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湘月随着鲁伯乘船前往温州。二十多天的水路才赶到温州府衙。
在路上顾湘月已详细问过鲁伯,文林是突感风寒,自此一病不起,拖了一个多月了,吃了很多药都不见好。
她隐隐猜想,文林定是长年操劳,积劳成疾,以至于小小的风寒都难以痊愈。
她想了很多很多,总以为没有大碍,她以为只要她好好照顾,文林一定会痊愈的,结果见到文林,才明白他已经是油尽灯枯了。更何况鲁伯往京城一来一回已用去了四十多天,加起来已是沉珂近四个月了。
文林静静地躺在床上,两颊深陷,脸色灰暗,发须花白,屋中冷冷清清,外面只有一个人在煎药,这哪里像是一个府台大人所住的地方?
顾湘月呆呆站着,回想起文林当初待她的恩惠,想起文徵明来,泪如泉涌一般,止也止不住。
他不止是文徵明的父亲,还是她来到这个朝代后给予她温暖的人。虽说他不允许文徵明娶她,但在她心中,早已将他当作自家的长辈了。
如今,他只是一个孤独无依的老人,垂垂等待着生命之火渐渐熄灭,她走上前去,鲁伯轻轻道:“老爷,顾姑娘来看你了。”
一连说了两遍,文林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鲁伯道:“你……你告诉壁儿了?”
鲁伯呐呐道:“老奴去时,公子已进了贡院。”
文林吁了一口气,神情也明显松了下来。
顾湘月道:“文伯伯,怎么能不让小书呆知道呢?凭他的才华,哪次考都一样,如果隐瞒着他,就是置他于不孝之地,便是中了状元,言官御史都不会给他留情面的。事实上他是不知情才进的考场,但有些居心叵测的人一定会说他罔顾孝道,您说对么?”
文林闭上眼,半晌粗重地叹了口气,道:“顾姑娘,你可知我当初为何将你荐至周府而不是留在文家?我正是不愿你与壁儿产生感情,我不允他娶你,你为何还来看我?”
“我知道,”顾湘月笑道:“有三条,其一,您是清官,我敬重您,这是场面话;其二,您对我有救命之恩,那时我初到温州,举目无亲,若非您,我可能早已身首异处了,要不是您帮我,我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怎会认识哥哥认识小书呆;其三,您是小书呆的父亲,无论您喜不喜欢我,我能不能嫁给他,我还是要感激您。眼下先别说这些了,您好好养病,我带银子来了,想吃什么就说,您节俭了一辈子,可以了。”
文林摇头道:“是周府的银子,我不能用。”
顾湘月温言道:“文伯伯,您与我父亲是相处得很不错的同僚,我哥哥与小书呆又是好友,这不是资助也不是恩惠,只是朋友间的殷殷关爱,如果这也拒绝,世上还有什么可值得珍惜的?您不是也将我哥哥当作自己侄儿的么?”
文林不再说话了,鲁伯在一旁拭泪,道:“老爷,我们回长洲吧。”文林缓缓道:“我不回去,这里还有些公务。”
顾湘月定了定神,笑道:“在哪儿不是养病呢?文伯伯走了,这里的一堆事谁来管?鲁伯,你别劝了。”
文林看向她,赞许地微微点头。
顾湘月忙前忙后地将内务打理了一遍,这些天,文林时好时坏,好时处理一下公务,坏时卧床不醒。
顾湘月满心悲伤,她太明白了,文林已如萤烛之光,随时可能都会熄灭。她像服侍自己父亲一般侍候床前,给他擦拭喂食、端屎端尿,给他讲民生百事,文林看她的目光渐渐温和慈蔼起来。
她守了文林一夜,刚刚眯了一会,感觉动静,睁眼一看,文林已经自己起来了,坐在床沿似乎若有所思,她吓了一跳,道:“文伯伯,您怎么起来了?”
“丫头,你去歇息罢,”文林缓缓道,“我以往待你,确是太苛刻了……”
顾湘月眼圈一红,道:“文伯伯,您一点也不苛刻,您都是为小书呆好,其实我也觉得我配不上小书呆。天下哪有不为子女着想的父母?您是位好父亲,待我也很好。我与您萍水相逢,您却肯帮我,您别想这些了,您不让小书呆娶我,我回家乡去就是了,绝不能让你们父子为我伤了和气。”
文林微笑道:“今日感觉好些了,我出去走走,去田里看看,你不用担心我,自去睡罢。”
“我陪您去!”顾湘月说道:“我不困!”
文林没再坚持,他带着顾湘月和鲁伯前往田里察看,看他步履稳健,顾湘月稍微放下心来。
三月田里正是忙活计的时候,一片生机勃勃的样子。
文林带着微笑看着面前的这一切,道:“今年看来会有好收成的。丫头,我看今年春雨来的及时,你的家乡大概不会再遭旱灾了吧?”
顾湘月哪里答得上来,唯唯诺诺地一笑,心想文徵明出了考场就会马上赶来,按理比她晚一天到,那么中午也应该到了。
正想着回府衙中做些什么清淡可口的饭菜,一转头却见文林软软地倒了下去。
抬回去时,文林已是不行了,说不出话来,微睁着眼睛,呼哧呼哧地喘气,每一次喘气都彷佛用尽了全力。
顾湘月只觉肝肠寸断,哭道:“文伯伯,小书呆很快就来了,您再坚持坚持!”
文林睁着眼睛微张着口,一直捱着。堪堪到中午,一人直闯进来,往床头一跪,哭道:“父亲,孩儿来晚了!”他双目红肿、泪如雨下,正是文徵明!
他趴在床头哭得气断声咽,后头文庆哭道:“老爷……”
文林留恋地看着儿子,他还没有看到儿子金榜题名与成亲,往后儿子拜堂时,没有了父亲可拜,儿子心中会有多少遗憾?他哪里舍得离开?又看看顾湘月,“啊啊”有声。
文徵明不明白父亲意思,以为父亲要单独与他说话,轻轻道:“湘儿,你先出去。”
谁知文林急了,瞪着儿子,急于想说什么,文徵明心如刀绞,伏地引泣:“父亲想说什么?”
文林看着顾湘月,“娶……娶……”
文徵明哭道:“父亲要孩儿娶湘儿?”
文林神情一松,露出笑容来,看着儿子道:“考……取……”
“孩儿知道!”文徵明紧握父亲的手泣不成声,见父亲目光殷殷,又是疼爱又是盼望,正像幼时他至七岁还不会走路,十岁都不会说话,父亲不厌其烦地教他,是父亲的爱,让他在毫无压力的环境下成长至今。
他抓住父亲的手,“父亲请放心,孩儿定金榜题名,入翰林,谋仕途!”
文林眼睛缓缓闭上,一口气吐出,溘然长逝。一屋子人痛哭失声。
接下来是入殓、停灵、下葬等仪式,文徵明彻夜守灵,哭一阵呆一阵。
顾湘月轻轻走了进去,跪在一旁,文徵明脸上泪痕未干,一身孝服令他显得有些羸弱,他轻声道:“湘儿,你回去罢,我要为父亲守孝三年。三年后我登门娶你,你若等不了,也可另寻……”
顾湘月哭道:“在文伯伯面前,你胡说什么?莫说三年,三十年、三百年如何?我都跟你错过了五百多年了,这三年算得什么?我就是要等你。我又不是问你什么时候娶我,我只想知道你想把文伯伯葬在什么地方?”
文徵明早已习惯她的怪异言行,只是叹了一声,道:“落叶归根,自然是长洲。”
顾湘月道:“我说不然,文伯伯病故任上,应葬于温州,让他守望着这一方百姓和土地。”
文徵明悲恸欲绝,毫无主意,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与父亲总是聚少离多,或许你比我……比我知他意愿,可是母亲半生守望……你知道么,湘儿,母亲一直盼望着父亲辞官归吴,从此生死一处,她经常向我念叨,谁知……”
他哭得令她心疼,都一时无语,看着堂上忽明忽暗的白色蜡烛,烛泪一滴滴地滴落下来,回想起文林临终前亲口命儿子娶她,不觉又哭出声来,两人俱是泪眼朦胧。
次日一早,温州府派人来了,文徵明出去迎接,那人先说了一番安慰的话,接着奉上千两纹银,道:“文公子,令尊文大人病故任上,府上按例送来千两丧仪,请公子查收。”
文徵明深施一礼,道:“还请尊使收回,此千两纹银徴明不能收下。”
来人奇道:“这是为何?”
文徵明道:“先父一生以廉吏称,徴明焉能收此丧仪而有污先父之名?请尊使上复原话,徴明深感厚情!”
那人只得回去了,顾湘月在旁看着,心想:在那些势利小人眼里,他是笨得可以,给钱都不要。说到底,他能不能一辈子待我好,看的就是这些,能真正做到仁义礼智信的,又有多少?人品摆在这里了,往后即使我丑了老了,他也不会对我始乱终弃。”
文林最终还是葬在了温州。
出殡当日,温州百姓自发地相送,一路泪雨纷飞。
在人群中,顾湘月看到了姚婆婆和水生,这对给了她第一份温暖的祖孙,水生也看到了她,目光诧异。
待丧礼结束后,顾湘月找到姚婆婆拉着她的手,大声道:“奶奶,还记得我吗?”
文徵明也走了过来,顾湘月道:“小书呆,我初来时是姚奶奶与水生哥救我收留我,还给了我路费来温州,祖孙俩是我的恩人。”
文徵明行礼道:“老人家好,水生兄弟好,多谢你们当初收留照料湘儿,大恩大德,徴明没齿难忘。”
水生大声道:“奶奶,这是湘月妹子,还记得吗?在我们家住过的,这是文大人的公子。”
姚婆婆拉着顾湘月和文徵明絮絮叨叨地说着文林,老泪纵横,顾湘月道:“小书呆,还有银子么?”
文徵明取出剩下的六十多两都交给顾湘月,她接过来道:“水生哥,这些银子拿去过日子罢。”
姚婆婆忙推辞道:“闺女前次让人送来了一百两银子本来还没用完,谁知道,哎!”
水生没好气道:“我不要你的银子,家也没了,买什么!”
姚婆婆道:“前些日大雨,山上泥石淹没了家,我们在街边搭了个棚子。”
顾湘月心里一酸,求助地看着文徵明,文徵明道:“老人家与水生哥可愿随我回长洲?家母孤单,正好作伴!”
水生道:“湘月妹妹是你什么人?”
文徵明微微一怔,道:“湘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水生道:“我不去!”
顾湘月搂着姚婆婆肩膀,不住相劝,姚婆婆终于答应了。
文徵明有孝在身,顾湘月自然不宜再跟着他回去,料理了温州之事后,便要各自登船返乡了。
站在码头,又再次面临离别,两人均感慨万千,相对凝视,目光中全是不舍。
顾湘月含泪一笑,道:“我如今总算知道柳永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根本就不是文人的多愁善感。小书呆,这一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你要节哀顺变,伯母还需要你照顾,好好保重自己。”
文徵明点头,道:“你也是!不要佻皮,听逸卿话!”
顾湘月多想抱着他大哭一场,可是不能够,哽咽道:“写信给我。”
“好!”文徵明叫过文庆来,“文庆,你把湘儿送回杭州,她若不能安全回到周府,你也休要回吴中了。”
文庆道:“小的知道了。”
顾湘月突然想起田琳儿来,道:“小书呆,我有个结拜妹妹,就是我在温州客栈做事时与我同住一屋的。原来在周府做事,后来有些误会,被嫂子赶出来了,她举目无亲,你能收留她么?”
文徵明点头道:“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文庆随你回杭州时,你让他把妹妹带回长洲便可。”
顾湘月一路女扮男装,倒也太平,回到杭州,对文庆道:“文庆,好好照顾你家公子,有难处来找我与哥哥,我先谢谢你了。”
文庆眼圈红红的,道:“湘月姑娘,今日我始知你待公子一片真心,以往文庆只道姑娘接近公子定是有一些目的,得罪之处,还望姑娘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
顾湘月道:“谁才记你,你也别记我!”
她带着文庆来到离周府不远处的一处小院找到田琳儿,让她跟文庆回长洲。
作者有话要说:
☆、科场冤案
托付好了田琳儿,顾湘月依然扮作小厮的模样赶往京城。
刚回到京城家中,周文宾见了她急迎了上来,话未出口已是眼圈发红,急切切道:“子畏出事了!衡山刚走,刑部就锁拿了子畏、徐经连同主考官程敏政,是杨少安告发的,此刻我真是悔不当初为何不信你的话!”
顾湘月大惊失色道:“子畏哥哥真的下狱了么?”
周文宾哽咽道:“岂止下狱?直是身贯三木,受尽酷刑,实实可惨!这些日连连审讯,我昨晚见了他一面,他皮开肉绽、浑身是血,这哪是我认识的子畏啊?”
顾湘月如泥塑一般,半晌嚎啕大哭起来,顿足道:“杨少安,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原来科举过后,好友闲聊时,唐寅还自信文章做得出彩,不是头名也绝不会名落孙山。
命题是“维清缉熙、文王之典”,周文宾牛头不对马嘴地写了一通,只盼落榜,还用墨汁污了试卷,试卷污了,文章写得再好也是落榜。
而文徵明在考场中便有些心神不宁,他没听到考场外文庆大喊大叫,却也没想到父亲身上,顾湘月一向顽皮,他总觉得是顾湘月出了事,故而文章也没做好。
谁知傍晚便有刑部的人来锁拿唐寅,罪名就是科场舞弊。
唐寅被带到了堂上,兀自犹在梦中一般。
一旁还跪着两个人,一个是徐经,另一个就是主考官程敏政。
事情起源于乡试后,高中头名解元的唐寅的卷子做得十分出彩,因此乡试的主考官梁储将卷子留下来与朝中同僚传看,也曾拿给程敏政看过,程敏政此人博古通今才华出众,看过唐寅的那张文笔优美逻辑清晰的卷子感叹不已,颇有些惺惺相惜。
此次他出的命题“维清缉熙、文王之典”十分冷僻,因此好多考生都没做出来,或者就是不尽如人意。当李东阳告诉他有一张卷子做得流畅华丽,文笔精妙,并且十分符合命题时,他不禁脱口而出道:“这一定是唐寅做的,他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