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湘月道:“牢里还有许多狱卒呢,不怕。”
文徵明提前向温州知府温景葵打过了招呼,顾湘月去到大牢很容易就进去了,狱卒引着她往里走,说道:“姑娘的饭菜我替你送进去,但不可开门让姑娘进去,这许漠乃是死囚,很有可能会垂死挣扎,伤了姑娘。”
顾湘月答应了,来到里头一间牢房前,见许漠躺在干稻草上,狱卒把门打开,将篮子放进去,又将门锁起来,许漠微微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顾湘月,跳了起来冲到木栏前,道:“湘月,快救我,我还不想死,我才二十二岁,你快设法救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胡来了,我老老实实地做乞丐做什么都行。”
“你先吃饭吧,许漠,篮子里是丰盛的饭菜。”顾湘月说道,
许漠警惕地盯着那篮子,“你什么意思?这是死前最后一顿饭吗?你来这里是看我笑话是吗?你根本没打算救我是不是?”
顾湘月道:“大明律法摆在这里,你让我去跟朝廷作对?你杀人就是死罪,你让我怎么救你?”
“怎么救?”许漠怒极,方才狱卒已经告知他,第二天他就要上断头台了,此时的顾湘月就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家文徵明不是跟温州知府熟吗?你让他为我说句话怎么了?你就这么想我死?你心眼这么小?我们可是一起来明朝的人。”
顾湘月叹了口气,道:“晚了!要放你得在文书送到京城之前。你这熟读历史的人难道不知道,大明朝处决死囚的文书都是要送到京城给天子亲自勾红的,如今你的文件都从京城又发还回来了,你说温州知府能做主么?谁让你杀人?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残忍,原来只觉得你脾气暴躁,不想你还有这一面,我也真是后怕,我都差点死在了你的手中。”
许漠想了想,道:“即使到现在这个时候,你们也是可以救我的,古时候有个名堂叫做宰白鸭,只须找个人冒名顶替我,我就可以活下来了,你们快去找人来代替我,快去啊!”
“这话亏你也说得出来?”顾湘月生气地说,“你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况且你还没有说完吧?宰白鸭如果被发现的下场是什么?牵涉的人全是死罪啊!我、文徵明、温州知府,一个都逃不了,你自己杀了人,想拉我们垫背是吧?”
许漠此时内心只有深深的恐惧与绝望,他仰头大笑起来,笑了两声又大哭起来,“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顾湘月,你也别得意,我对文徵明说了你水性杨花,你瞧他相不相信我的话?他根本不会娶你,人家什么身份?哈哈,哈哈,没想到我被你这个贱人连累,沦落大明朝,竟落得个砍头的下场!”
顾湘月又气往上冲,但想到他就要死了,不忍再和他吵架,说道:“你杀死的田琳儿,是我的结拜妹妹啊!许漠,你落到今天这一步,难道你就从来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么?算了,兴许你这边一死,人就回去了呢?反正玉佩已经不存,想回去也没有办法了,你一路走好,我走了。”
“等等!”许漠回过神来,忙叫住了她,“我还有一个秘密,关于文徵明的,你想不想知道?过来我告诉你。”
顾湘月一怔,犹豫了半天,还是稍稍凑近过去,许漠低声道:“这个秘密就是……”他突然一把扯住她的衣服将她使劲拉,顾湘月拼命往外挣,许漠大叫道:“我死你也别想好过!全都是你害的!顾湘月,我杀死你!”两人拉扯之中,刺啦一声顾湘月的袖子已被扯去半副。
狱卒见状忙跑了过来,打开牢门扯开许漠,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他在地上翻滚呼号,涕泗横流,顾湘月呆呆地看着面前这幅场景,只觉如人间地狱一般,她眼泪控制不住地哗哗地流下来。
回到文府,等候在门口的文徵明一眼就看到了顾湘月破烂的袖子,迎上前来急道:“早知不让你去了,可伤到哪里?”
“不用了,”顾湘月心有戚戚,靠在他怀中,哽咽道:“我再也不想看这些令人伤心之事了。”
谁知次日她又忍不住拉着文徵明去菜市口看砍头,理由有二,第一,她没有看过砍头;第二,她还想目送许漠最后一程。
文徵明却坚决不允许,说道:“昨日你还说再不想看令人伤心之事,如今却又要去看许漠赴死,他人之将死,之前与你我恩恩怨怨也就一笔勾销了,看着别人人头落地,只怕你心中不快,这又何苦?”
顾湘月道:“你小瞧了我,我可是去过宣府给大哥送过信的,我亲眼见过十门红衣大炮齐轰。”
文徵明道:“今日被斩首之人是与你相识之人啊,这怎能相提并论?”
顾湘月想了想,道:“那我不去看,我就听围观的人惊呼一声就好了,然后心就踏实了。”
“踏实?”文徵明颇有些哭笑不得,“你前言后语很是让人费解,究竟你是盼着许漠死,还是希望他能逃过一劫?”
顾湘月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思,她一方面觉得像许漠这样危险的人还是死了干净,另一方面又希望行刑之前神奇的时空交错能把许漠送回那个年代去。所以如此矛盾的心事才导致她决定去观看行刑。
文徵明拗不过她,只得带着她与文庆去菜市口旁边的茶馆,点了壶茶,他同意带她来,却怎么也不许她亲眼观看行刑。
午时将至,见官兵押着囚车里头的许漠到来,许漠垂着头站起囚车之中,一动不动,顾湘月心中一阵难受,猛地站起身来,文徵明扯了扯她袖子,轻轻摇了摇头,她颓然坐了下来,“小书呆,你说这些死囚被处死,是不是都是家人收尸?”
文徵明点头道:“正是!若是没有家人收尸,便视作无主尸骨,俱都扔到城外乱葬岗去。湘儿,我知晓你的意思。文庆,你去置办口棺材来,找人抬过来替许漠殓了,好好找个地方安葬。”
他取出一百两银子交给文庆。
“是!小的去了。”文庆起身走了。
“谢谢你,小书呆!”顾湘月叹道,她想起许漠在牢里的话,想问问文徵明,说道:“许漠是不是说了我些什么?”
文徵明道:“什么也不曾说。他只是说什么没有玉佩他回不得家,为何非得有那玉佩才能回家不可?”
顾湘月松了一口气,道:“是这样的,许漠那继母十分贪财,却又喜欢图小便宜,她原来有一块类似的玉佩是嫁妆,后来被人骗了去,她心中不甘,便对许漠说出来必须帮她追回玉佩,否则就不许回家,我也曾经见过那玉佩一次。”
文徵明微微一笑,道:“湘儿,想必你曾经找我要那玉佩便是为了让许漠回家吧?你心真好。”
顾湘月吓了一跳,她编谎时根本没想到这层意思,此时话都出口了,再想改也来不及了,只得道:“我见他在外面谋生艰苦,便想让他回家去算了。说到人好,你又何尝不是?”
文徵明想起顾湘月那次险些死了,不正是因为许漠抢了玉佩将顾湘月推下河去?按顾湘月的话来说,既然这玉佩本来就是她索去给许漠的,许漠又何必抢?到底是那次在说谎,还是眼前这番话是在说谎,他实在不愿深究下去,只是淡淡一笑。
他始终相信,顾湘月本质是好的,她不愿实言相告,也许有她的苦衷,他何必追问不休?
此时远处有人大声道:“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随着围观人群发出一声惊叹,顾湘月站起身来道:“我们回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泣血绝笔
顾湘月的到来,令文府活跃起来,她每日缠着文徵明教她诗词歌赋。
她喜欢和文徵明玩这样的游戏,比如她作一首“九月草疾莺乱飞,推窗犹闻杜鹃啼,夜风微曛拂残柳,觅时已过横塘西。”要文徵明就“飞、啼、柳、西”四字另作一首。
文徵明略一思索道:“茆屋泥香燕子飞,东风日暖谷莺啼,游人漫自穿花柳,别有风光在竹西。”
两人乐此不疲。
以往文徵明一人清居,淡泊静谧,如今顾湘月在旁边叽叽喳喳,颠三倒四,倒是给他添了不少乐趣,虽说他自小就是喜静之人,但顾湘月也有娴静温婉之时,正如忘忧草解语花一般。
若非守孝三年,他只盼从此就朝夕相守。
他知道顾湘月喜欢吃石湖门外的虾仁馄饨,每日起得很早,亲自去买来让她起床洗漱了就能吃。而顾湘月知道文徵明喜欢吃清蒸鱼,便去向英嫂学着怎么做,每顿都做给他吃。
这样的日子很是幸福快乐,但文徵明并没有因此失去理智,他还在守孝期,不该如此沉浸在甜蜜之中。
第五日早上,他依然去买来虾仁馄饨来,轻轻地放在顾湘月房中的桌上,走至床前照例唤她起床,却发现她用纱布把头全包上了,只留一双眼睛一张嘴巴在外头,忙问起来,顾湘月道:“我肯定是化妆品过敏了,昨晚脸上起了好多小红点,很难看。”
文徵明又是好笑,又是担心,道:“那为何要包起来?”
“难看嘛!”顾湘月道:“跟得了花柳似的,你会被吓着,然后嫌弃我。”
“别胡说!快快解下来。”文徵明伸手去帮她解,她忙推他的手,道:“这是木乃伊造型,埃及的神奇干尸。我怎么也不会解的,我不想你看到我难看的样子。”
文徵明皱眉道:“你又胡闹!这样包裹得严严实实,如何痊愈?我让文庆请郎中来,你快快解了。”他起身要走,顾湘月忙拖住他,道:“别去叫郎中了,我几次来文府,都请了多少次郎中了。但凡死不了人的,都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
文徵明一言不发,只是沉着脸看着她,她小声道:“你生气了?”文徵明道:“我的话你全然不听,何必还来招惹我?更说什么嫁给我?你回京城去罢。”
顾湘月吓了一跳,忙解纱布,口中道:“那你不能嫌我丑。”她解掉纱布,怯怯地看着文徵明,文徵明看她脸上确实不少红点,再看她一脸惶恐表情,想着她这般在乎他,不禁心中温情,一笑坐了下来,伸手碰她脸颊,道:“可痒可疼么?”
顾湘月道:“就是痒。”她有些沮丧,又道:“小书呆,方才你的意思是不是开始认为我毫不温柔贤淑,没资格做人家妻子么?”
文徵明忍俊不禁,道:“我说过么?我让你回京城,只因周伯伯与逸卿还在京城等你消息,你怎能不回去?湘儿,断案也讲证据,你怎能胡乱冤枉我?”
顾湘月道:“你在吓我?”
文徵明笑道:“孺子可教也!”
顾湘月捶了他两下,笑道:“你也会作怪!”
文徵明温言道:“湘儿,这三年来,我不能在你身边,逸卿对你也多有骄纵,你这般任性妄为,不懂照顾自己,让我如何放心得下?你不听我话,又有什么要紧?但我也只是为你好。你休说什么我嫌弃你的话,莫说这些疹子总会消除,便是一辈子这般,我也只怜惜你身受其苦,哪有嫌弃之理?夫妻本是一家人,哪有对方染病便抛弃之理?那样的人,岂不是连禽兽也不如?”
顾湘月咯咯笑道:“那你搬来跟我一起住不就可以照顾我了?”
文徵明哭笑不得,道:“病了还有精神来说笑?此等话与我说说便罢,却不可让别人听到,人家不骂我也不骂你,只说周伯伯教女无方,怎生了得!”
顾湘月笑道:“我生病了你还来训我!”
文徵明伸手抚着她头发,温言道:“本来今日我打算劝你回去,你既然病了,多留几日也不妨。湘儿,你知道我还在为父亲守孝,不可与你如此厮守,违了孝道。你我要相依相偎,来日方长,还盼你理解我。”
顾湘月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也打算走了的。我虽然对古代那些繁琐的礼节不太懂,但我知道文伯伯才刚走不久,我杵在这里总是不妥。你要我走,我现在就能走,过敏算什么?我不能让别人对你说三道四。”
她就要起身,文徵明按住她,笑道:“你看,每次皆是我让你往东你偏要往西,真是该管管你了。老祝他们总说我婚后要受你欺负,还望你记得出嫁从夫才好。”
顾湘月笑道:“他们都是瞎说!你性格温和,那也是知府公子,身份摆在这里,头上噌噌地冒着光辉,我哪里敢欺负你?”
文徵明失笑道:“你这丫头!”
文徵明仍然请文庆去找郎中开了些药来外敷内服,到第四天早晨,红疹已消退了很多,顾湘月趁着文徵明还没起床,跑去厨房做了一锅他早上习惯吃的白粥,偷偷地离开了文府,自去码头搭船前往京城。
得知她走了以后,文徵明却又呆呆地立在窗前,提起笔来竟不知写什么好,饱蘸的墨一滴滴地落在空白的纸上,他却浑然不觉。
“公子,你的心也随湘月姑娘飞走了么?”文庆在外面笑道,
文徵明微微叹了一声,道:“文庆,你多费心照顾李姑娘,切莫教昌谷怪我怠慢。”
文庆道:“知道了。在周府时唐公子曾问过李姑娘,原来出身善和坊。公子可还记得前次小的陪公子前往扬州做客,就曾经受主人邀请同去过善和坊,那是什么地方?公子一向不喜欢这种身份的女子,却不知为何答应收留李姑娘?”
文徵明道:“昌谷托付,湘儿将端端当作妹妹一般,如何相拒?你只照顾好她便是,吃穿不可缺!李姑娘虽来自善和坊,原先却是红楼小姐,料想必定是知书达理之人,若非如此,昌谷必不会心仪于她。说到善和坊,明面也只是个歌舞教坊,我们只须装作不知便可,何必认真?”
次日中午,文徵明刚用过午饭,徐伯来报说一个丫鬟求见。
他出去看是一个面生的丫鬟,那丫鬟见了他施了一礼,道:“文公子,婢子是吴老爷府上的红萼,是吴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今日前来,希望公子随婢子前往横塘,小姐在那等公子。”
文徵明一愣,道:“红萼姑娘,吴小姐想必已经知晓我与周家小姐订了亲事,待三年孝期后便会成亲,小姐约我相见,于礼不合。还望姑娘回复小姐,我不能见她。”
红萼笑道:“我可不管什么礼不礼的,小姐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