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某怎敢拿姑娘调笑?”祝枝山看“她”眉黛含嗔、秋瞳带怒,连忙作揖道歉,“我全是肺腑之言,姑娘切莫误会了,想我祝某虽略有薄名,只是年纪不轻,偏又不曾长了一张小周小文小唐一般风流俊俏的脸,哪有佳人垂怜?姑娘才貌双全,还是祝某高攀了姑娘,姑娘若是愿意,我这便许下信物,他日再请大媒登门求亲!”
周文宾轻轻啐了一声,“只是不知我爹我娘会不会嫌弃大爷年纪偏大,又是断弦再续,但料想大爷名列江南四子,爹娘是不会在意的。只是大爷须交给我一件信物,口说无凭!来日大爷翻脸不认人,我也有处说理去。”他伸出手来。
祝枝山摸了摸身上,又没随身携带什么贵重之物,只得将一方刻着名字的小章交了出来,周文宾接过来揣在袖中,道:“祝大爷若要娶我为妻,还须答允我三个条件,不知祝大爷肯是不肯?”
祝枝山道:“秋葵姑娘请讲。”
周文宾抿嘴一笑,道:“第一,成亲以后,大爷的钱须交给我管,家里家外之事都由我说了算;第二,大爷娶了我之后,不得再娶别的女子;第三,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儿,因此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须随我的姓,大爷肯应允么?”
祝枝山皱眉道:“这一二条都好说,只这第三条却难办,待我见过令尊令堂商议商议,第三条便免了罢。”
周文宾恢复男声笑道:“好你个老祝!只管背后损我。说到饥色之徒,除你老祝,更有何人?如今有这印章为证,快快将归田赋拿来!”
若是换作别人,定然羞愧不已,但祝枝山却毫无惭色也不惊讶,笑道:“愿赌服输,只不过这里昏暗不明,我又眼光不济,你即便赢了,也算不得什么。你若随我同去看灯,别人俱认不出,才算本事,明早我不仅奉上归田赋,再输你一幅琵琶行,如何?”
“怕你怎地?”周文宾笑道,“今日扮也扮了,便教你输个心服口服!老祝,你先请!”
作者有话要说:
☆、灯会猜谜
只说顾湘月随着文徵明出了周府,一路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道两旁挂满了各式各样彩灯,有八仙过海灯、嫦娥奔月灯、十二生肖灯、莲花灯、牡丹花灯等应有尽有。
顾湘月目不暇接,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急得文徵明在后头连道:“慢些!”
“小书呆,陪我猜灯谜去!”顾湘月拉着他的手往前跑,两人挤到前面,她随意看了一条,念道:“人子当孝,孝而善解,打一药名。”
文徵明微笑道:“知母!”
不想旁边一人眼明手快,先扯了去。
顾湘月瞪那人一眼,又念道:“老何所依?”文徵明道:“附子。”旁边那人又扯了去,顾湘月道:“五月初五?”文徵明道:“半夏!”顾湘月道:“西湖秋萸?”文徵明道:“杭菊。”
旁边一溜儿都是打中药名,一连猜了几条,被那人扯了去。顾湘月火冒三丈,道:“你要死啦?拿药回去熬啊?准备一晚上跟着我们不劳而获是么?小心我揍你!”
那人讪讪地走了,文徵明莞尔一笑,道:“不要动气,我们再去猜便是。”
顾湘月仰着头笑道:“小书呆,你们平常也读医书么?”
文徵明笑道:“这只是猜谜罢了,莫因谜底是药名而归于歧黄之术。”顾湘月点点头又扯住一个八角灯,说道:“猜中得这个灯,我要灯。”
文徵明轻轻念道:“春意暖曛清如风,夏日炎暑亦从容,秋叶凋零不由我,冬雪漫天无寸功,这是此物。”他晃了晃手中的折扇,顾湘月大喜,扯下来去找人领了八角灯,勾住文徵明手臂笑道:“我封你为谜状元是也!”
文徵明一笑,又去看旁边的谜语,笑道:“这谜底合你用。”
顾湘月凑上去念道:“卜算子,迷红灯影中,别离因纤手,一点相思万点愁,尽在清眠后;朝朝俱相逢,何必挽轻袖,缠绵鬓边不长久,珠泪掩双眸。打一女子首饰。这是什么东西?”
文徵明微笑道:“步摇!你去说便是。”
顾湘月摇头道:“我觉得谜语简直是难中之难,明明这个谜面没有半点像的,你怎么知道?”
文徵明微笑不语,顾湘月扯下来去领,果然领到一支精致的步摇,这步摇做得非常秀美,她很是喜欢。
两人接下来又猜了许多,凡是文徵明猜的,条条皆中,没一会儿顾湘月便抱着一大堆东西,有毛笔、条墨、绢扇、空白折扇、各种小灯、胭脂……
她兴高采烈地抱着往前走,笑道:“今晚这些东西,都是你帮我猜来的,我最喜欢这步摇。你用的那套毛笔我藏起来了,回去拿给你。”
文徵明帮她拿了一些,笑道:“拿不下了,别猜了罢?”
正说话间,人群突然拥挤过来,顾湘月一跤跌倒,手里东西散了一地,文徵明连忙去扶她,见她最喜欢的步摇掉在一旁,忙伸手去拿,不想手指一阵刺痛,已被摔碎的瓶子碎片划伤。
两人站起身来,看着人群中一群人趾高气扬地走过,地上东西被踩得不成模样。
有人说:“那是浙江巡抚的公子严耒吉!”
顾湘月道:“又是这个败类!小书呆,你没事吧?”
文徵明摇摇头道:“你可摔着了?湘儿,你认识他么?”
顾湘月也摇头笑道:“前次他抬了副臭八宝粥屏风来周府要跟爹爹将我换去,被爹爹拒绝了,那时我还只是丫鬟。他怎么也跑到京城来了?阴魂不散。不理他,我们去河边放灯。”
她兴高采烈地拉着文徵明来到河畔,那里有许多人在放河灯,老少男女个个脸上挂着期望。
顾湘月也去买了一盏小莲花灯,寻了一处略清静的岸边,捧着灯大声道:“新的一年,愿大家都平安健康快乐!爹爹母亲文伯伯文伯母身体健康,枝山伯伯发财,子畏哥哥高中,哥哥姻缘到,昌谷哥哥事事顺心,小书呆没病没痛,能做喜欢的事,总之一切都好!”
她小心地把灯放入河中。回头与文徵明相视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套共五枝大小不一的毛笔,笑道:“幸而这套上好的紫毫我塞袖子里了,你拿去写字玩吧。”
文徵明伸左手接过,顾湘月这才注意到他一直将右手藏在身后,好奇地去扯他袖子,他越执意不肯给她看,她越要看。
将他右手拉出来,见他指缝掌缘全是血,手中还抓着被染红的步摇,她的眼泪顿时掉了下来,“小书呆,怎么搞的,是刚才弄的么?”
文徵明呐呐道:“你方才说最是喜欢它么。”
“什么东西能有你重要!”顾湘月哽咽着,“我方才还许愿你没病没痛,你上次不是跟我说多么贵重的东西也是身外之物么?你真是傻瓜,还疼么?”
文徵明微笑道:“不疼!”
“怎会不疼?”顾湘月拉起他来,“我们回去包扎,不玩了,以后可不许这样。”
两人回到府中,大家都还没回来,府中十分清静,仿佛偌大一个周府就只有文徵明与顾湘月。
顾湘月找出药箱来替文徵明清洗上药包扎起来,又捋起他袖子来看他手肘等地方确信没有别的伤了,笑道:“好了!”
迎上文徵明温柔的目光,忍不住轻轻靠在他膝盖上,“不让你看!以后你总会看腻了我!”
文徵明用未受伤的手抚着她的秀发,他不懂如何甜言蜜语,更不知如何取悦心上人,道:“我……我不会腻的。”
顾湘月噗嗤一笑,道:“小书呆!”
文徵明叹道:“湘儿,我笨嘴笨舌,令你失望了!”
“又说傻话!”顾湘月笑道:“你才思敏捷、学富五车,就只是不懂甜言蜜语,这才好,我就喜欢你冒傻气!我知道你待我好,瞧你这一手血。其实吧,文伯伯虽然不要我做他儿媳,但我一直挺感激他的,不止他帮过我,没有他,哪有这样优秀的你?那时在舟中遇上了你,我总梦到你,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啦,谁知你原来是文伯伯的儿子。王老相国说媒,你一口答应下来,害我哭了好久,你说你为什么答应王老相国之前要看我一眼?你在想什么?”
文徵明道:“湘儿,我怎会不了解父亲,他不会允许我娶你的,当时心中着实犹豫,既然不能娶你,何必害了你?”
“他们怎么还不回来?”顾湘月突然站起来,又蹲了下来,“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娶我?”
她跳跃的思绪令文徵明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道:“待春闱后我再去求父亲,我想父亲终会答应的。”
顾湘月笑道:“哥哥给我取了个闺字,叫做云弈,你说好不好?”
文徵明微笑道:“自然好!只是往后我唤你湘儿还是云儿好,你喜欢什么?”
顾湘月想了想,道:“闺字顾名思义便是还没出嫁时的字,等嫁了你之后,我只有一个名字,就是文顾氏,想那么多干嘛?我喜欢以你之姓冠我之名。”
文徵明心中暖流涌动,忍不住将她抱在怀中,在她的发际亲了一下。
顾湘月笑道:“小书呆,人人都知道你是很老实很规矩的人,其实你心中偶尔也有想与女子亲近的念头是么?”
文徵明微微一怔,红着脸微笑道:“湘儿,我自认不是柳下惠再世,我与你情投意合之际,往往也有情不自禁之处。但在成亲之前,万万不可越雷池半步。即使你我结发只在早晚,但我心中敬你爱你,故而不愿侵犯于你,你明白么?”
顾湘月微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品性么?”
作者有话要说:
☆、雌雄莫辩
周文宾跟着祝枝山一起出去,两人并肩而行,引起很多人侧目。
有人说:“可惜了这位姑娘,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祝枝山回道:“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仁兄不比我好多少!”
有人又说:“这一定不是夫妻,而是舅舅甥女!”祝枝山又回道:“男才女貌,你懂个屁!我年纪大些,便娶不得美貌女子为妻?”
凡别人说什么,他总要回人家一句,周文宾则在旁一言不发作矜持状,随着人潮拥挤,与祝枝山也被挤散了。
祝枝山不见了周文宾,他也不着急,横竖周文宾是男儿身,又吃不了什么亏,他自己优哉游哉地独自赏灯去了。
顾湘月的针线活实在不怎么样,周文宾走了一段,鞋中的线便散了,勒在脚趾中间,十分难受。再加之他扭捏作态,累得很,旁边有些男子围着他出言调戏,偏偏他还不能斥骂,若是拆穿了,他的名声也就完了。他当然也不能往那些姑娘堆中挤,只得加快了脚步往回走。
渐渐地甩开了那些浪荡子弟,离开热闹场所,来到一处墙根下,恰有一块石头,便坐在那歇脚。
不想有两光棍就是盯上了他。这两光棍一个叫陈光,一个叫马乾,二十五、六了还没媳妇,每年元宵节都混在人群中调戏漂亮单身女子,开始见了周文宾就跟在后面对他评头论足,这是他俩今夜见到的最漂亮的姑娘了,正愁没机会下手,偏偏见周文宾往人少的地方走,便悄悄跟了上来。
见“她”独自坐在那儿,秀眉微蹙,模样楚楚动人,哪里按捺得住?上前便动手动脚,周文宾只得左躲右闪口中求饶,心中叫苦不迭,他如今便是不顾声誉亮明身份也怕惹恼这二泼皮,一个文绉绉的书生哪敌得过这些四肢粗壮的莽汉?
正自苦恼,身后门开了,“快快住手!否则姑奶奶活剐了你们!”陈光与马乾头上身上挨了好几下,吃痛之下,撒腿就跑,回头看时,那也不过是个农家姑娘,穿得朴质,左手拿擀面杖,右手拿菜刀,相貌颇美,就是神情凶狠,口中还道:“爹爹,哥哥,快来帮忙!门外有两个泼皮欠打。”两人吓得一溜烟跑了。
周文宾如释重负,忙道:“多谢姐姐相救!”
“都是女儿家,谢什么!”这姑娘性情倒也爽直,“你可是看灯走散了?先到我家里歇息片刻罢。”
这里离周府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周文宾实在走不动了,便道了谢随这姑娘进了门,道:“敢问姐姐姓名,来日定当厚报!”
他打量这房屋,不过里外两间,陈设简陋,只有这姑娘一人,哪有什么“爹爹、哥哥”?
这姑娘道:“我不要你谢,但名字与你说了也无妨。我叫杜燕婷。”
周文宾道:“家中怎地只有你一人?令尊令兄呢?”
不想杜燕婷顿时秀眉微蹙,半晌道:“我没有什么父亲哥哥,家中只有母亲,原来迫于生计,将位于城西的二十亩薄田抵押给了东门当铺,开了间布店。谁知那少东家看上了我,要我嫁给他,我不肯,他时时来捣乱,店中生意毫无起色,两年期到,无钱赎田,店也被收了作利息,还将我母亲抓了进去,限我一个月内交钱或是答应他。”
周文宾险些忘了自己还在扮女装,差点“目无王法”四字就要脱口而出,及时收住了。杜燕婷叹了口气,道:“他是礼部员外郎尚臣明的公子尚少芳,实在没法子。”
周文宾道:“姐姐欠他多少银子?”
杜燕婷道:“原先只当了二百两银子,如今连本带利说欠了他五百七十二两六钱。”
周文宾笑道:“我明日便能让他放令堂回来,并且还你那二十亩田地,并且无须分文。”
杜燕婷疑惑地打量着他,摇了摇头,“你别安慰我了,看你也只是谁家府上的丫鬟,若有权有势,怎会单身出来看灯?”
周文宾笑道:“姐姐哪里知晓,我原是与表兄一道出来走散了,此事我办不到,表兄自然可以办得到,姐姐不必担心。”
杜燕婷道:“不知令表兄是谁?”
周文宾道:“便是礼部尚书府周二公子。”
杜燕婷眼中一亮,又黯了下来,只是摇头,“堂堂礼部尚书府,怎肯帮我这穷苦人家?”
“姐姐方才救了我,恩情不薄,”周文宾说道,“只须我恳求,表兄自然肯的,况且这也只是举手之劳,尚少芳仗势欺人,我们便也仗势欺人,叫他奈何不得,这便叫作来而不往非礼也。权势二字,可好可坏,你也不必怕他报复,到时卖了田来府中做事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