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宾笑道:“你懂什么?一般大户人家皆是严子宽女,只因女儿不出闺门,即使不管,也大都性情乖巧。况且女儿家皮肉娇嫩,哪里经得起家法?此次虽然是你胡闹,父亲只责罚我,意在让我好好看着你,这也算是敲山震虎,你还听不出来!”
顾湘月嘻嘻一笑,道:“明明是杀鸡儆猴,说那么好听!反正责己文是你写,家法也是你受,不关我事!”
周文宾哭笑不得,拉住她的手,道:“伤口可还疼么?快去上药,仔细痊愈不好,留下病痛来。”
顾湘月道:“我听周瑞说,你病了好久起不来床,一直都是嫂子在照顾你,如今可好些了?”
周文宾点头道:“你不必担心,已好全了。湘儿,燕婷还不曾过门,你唤她嫂子,于礼不合。”
顾湘月吐吐舌头,道:“这也要按规矩来?”
“自然!”周文宾笑道,“凡事讲的就是规矩二字,你敢不遵?我不来与你胡闹,写我的责己文去!”
唐寅在青楼流连了一段日子,直到身上钱用得一干二净,然后被老鸨赶了出来。他走出妓院,竟然看到徐祯卿站在门口,他迎上去笑嘻嘻道:“昌谷,你怎地回来了?不想你回来就来看我,小弟深感厚情。”
他笑着笑着眼圈一红,徐祯卿眼睛也红了,道:“本该提早返回吴中,只因湘月妹妹失踪,因此我与老祝都陪着逸卿在京城等消息。子畏,你竟消瘦了这许多。”
“走,走!去饮酒!”唐寅拉着徐祯卿笑道,“你做东,我身上没钱了。”
“我带你去个地方!”徐祯卿笑道:“那里早备好了上等美酒,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唐寅任徐祯卿带着他穿过几条小巷,步过石桥,来到一个清静的院落前。
这个地方似曾相识,他猛然想起这是他刚回苏州时打算买但找不到主人的那间老屋。如今只见墙壁刷得粉白,墙头也换了崭新的青瓦,整间屋子焕然一新,墙头几枝桃花开得正盛。
徐祯卿推开门,道:“来,子畏!”
唐寅踏进门去,呆住了,满院桃花掩映着两间小屋与鹅卵石曲径,虽简单却雅致。
令他意外惊讶的是,桃花树下石桌围坐着文徵明、周文宾、祝枝山与王宠,他们都看着他,脸上挂着他熟悉的温暖笑容,他呐呐道:“你……你们……”
文徵明起身笑道:“是履吉出的馊主意,不让我见你,你骂他!”
唐寅眼眶潮湿,笑道:“你们都闭门不见,就不怕我三尺白绫悬梁自尽?”
王宠笑道:“我正是希望你置之死地而后生,往后自然无甚能击垮你了。子畏,无论如何,在任何时候我们都是你的好友,会一直在你身边。”
文徵明从袖中取出一纸房契来,递上前道:“子畏,这屋子是你的了。”
唐寅呆呆接过房契,鲜红的字写着他的大名,多日来的阴霾就在这一刻一扫而空,他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抱着文徵明失声痛哭起来。
这时从屋中走出一个眉目娟秀的女子来,身穿浅绿袄裙,她温柔地看着唐寅,轻声道:“可以上酒菜了么?”
王宠笑道:“子畏,这是九娘。那日见她在街边典卖自己,我买了来与你照顾饮食起居。她手巧得紧,姓沈,家中只她一人。”
唐寅举袖抹了抹眼睛,豪爽一笑道:“我唐寅纵有多少挫折坎坷,有你们这帮朋友,今生足矣!今日不醉谁也不许走。”
九娘上了丰盛酒菜来。酒至酣处,唐寅笑道:“这满院桃花倒令我生出一些想法来,往后我们便聚在此地饮酒谈诗如何?只是须得有个名字。”
徐祯卿道:“桃源居如何?”
王宠道:“不好不好,好似酒楼名字。前有陶渊明之桃花源记,岂不随人脚踵?我看叫桃花林。”
文徵明道:“沁英斋如何?”
祝枝山笑道:“何必都往桃花上想?此屋隐于市,闲云野鹤,便叫静隐堂。”
唐寅笑道:“我已思就,就叫做桃花庵!此地本唤桃花坞,这庵字与我的字六如正应,今日便再多一个桃花庵主的别号也妙得紧,为贺此名,我有一歌与诸君共赏,请听了。”
他抑扬顿挫地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若将花酒比车马,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显者比隐士,彼何碌碌我何闲。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这是唐寅擅长的类别,只是较以往他所作的,在洒脱的背后,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与辛酸,五人听得不觉痴了。
唐寅起身向周文宾与徐祯卿一揖,一脸愧色,道:“逸卿、昌谷,你们给我的钱被我用去喝花酒了,辜负了你们……”
“有钱不花,暴殄天物!”周文宾一笑,“屋中还有七百两,子畏,拿着这钱出去走走,大好河山等着你去领略,去玩罢!今次是特来贺你乔迁之喜,明日还得返回京城。你善自珍重,别让我们牵挂。”
唐寅摇头道:“我不能再要你们的银子了,你们帮我太多了,我也打算出去走走,但我可以自己想办法。你们还回京城么?”
王宠笑道:“你还不知,逸卿中了状元,朝廷任他刑部左侍郎,择日还有望提升……”他发现个个在朝他大使眼色,这才惊觉自己失言了,站起身尴尬一笑,“我喝……喝多了,我去茅房。”
“何必呢?”唐寅一笑,“人各有命,我不避讳这些。看你们一个个,眼珠都飘到西湖去了。我也想出门游历,你们回京城,但不知衡山履吉可愿与我一道?”
王宠道:“我倒想去,就是家母最近身体不适,不能走。”
文徵明微笑道:“我不去了。这三年我还是老老实实地闭门不出罢了。今日为贺你乔迁之喜,喝这几杯酒已是非分。子畏,我们虽无法陪你去,你凭着满腹才华,一路以文识友,想必也不会寂寞。”
唐寅点点头,道:“我竟忘了,你还在守孝期。我……我能说什么好呢?衡山、逸卿、老祝、昌谷、履吉,多谢你们……”
祝枝山皱眉道:“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又不能编俚曲传唱于市坊之间,奏丝竹于朝堂之上,说来何益?”
唐寅又是点头,笑叹道:“昔司马迁腐戮,史记百篇,贾生流放,文词卓荦;墨翟拘囚,写下薄丧。我如今断了仕途之念,虽说天下人人皆不知内情而辱骂于我,但我也要学以上诸位,振作起来,以使后世能对我有一番重新的认识,使死后有脸面见先君。所以你们不必担心我。”
众人纷纷点头,王宠笑道:“你这样说,我们就彻底放心了。”
好友走后,借着酒劲,唐寅磨了墨,大笔一挥,在纸上写下“休书。唐门何氏文珍,言行憎戾,屡犯七出,思之再三,难与偕老也。故立此文书为凭,遣其另嫁。唐寅。”他叫过九娘来,道:“明早烦找人替我送到唐记酒家吧,你不要自己送去,以防那妇人为难。”九娘也不生分,看了一眼,诧道:“唐公子,这……”
“去睡吧,不早了!”唐寅微笑道。
出了桃花坞,文徵明邀请周文宾到他府上过夜,周文宾也欣然应允。周文宾自回长洲后,一直与诸位好友悄悄地布置桃花坞,故而还未来得及与文徵明说起顾湘月失踪的事。
眼下两人踏着月色缓缓而行,文徵明才想起来问道:“你只说湘儿找到了,究竟她去了哪里?”
此事多少有些难以开口,周文宾叹了一声,道:“浙江巡抚严景龙之子严耒吉曾抬了一幅八宝屏来家中换湘儿,此事想必你也知晓。此次正是那严耒吉将湘儿掳了去软禁了起来。严耒吉最终无法得手,便将湘儿送给了一个痴大汉为妻,在路上湘儿逃了,还弄伤了手。”
文徵明急道:“湘儿可还无恙?”
周文宾道:“身上倒是不妨事,只是皮肉之伤罢了。衡山,湘儿虽一向顽皮,却也知名节攸关,你切莫误会。”
文徵明摇头道:“逸卿,我问的不是她清白失存与否,而是她伤势如何。湘儿于我,重若性命,即使她丢了清白,那又如何?即便心头不快,难道我会希望她为了我以死保节么?人若死了,我还要她名节作甚?人人以为我食古不化,但对于身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我却不敢完全苟同。她为我丢了性命,名节是保住了,只留一座孤冢,我至多给她竖一个烈女碑,他日我却欢欢喜喜娶别的女子进门,与别人白头偕老,这种舍本逐末之事我文徵明做不出来。”
周文宾吁了一口气,笑道:“我怕的就是你介怀,你既然有这番话,我也就放心了。湘儿若是听了,只怕要感动得大哭不止,为防她流猫尿,我也就不向她转告了。你宽心便是,她的伤已然痊愈了,只要你不在意她那些伤痕,她早晚是你妻子。”
文徵明笑道:“我只当你说笑罢了!区区疤痕,也值得拿来说!佛家有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红粉骷髅,白骨皮肉。我最不擅长佛学,却记得这些,你还参不透么?”
他顿了顿,说道:“先父的好友林俊林大人曾派人来找过我,他将我推荐给了这些日正在长洲的工部尚书李充嗣李大人,让我入翰林院述职,我已答应了下来。三年一过,我便会进京,你若还在京城,到时我们再畅谈不迟。”
周文宾一愣,道:“你为何答应下来?自子畏一案,难道你还看不透官场么?我正打算过些日子寻个借口辞官不做回杭州。”
文徵明叹了一口气,道:“逸卿,你明知我志不在此。说到底为人子者,怎能不遵父亲遗命?先父临终时让我考取功名,如今虽说这官不是我争来的,到底也算勉强遂了父亲的心愿。到了翰林院我再视情况而定,若能有余地,继续做下去也不妨,否则便辞官归田,从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周文宾笑道:“好罢!本来我是一刻也不想再留的,你既然要进京做官,我舍命陪君子便是。我们二人一同为官,一来作伴,二来遇事也有个人商量。那么说定了,我在京城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花魁娘子
周文宾回苏州后,顾湘月在京城确实不敢胡闹,她是见识过父亲如何实施家法的。周上达在家时,她呆在房间里看书写字装淑女,周上达上朝后,她才会偷偷跑出去玩。
这天周上达不在,顾湘月只听到院中有人在叫道:“周文宾,别躲了,出来!”有人说道:“这位爷,我家二公子回了长洲,确实不在京城。”
顾湘月探头一看,是个年轻公子,长得细皮嫩□红齿白,她下了楼去,迎着那公子道:“别喊了,我哥去长洲了,过几天就回来,你过些日再来。”
“你是周文宾的妹妹?你长得有点像他!”这公子一把拉住顾湘月的手,顾湘月惊了,甩开他手,“废话!我是他妹妹,能不像他么?干什么呀你这男人?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
这公子指着自己耳朵笑道:“你看我有耳环痕,我是公主朱秀玉!”顾湘月凑上前一看,果然两边都有耳环痕,脖子细嫩没有喉结。她本不是古代人,对皇权没什么深刻体会,也没敬畏感,这个公主与她年纪相仿,正好聊天,“公主,你找我哥做什么?或者你先回宫,有事我给你转达吧。”
“也没什么事,”朱秀玉拉着她的手笑道,“陪我说说话吧,我在宫里没人说话,那些个宫女太监能说什么?只懂咿咿呀呀,我一眼便知你是活泼之人,肯定合我心意。”
到傍晚顾湘月送朱秀玉出府时,两人已相处得像闺蜜一样了。两人性格相似,年纪相当,只在园中玩耍说笑不知不觉竟已消磨了一天。
朱秀玉刚走,周文宾就回来了,顾湘月迎上前去,道:“哥,子畏哥哥怎么样?他还好么?”
周文宾微笑道:“他没事,他打算出门游历。可恨他那妻子何氏,子畏回家后不仅不温情安慰,反而逼迫子畏去做什么浙江小吏,让子畏一怒之下休了。履吉给他买了个叫做九娘的姑娘回来陪着他。那九娘温柔贤惠,与他正是郎才女貌。他如今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你也不必担心他。”
顾湘月高兴起来,道:“那就太好了。哥,他……他有没有书信给我?”
周文宾笑道:“他是谁?你是说子畏么?子畏哪会给你写信?”
顾湘月笑着伸出手去扯他袖子,“我不跟你贫,我自己搜。”
周文宾倒退两步躲闪着笑道:“你又想害我被爹爹打么?衡山没有书信,倒有一句话让我捎给你,十六字,居从父兄、出行重全,心宁神静,莫负相思。”
顾湘月皱眉道:“他的口信也这么复杂。你帮我翻译……解释一下。”
周文宾笑道:“就是让你在家要听父亲与我的话,出行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生活从容舒心,切勿动气,莫负相思这句,我想你也懂,你给衡山的信中曾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么?”
顾湘月瞪大了眼睛,道:“他把我写给他的情书给你看了?”
“怎么?”周文宾笑道,“我不能看么?回来的前一天我正是在衡山府中过夜,我与他说了一整夜话,你觉得他与你还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
顾湘月推他一下,道:“哥,这三年我不能见小书呆,能跟他写信么?”
周文宾点头笑道:“我可以让周宁帮你做信使。但你该用心读书了,似那等不伦不类的书信寄给衡山,你也不觉惭愧?这些惨不忍睹的书信你是让衡山保存好呢还是扔了好?”
顾湘月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喜欢!有钱难买我喜欢!”
周文宾道:“衡山待三年期满便会来京城。他答应了文伯伯的好友刑部尚书林俊林大人进京做官。”
顾湘月呆若木鸡,半晌顿足道:“这官有什么好做的?”
周文宾道:“文伯伯临终时你不是守在床前的么?难道你没听文伯伯叮嘱衡山考取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