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惊得目瞪口呆:“这真是……这真是咄咄怪事!”
周文宾笑道:“朝廷之事,与你我何干?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衣,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瑰丽堂皇之殿宇尚不及文伯伯那干净的清水衙门。不说这些了,明早你我在东直门外见,一同进宫。那儿我知道一家粥铺,做得十分美味,如何,妹夫?”
文徵明一愕,满脸通红,道:“逸卿!”
周文宾笑道:“湘儿昨日说了,你寄人篱下,哪有自己家舒服?搬过来罢,衡山,你当真不怕湘儿相思而死?”
文徵明沉默不语,这三年的日日夜夜,他无不挂怀着未婚妻子,她的一颦一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的眼前。但进京为官前途未卜,他只想留些时日来决定下一步的路,究竟是继续做官,还是回江南从此笔砚生涯?在这个人生的岔路口,他实在静不下心来,况且也不可能在京城完婚,倘若此时前往周府居住,与顾湘月朝夕相对,期间倘有不慎,清名尽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怕的就是不能自持。
他还是拒绝了。
他向周文宾深施一礼,道:“逸卿,请给我一年时间,我已向母亲禀明,只须了父亲心愿,我便迎娶湘儿。愿你能理解我一番苦衷,湘儿等了我三年,洞房花烛何等大事,我怎能在此茫然未明之际匆忙娶她?”
周文宾先是一愣,顿时明白了文徵明的心思,他解颐一笑,拍拍文徵明的肩膀,道:“衡山,若论天下知你者,除却周逸卿,尚复何人?你放心,湘儿那边,我自会为你解释。”
文徵明回到林府,吃过晚饭正打算去找林俊请教一些宫里的规矩,到了门口,却听一女子道:“爹爹,可以将这封书信给女儿么?”
他一阵尴尬,本来踏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他原不知林俊的女儿也住在京城,早知如此,还不如去周府。同样都有女眷,一个是未婚妻,一个是不认识的年轻小姐,究竟与谁同一屋檐下更容易让人诟病?即使他与顾湘月朝夕相处忍不住做下错事来,但一切责备两人的声音都会随着成亲而烟消云散的。
又听林俊笑道:“玉陶,你也觉得衡山字写得好是么?”
“何止字好,人也好!”那林小姐声音细若蚊子,林俊呵呵笑道:“女儿心意,为父已明白了,你且去罢。”文徵明忙转身要走,林玉陶已然走了出来,看到他行了一礼,脸红扑扑地去了。
文徵明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林俊道:“贤侄来得正好,我正要问你可曾婚配?”
“小侄已有婚约,正是好友逸卿的妹妹。”文徵明忙道。
林俊一脸失望,却点头道:“嗯,算得门当户对,但不知贤侄要娶几房妻妾?”
文徵明道:“一妻足矣!”
林俊又是赞叹又是惋惜,没再说什么。
次日,正德皇帝仍未上朝。
早早的就有个人过来找文徵明,自称是首辅大人张璁亲信陈潼,他将文徵明叫到屋外,说道:“文公子,我们大人一直不曾忘记令尊对他的提携之恩,总是说如今他能够坐到首辅之位也是多亏了令尊文大人,如今文公子来到翰林院,张大人好不欢喜,他让我转告公子,公子若有意做他门生,只须明早让他看到东直门外从南往北数第七株柳树上系了丝带,那么往后公子的事便是张大人的事,看在令尊的面上,公子的前程全在张大人身上了。”
那时,张璁在温州饿昏在地,是文林接济了他,看他是块读书的材料,将他荐到好友太常寺少卿、中宪大夫王贞家中教导王贞的儿子王宠,三年后,张璁参加科举中了进士,这段往事文林曾经对儿子说过。
张璁虽与文家交情不浅,但他的为官之道,却不是文家父子所苟同的,他一路谄媚溜须、左右逢源,在复杂而凶险的官场中保住了性命,并且一直做到首辅大臣的位子。
有张璁的庇护,文徵明在京城自然再不会受人欺负,甚至可以步步高升,将来也许有机会位极人臣。但张璁的为人,却是正直耿介的文徵明所不齿的。他绝不会为任何事而违背自己的良心,更何况党争何其危险?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即使文徵明不怕死,他却怕做了张璁的门生,有朝一日会骑虎难下,在无意中做了那助纣为虐之人,帮张璁害了别人的性命。
因此他略一思索,微笑道:“张大人将当年先父对他的小小帮助记挂于心,卑职深感厚情。如今张大人肯关照卑职,卑职更是感激不尽,“他左右看看,轻声道:”但卑职心想,这件事只怕也是不能为人所道的,虽说报恩其实堂堂正正,但人言可畏,卑职想张大人应该也有所顾虑罢?”
这人笑道:“文公子当真是聪明非常!我是杨一清杨大人府上的,平日明面上跟张大人并无往来,因此今日我来找公子,也不会有任何差池,张大人对公子真是没话说,来之前大人就已考虑周全,大人说了,即使不能报文林文大人的恩,哪能明目张胆地将公子拉下水,让公子做了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才让我来找公子。公子请仔细想想,我是杨大人府上的,别人看了,明面上公子是杨大人的人,那么跟杨大人一路的那些人自然不会找公子的茬儿,另外暗里张大人会招呼他这边的人多多照顾公子,则公子两边都能周全。但我也不能久留,这就走了,其间种种,还请公子守口如瓶,张大人等着公子好消息。”
文徵明微微一笑,拱手道:“慢走!”
他要的就是这人的这番话,既然不能让人知道,他愿不愿意拜入张璁门下又有何关系?难道张璁还能明目张胆地为难他这新入翰林的不入流小官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暗自生疑
下午,同在翰林院的黄佐、马汝骥、陈沂约文徵明、周文宾去喝酒。
周文宾早就听到些风言风语,翰林院这帮人个个进士出身,十分不满文徵明“走后门”,背地里说:“翰林院是什么地方?这样名落孙山的画匠也来占一席之地,真正有才华之人却被拒之门外,什么世道。”他知道今日这些人是为刁难文徵明而来,却也不放在心上,好友的才华他还不知么?
到了酒楼,点了酒菜,黄佐笑道:“上个月我前往金陵,慕名到燕子矶武庙拜圣,只见庙中有一尊雕像,心中便起了个上联,求文待诏赐下联,孤山独庙,一将军横刀匹马。”
这上联一听便是难处在于孤、独、一、横、匹俱是单数,文徵明从容笑道:“卑职在吴中时,常流连于横塘,景虽小,却也有不少逸趣,下联可从此而来,叫做两岸夹河,二渔叟对钓双钩。”
黄佐道:“江山似画,美人似画,画尽妖娆非功过。”他这是在嘲笑文徵明的“画士”身份了,说“你即使画得再好,也是无功无过的,有什么用?”
文徵明哪里听不出来,想了想道:“显贵留名,闲者留名,名传热闹亦是非。”他的意思是,显贵者如帝王将相能留名,如钓者隐士一样留名,只是后人谈起来,也总有说好的说不好的。
陈沂见文徵明对得利索,道:“我也有一上联在此,安公子。”
文徵明道:“虞美人。”
陈沂笑道:“我还未说完,青玉案前,挑灯读书安公子,”他这上联,青玉案与安公子俱是词牌名。
文徵明道:“宴山亭里,琯发赏月虞美人。”他的下联,宴山亭与虞美人也是词牌名。一般词牌名对联并不要求工对,只因词牌名本来有限。这种限内容的对联,只须意思到了,即使平仄偏颇些,也算工整。
马汝骥道:“墙外桃花,逊墙内三分羞色。”
周文宾暗自摇头,心想马汝骥身为翰林侍读,出这粗浅的上联。谁知文徵明却两眼发直,沉默不语,众人十分纳罕,原来文徵明听到桃花二字,忽然想起唐寅来,一阵神伤,暗想:我与逸卿在京城做官,老祝赴广东上任,纵有满院□,子畏一番心境又向谁说?不禁喃喃道:“十年寒窗,却落得这般境地!。”
周文宾知他想起了唐寅,不禁微微叹气,陈沂道:“文待诏可是想起了唐解元?”
文徵明醒过神来,连忙道歉,并道:“月初桂子,输月中一脉暖香。”
黄佐道:“为何月中香暖,月初香寒?”
文徵明道:“十五月圆,人亦团圆,人心生暖罢了。”
陈沂道:“或者改日再聚吧?”
文徵明笑道:“卑职只是偶然想起子畏来,既已到此,卑职怎能扫了诸位大人雅兴?无妨!”
马汝骥道:“这里不是宫中,今日只是以文会友,衡山兄自称卑职,倒让我们难堪。正值五月,可作诗一首,以应此景。”
文徵明不假思索道:“五月雨晴梅子肥,杏花吹尽燕飞飞,时光已到青团扇,仕女新裁白苧衣,黄鸟故能供寂寞,绿荫何必减芳菲。子云自得幽居乐,不恨门前辙迹稀。”
黄佐一笑道:“实不相瞒,初时我等闻衡山兄在江南诗书画三绝,人称吴中四子,心中尚不以为然,只道衡山沽名钓誉谅无真才实学,今日一会,才知我实是井底之蛙,在此自罚三杯,向兄台赔罪。”
他起身一揖,马汝骥与陈沂也忙起身行礼,慌得文徵明忙起身还礼。
陈沂叹道:“衡山这般文采,科举不取,真是有眼无珠,衡山,往后有事只管说,我们绝不推辞。你任待诏,实在太过屈才,只是朝中之事谁也说不清楚,只与我们几人每日胡混也罢。”
当下开怀畅饮,谈诗论赋中,文徵明均对答如流,见识不凡,更令众人刮目相看,自此再不将他作画士看待。
之后从酒楼出来,各自分道扬镳。
文徵明回到林府门口,想了想又折了回去,大概是酒意朦胧的原因,他想见顾湘月,想得心慌。
走到周府前面,他站定了,他看到了顾湘月。
分别了三年,他终于又见到了她,她一点也没变,正与一个少年公子站在门口,手拉着手,态度亲密,不时喁喁私语,那公子相貌俊美,衣着华丽,过了一会儿,一顶豪华大轿来抬走了那位公子。
文徵明一腔欢喜顿时化为乌有,一颗心如堕冰窖,加之喝了酒,浑浑噩噩地回林府,走到门口,不知上台阶,跌了一跤,爬起身来左臂疼痛难当,他也不对人说,饭也不吃就躺下了。
到半夜实在疼得不行,只得让文庆悄悄去请郎中,谁知文庆咋咋呼呼地把林俊也吵醒了,郎中仔细看过说是骨折了,替他上药包上夹板,折腾了一宿,林俊道:“贤侄在家休息几日,待伤好了再入宫不迟,翰林院那边我自会替你去说。”
人都走了以后,文徵明半靠在床上,手臂疼痛难忍,天已经大亮了,睡是睡不着了。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顾湘月与那公子语笑嫣然的情景来,满怀酸楚。
那公子衣着华丽,出入排场,无不处处显示他的非富即贵,这哪里是冠着官宦子弟之名却清贫的文徵明可比的?
也许是因为此事,也许是想起同僚们背地里对他的不屑,也许是思乡,也许是京城的气候不习惯,他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水无声落下。
打水回来的文庆看到,不由呆住了,坐在床沿道:“公子,可是手臂疼得厉害?小的给你说两个笑话吧。”
文徵明用右手取出枕头下的玉连环来,道:“你将此物送到礼部尚书府,逸卿会明白的。”
文庆大惊失色,道:“公子,这是湘月姑娘的信物啊!你要退亲?”见文徵明默然不语,不满地咕哝道:“公子,我不知你是担心手臂废了怕湘月姑娘嫌弃你呢,还是做了朝廷命官心气高了?若说前者,这不过是骨折,小的幼时扒鸟窝还摔下树断了腿呢,若是后者,我可要说你了,又不是什么内阁首辅,怎见得湘月姑娘便配不上你了?周二公子还是你至交,你好意思嫌弃人家?可是有什么误会?小的帮你去打听打听吧。”
“我不是嫌弃,”文徵明叹道,“你照做就是,不必多言。”
文庆见他不肯说,只得答应着,出了房却小心翼翼地将玉连环收了起来,出外闲逛了一圈悠闲地又折回林府。
文庆走后,新来了一个郎中,给文徵明诊断了一番,见周围没人,轻声道:“文公子,张大人那边还等着公子的消息,今日公子受伤,未在柳树上系丝带,公子给我一个口信,我好向张大人复命!”
文徵明一愣,暗想张璁的人真是遍布京城消息灵通,他躲是躲不过了,便道:“既然如此,还劳烦阁下上复张大人,先父已然过世,早年之事不提也罢,徴明赴京为官,不求飞黄腾达,更不愿深陷明争暗斗之中。文某只是一介书生,无论张大人或杨大人皆开罪不起,却又偏偏没长一颗殷勤周旋之心,因此只能辜负张大人一番提携了。”
这郎中万万没想到文徵明是这么个回答,呆了半天,说道:“文公子,有句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今天子爱玩,首辅代天子行令,权利之大分量之重,我想公子也是清楚的,寻常那些官员想高攀张大人,张大人还瞧不上,公子可不能不识抬举啊!”
文徵明不愿多言,道:“恕我有伤在身,不送了!”
郎中拂袖而去。
他去回了话给张璁,张璁勃然大怒,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既要入京做官,还指望明哲保身?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待来日遇到麻烦再想到我,晚了!”
他先是想着寻个法子锉一锉文徵明的傲气,好让文徵明主动来向他俯首称臣,但之后又想到文林对他的恩情,火气顿时消了不少,心中想:罢了罢了,文徵明这样的脾气,说好听些是刚直,说难听点就是书生气、自诩清高,此等酸秀才能成什么大器做什么大事?他日即使不为我所用,亦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威胁。我若存心针对他,传出去还道我张璁恩将仇报,由他去便是!
等文庆回来后,文徵明问道:“见着逸卿了?”
文庆道:“周二公子不在,倒是见了湘月姑娘,小的这么一说,她顿时哭得眼睛也肿了,老问为什么,小的哪里答得上来?你等着周二公子找你算账罢!”
文徵明微微叹气,却见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