顾湘月咯咯一笑,扑到他怀中,“你尽瞎说。”
她指着月亮道:“小书呆,你想明月二字,上明下月,正是你我名字中最后一个字,明月就是我们俩的见证。”
文徵明温言道,“此次回吴中时,子畏作了一首把酒对月歌,很是酣畅。李白前时原有月,唯有李白诗能说。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时。我学李白对明月,月与李白安能知。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我愧虽无李白才,料月应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湘儿,我也只有一屋明月几丛湘竹半池荷花满园翠色,你肯与我共赏么?”
“傻瓜,有什么不愿,下辈子也愿意!有这些我们就很富有了。我去睡了,你也快去睡。”她垫起脚尖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飞快地跑了。
其实对于顾湘月来说,毕竟她不是这里的女子,学不会矜持,但她心中也没有更多的渴望,只愿能与他如那个年代的情侣一般,可以时不时稍微亲近一些。文徵明顿时呆住了,脸似火烧一般,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清冷中秋
忽忽过了数月,不觉又是中秋,周府在苑中设席,周上达略喝了几杯,笑道:“我身体比不得你们,这明月年年赏岁岁看,还不如回屋歇息。你们尽兴,只是须记乐不可及乱。”
其实不用他提点,只有周文宾、文徵明、顾湘月三人,好友们都不在,未免有些黯然神伤。
期间唐寅来信,他将妹妹嫁到了一个家境殷实的人家,满以为自此兄妹二人苦尽甘来,谁知妹妹才嫁过去两个多月,又病故了。
他在信中将自己取了个别名叫做“白虎”,意思自己命太硬,竟将家人全都克死了。他的自嘲,完全是苦中作乐,令人不忍闻之。
除了身边的九娘,唐寅真个成了孑然一身的人。
同信寄来的还有一把折扇,随意绘了几笔疏菊,题诗写着“黄花无主为谁容,冷落疏篱曲径中,尽把金钱买脂粉,一生颜色付西风。”凄苦心境,尽现诗画之中。
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他们都失去了曾经那个洒脱不羁恃才傲物的好友唐寅。
那个唐寅,已随着科场舞弊案的发生,彻底死去了。
而自从正德皇帝驾崩后,朱秀玉也失踪了一般,宫里没有她的半点消息,顾湘月曾让周文宾跟文徵明伺机在宫里打听打听,结果问谁谁都讳莫如深。
她闷喝了两杯酒,顿足道:“你们说话呀,好闷啊!”
周文宾叹道:“昔日苏子瞻一首中秋月,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汶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常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倒应了此情此景。”
文徵明笑道:“良辰美景都教你长吁短叹破坏了,我来和韵一首。晚风持酒意微寒,清云不掩白玉盘,良辰何止今夜好,心有明月不愁看。”
周文宾笑道:“好个心有明月不愁看!”
文徵明笑吟吟地看了一眼顾湘月,道:“我有一阙念奴娇。中秋对月,可听?”
周文宾笑道:“那是自然,我最是喜欢你填的词,词若上佳,我愿连饮三杯。”
文徵明道:“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风泛须眉并骨寒,人在水晶宫里。蛟龙偃蹇,观阙嵯峨,飘渺笙歌沸,霜华满地,欲跨彩云飞起,记得去年今夕,酾酒溪亭,淡月云来去,千里江山昨梦非,转眼秋光如许,青雀西来,嫦娥报我,道佳期近矣,寄言俦侣,莫负广寒沉醉。”
周文宾笑道:“妹子,你听听。”
顾湘月在古诗文中熏陶了四年,依旧是一知半解。其实说到底她并没有像文徵明这些文人读书一般用功,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玩乐了。她正在那咬牙攒眉地逐字逐句琢磨,一听周文宾叫她,愣愣道:“喊我做什么?”
周文宾笑道:“妹妹可是喜得昏了头颤了心尖?衡山方才说嫦娥托梦于他,你与他好事近了,他准备娶你过门呢。”
一时文徵明与顾湘月都相视脸热,文徵明笑道:“本是填词所需,你偏要曲解。”
周文宾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肯娶我妹妹了?”
文徵明连连摇头,道:“逸卿,你误会了。”
顾湘月道:“哥哥,你只知道欺负小书呆老实。”
周文宾大笑道:“女生外向也!可恨!可恨!”
次日一早,传出长泰公主薨。
知道消息后,顾湘月整个人都木了,周文宾也觉满怀凄楚,他不喜欢朱秀玉,当初甚至十分厌恶她,因为那时他一直以为是她为了让他得到状元而设计的科场舞弊案。
这是个爱过他的女子,她的一哭一笑都仿佛还在眼前,人却没了。
先是若晴,又是朱秀玉,一个个就这样死去了。
他一连几日都把自己关在房中不出来。
文徵明怕他闷坏了身体,便敲门叫他去街上走走,里头声息全无。文徵明自幼生性老实,却也偶有促狭的时候,他提着声音道:“宫里来人了,说有公主的口信。”
周文宾开门出来,问道:“人呢?”
文徵明摇着折扇道:“没来。”
周文宾没好气瞪他一眼,道:“发丧了么?”
“我正是觉得蹊跷!”文徵明摇了摇头,“宫里并没有大肆发丧,只遣了几个宫女太监抬着灵柩去了,问了都说不知,于皇家之礼不符。”
周文宾长叹道:“到底不是嫡亲骨肉……”他突然有些出神,半晌道:“我觉得中间有诈!”
文徵明道:“此话怎讲?”
周文宾道:“秘而不宣之事,古往今来还少?你仔细想想,但凡看起来鬼鬼祟祟的,必有隐情,我觉得公主多半还活着,也许更名改姓遁入空门了。”
文徵明叹道:“那你也不该幸灾乐祸才是,一个正值芳华的女子遁入空门,你却一副轻描淡写喜闻乐见的模样?”
“冤枉!”周文宾道:“我哪里喜闻乐见了?只是比起过世来,遁入空门让我稍减愧疚罢了,你看,我祭文都写好了。”
他从袖中取出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来,文徵明接过一看,见写着“呜呼!生死人之常理,必非有赖而能免者,惟黄耇令终,则亦归责于天而不为之冤,隐然疾痛之心,久亦之渐释也……尔其有灵,必歆吾物而悲吾词也,于乎尚飨。”他忍俊不禁,“敢情躲在房中就为了写这篇悲恸欲绝的悼文么?”
周文宾皱眉道:“好你个衡山,方才怪我不该幸灾乐祸,你却笑逐颜开。”
文徵明道:“我何曾笑逐颜开?经你一说,我也认同十之□未死,人既未死,我伤感何来?你说遁入空门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文宾笑道:“你好没同情心啊!你原是十分厚道之人,敢是配了湘儿那丫头,竟近墨者黑了。”
文徵明笑道:“哪有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还家志喜
嘉靖初年的谥号风波渐渐平息了,生活又归于平静。
不知不觉已近一年了,期间文徵明上了两次辞呈,都被拒了回来。他好不气馁,顾湘月却劝慰他说:“这也正常,你只说你想辞官归田,就好比我们那请假不想上课,你只向老师说不愿上课,岂有应允你的道理?偏是你老实,不是天地君亲师么?你就说母亲春秋已高,无人照料,不能承欢膝下,有违孝道,看他不答应?”
文徵明道:“在你家乡,女子可以上私塾么?”
顾湘月瞅他一眼,“跟你说正经的,偏留心这些,我晓得了,你心中究竟还是嫌我胸无点墨,配不上你这才子。”
“你又来多心!”文徵明微笑道:“只是圣上若仍然不允呢?”
顾湘月想了想道:“那就接二连三地上,不就是辞官归田么?他会因此罪责于人?偏要烦他,你只管上。”
过了一个月,文徵明又上了一道辞呈,照着顾湘月说的写,这次的批复是“爱卿孝心可嘉,予以辞官。”
他一颗心几乎飞了起来,连走路都轻快如风,回到府上见了周文宾忍住没说,晚上在苑中喝酒,天气炎热,荷花正盛,蛙声此起彼伏,清淡可口的菜加上醇厚芳香的酒,三人都心情不错。
周文宾看着一池荷花,笑道:“衡山,我见你画梅画兰画芙蓉,却为何独独不画这‘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之物?”
文徵明笑道:“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余鲜存隐逸之心,亦不存富贵之欲,唯君子二字长存,何须绘于形乎?”①
周文宾嘻嘻一笑,道:“衡山,诸人都道你是谦谦君子,不想你也有自吹自擂之时。”
顾湘月噗嗤一笑,道:“欺我不懂之乎者也是吧?”她指着桌上菜道:“豆腐我所欲也,排骨亦我所欲也。前者滑嫩爽口,后者醇香悠长,未见先闻而垂涎欲滴也!故曰,民以食为天,诚不欺我也!”
文徵明与周文宾忍不住相视大笑起来。
周文宾摇着手中折扇,笑道:“衡山这番话是恰如其分,你则是风牛马不相及也!你还是少开口罢,岂不知笑上一笑,这身上更热了。”
文徵明笑吟吟道:“算来到京城已一年矣。”
他目光温柔地看着顾湘月,这一年来,两人朝夕相处,似乎早已预知婚后的生活如何,但没有名分就是名分,他与她以礼相守不敢逾矩,生怕落下话柄来,如今辞官批了,他恨不能马上就回长洲完婚。
顾湘月一愣道:“一年怎么了?”
周文宾笑道:“那三年你每日向竹香诉苦难捱,敢情这一年能与衡山朝夕相对,竟不再度日如年了么?”
“你怎么知道的?是竹香向你告密么?我找她算账去!”顾湘月顿时红了脸,偷偷瞄着文徵明,咕哝道:“哥尽出卖我。”
周文宾哈哈笑道:“待衡山辞呈批后,即刻回江南完婚。衡山回长洲,妹妹随我依然回杭州,这四年来家中备下的嫁妆怕是快要潮霉了,务必风风光光地将你送到长洲,提前修书给老祝让他回来,正好聚上一聚,但不知子畏可曾游历归来?”
文徵明笑道:“昨日子畏又来信,前些日已返长洲,你与清庵他们饮酒去了,故而不曾拿与你看。”
他顿了顿,又道:“眼看端阳又快到了,我有一七律在此,原是去年作下的旧诗,今日我便旧诗新题罢。青灯背壁睡微茫,閤閤群蛙正绕堂。细雨黄昏贫鼓吹,谁家青草旧池塘。年来水旱应难卜,我已公私付两忘,为谢繁声休彊聒,吴城明日是端阳。”
他没等周文宾与顾湘月回味,又道:“辞官批下了。”
周文宾与顾湘月都怔住了。
周文宾在半年前就已递了辞呈,一直等着文徵明。
他是先皇钦点的状元,嘉靖皇帝本来也想重用,谁知召见他去问了几句,只觉他的文采实在是稀松平常,再问治世理国之言,更是牛头不对马嘴。
嘉靖哪知是周文宾故意为之,只道是先行皇帝取才不当,故而周文宾一递辞呈就批准了。
文徵明之所以辞官如此艰难,是因为他不懂得圆滑,他虽早已厌倦做官,但面对每日派给他的摘抄国史以及编写武宗实录,却仍然一丝不苟毫不偷懒。内阁看过他撰写的部分,字迹清俊,文笔流畅,哪里肯放他走?这就是文徵明不知变通的坏处。
翌日傍晚三人收拾了行装,辞别京城,登上了回江南的客船。
顾湘月与竹香仍然扮作书童模样,在船头兴奋地笑闹不休。
文徵明与周文宾还在岸边与前来送别的陈沂等人说话,马汝骥笑了笑道:“这一别也不知几时重逢,今日薄酒一杯,送二位安然归家。”
他喊过家仆来,奉上好酒,周文宾取了一杯,笑道:“昔日送客每怀归,千里乡心日夜飞,回首四年几离别,只应今度不沾衣。诸位,保重!”
文徵明也取了一杯一饮而尽,道:“别酒淋漓满路歧,酒阑无奈客东西,多情独有斜阳色,一路殷勤送马蹄。往后若是闲暇,请到吴中寒舍作客。”
在京城做官一年,文徵明日日夜夜思念着故乡的一山一水,心早已飞回苏州去了,船开后,临舷而立,扬声道:“绿树成荫径有苔,园庐无恙客归来。清朝自是容疏懒,明主何尝弃不才。林壑岂无投老地,烟霞常护读书台。石湖东畔横塘路,多少山花待我开。”
顾湘月扯住他袖子笑道:“你这首诗很高兴的样子。”
文徵明抬手抚着她的脸颊,“你很快便过门了,还唤我小书呆么?”他平常在人前人后都不肯与顾湘月稍有亲密行为,只是如今心情飞扬,况且如今什么心愿都已了,相信父亲也盼着他早日成婚了,这才有些忘乎所以。
顾湘月忽然一愣,挨近他低声道:“你诗中说清朝,你怎能说清朝呢?你在明朝你说清朝?”
文徵明也是一愣,道:“清朝乃是清正的朝廷,有何不妥?”
顾湘月扳着指头道:“唐宋元明清……吓我一跳,清朝若在前头,你这不就成了反诗了么?”
文徵明微笑道:“你又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旁边有人看不懂了,道:“这两个男子为何卿卿我我?”
数日水路,到了杭州,停船半日,就近在岸边酒家用饭,文徵明道:“我回去之后,立时请人算得吉日,将下聘之物一并补来,若有不妥,再行斟酌。”
顾湘月奇道:“为什么还要斟酌?”
周文宾与文徵明都是脸一红,周文宾道:“到时自有母亲与嫂嫂告之于你,休来问衡山与我。”
顾湘月赌气道:“不问就不问。”
文徵明突然想起来,说道:“湘儿,这些年偶问及你家乡双亲,你始终不肯多言,如今你我就要成亲,莫非你还不肯说么?女儿出阁,二老怎能不来?我连岳父大人岳母大人也不曾拜见,岂不是糊里糊涂?你究竟来自何处?家中二老何在?”
周文宾道:“这丫头十句之中总有七八句是假的,你问也白问!我看这岳丈岳母,今生你是见不着了。衡山你想,湘儿这些年来做了我周家的千金小姐,却不曾听她提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