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谏指着他衣裳道:“那贤侄为何穿这破衣裳?”
“早上落了场雨,这才翻出旧衣来穿。”文徵明道,“小侄只道今日足不出户,断不会失礼于人,方才唯恐叔叔久等,因而未曾更衣迎接,还望叔叔见谅。”
俞谏叹道:“你这孩子,与你父亲一般,倔得紧。你既不肯收,我也不便勉强。我尚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倘若他日有难处切记告诉我。”
“多谢叔叔!待叔叔公事完了,还请降趾寒舍,容小侄一尽地主之谊。”文徵明一揖作别。
顾湘月见轿子走了,文徵明转身要进府,忙喊了一声“小书呆!”跑了过去,两人四目相对,都是脸红,顾湘月嗫道:“对不住,文公子,我平日只在心里唤你小书呆,一个不留神就喊出来了。”
文徵明暗中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姑娘唤我什么我都高兴……”
周文宾猜测得不错,文徵明确实是喜欢顾湘月的。
他自认识顾湘月以来,所看到的她,不是失礼于人就是莽莽撞撞,与他心中一直向往欣赏的那种出口成章如洛神出水一般的女子简直是边都沾不上。
虽说她一点也不具备他心中未来妻子的标准,但他竟然就在走出书房看到她摔倒的那一瞬间,突然心中生出了疼惜的感觉。
经过再次相遇,他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有些片面了,她性情直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本质淳朴善良,会为别人着想。她很乐观,对他来说,她就像解语花忘忧草一般,仿佛她在身边叽叽喳喳晃来晃去,所有的烦恼都会凭空消失。那么动情的化蝶故事,确实被她说得如流水账似的枯燥乏味,但他喜欢那个故事。
可惜他心中所有的感情,都随着想起父亲的家训,而深深地压了下去,他是个理智冷静的人,一向如此。因此对周文宾的试探、顾湘月的委婉表白,他只能装作懵懂不知。
甚至在杜府答应王老相国说亲,也只是因为他想彻底让自己死心,也让顾湘月死心,因为他看得出来,周文宾喜欢顾湘月。
他不能娶她,何不成全她与周文宾?
顾湘月忍俊不禁道:“你喜欢我叫你小书呆?”
文徵明默然片刻,道:“湘月姑娘,你怎地来了?是逸卿让你来的么?”
“你这小书呆,别人送钱为何不要?”顾湘月曾听席间众人聊天,知道文徵明平日里以卖字画贴补家用,实在是不宽裕。
文徵明微笑道:“无功不受禄,姑娘请家中说话。杭郡至长洲半日水路,姑娘想必还未曾进食,正好我也还未用饭,让英嫂随意做几道小菜,一起用些可好?”
顾湘月本想拒绝,她越看他就会越不舍得离开,但想到这就要与他告别,实在不舍,默然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文府。
她走在文徵明身边,一路欲言又止,而他不时看她一眼,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两人沉默着来到苑中石桌旁,文徵明道:“姑娘请稍后片刻。”
他离开去厨房嘱咐英嫂随意做几道菜肴,又折回来坐在顾湘月对面,温言道:“姑娘此次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我要走了!”话一出口,顾湘月鼻子一酸,眼圈也红了,这一走,就是永别了!她幽幽地看着他,恨不能将他打昏装麻袋里一起带回她的那个年代,“以后一辈子都见不着你了,这次来向你道别,想……想向你讨件东西作念想,我是直性子,可拐不来弯。我就是喜欢你,见不到你人看看东西也好,我戴着的耳坠是你送给我的,但这是你的谢礼,我还想要一样。”
文徵明好生意外,道:“姑娘要去何处?回家乡么?逸卿知道了么?他怎肯放你去?”
“你别管,你就说给不给吧。”顾湘月说道,
“给!”文徵明道:“姑娘想要什么?但凡我有。”
纵使顾湘月心中多么伤感,也不由噗嗤一笑,“让给就给,我说把你给我,我把带你回家呢?傻瓜!”
文徵明满脸通红,道:“姑娘请说。”
“我要你那块玉佩,你肯给么?”顾湘月指着他系着的绦带上的那玉佩,“我知道这玉佩值钱,你舍得么?”
文徵明心中不是没有犹豫,只是稍纵即逝,那玉佩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只是在他心中,多么贵重的东西也比不上人。
他解下玉佩递了过去,“姑娘当真往后再也不回来了么?”
顾湘月黯然地点了点头,眼睛中已盈满了泪水,却勉强一笑道:“小书呆,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你是不是也有一点点舍不得我?就一点点?公子说你写给我的信中那首词的意思是有些喜欢我的,是不是这样?我这人心里憋不住话,你不习惯也没关系,反正我以后也不烦你啦!或许你还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对么?否则以你的为人,根本不会让我进府来这样和你独处说话,是么?我不是想缠着你,只是这样走了以后心中也是高兴的。”
文徵明踌躇半晌,道:“湘月姑娘,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为何再也不回来了?可是因我与吴家联姻么?我在信中曾劝姑娘,逸卿何尝不是姑娘托付终身之人?你却为何执意要走?”
顾湘月听他说话温柔,越发难受,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你哪里知道我的苦衷?今日既然将话说开了,我也不在乎了,公子是愿意娶我,他说我不能嫁给你,嫁给他凑合凑合也不错,但我知道他心中还装着曹岚姑娘,我心中又装着你,这样貌合神离的夫妻不是太奇怪了么?做他的妻子岂不是太委屈了他?古人不是说妾心古井水什么的,我回去也不嫁人,我终身不嫁。”
文徵明微微一叹道:“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湘月,我与你既无信约又未成亲,你实在无须如此苦自己。”
他抬起手来想拭她脸颊上的泪水,英嫂刚巧抬着饭菜过来,他又放下手来。
英嫂奇怪地看着两人,文徵明道:“英嫂,烦去银月楼买些卤牛肉烧鸡馒头这些,少时让湘月姑娘带走。”
他取出五两银子交给英嫂,英嫂连声答应着笑吟吟地去了。
他看着顾湘月说道:“湘月姑娘,回乡的路费够么?”
顾湘月默然点了点头。
这顿饭,两人都食之无味。文徵明只随意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碗筷,静静地看着顾湘月,几次欲言又止。
她也怔怔看着他,眼前他的俊秀面容渐渐模糊起来,她轻声道:“你……你保重!”一咬牙起身就走,她还有父母,她不能自私,只是转过身来眼泪就夺眶而出,心揪得发紧,一阵阵抽痛。
文徵明猛地站起身来,他想开口叫住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又颓然坐了下来。
他怎能告诉她,他并不是不懂拒绝的人,如若他对她没有半分心动,绝对不会熬夜作画时留她在书房。如今,他又怎能告诉她,他心中是多么希望她留下?但他不能娶她,又有什么资格劝她留下?
顾湘月怔怔地坐在河堤边,哭得眼睛都肿了。她第一次这样爱上一个人,却要与他永不相见,心也几乎碎了,魂也似乎丢了。
月亮隐在灰红的云层中,看来还要下雨,顾湘月将玉佩取了出来,抬着对着天空看。
这确实是那块神奇玉佩,呈椭圆形,中间是实心的,周围是镂空芙蓉花,但此时却不见玉中有彩光流动。她拿着那玉佩晃动,口中道:“玉佩姑奶奶,求你显灵把我送回去吧。你要是犹豫不决,可就坑苦我了,我好容易才下定决心与小书呆永别的。我知道你有神通,你快点发光吧,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那玉佩哪里理睬她,依然如故。
“难道我得跳到河里去才奏效?”顾湘月犹豫着,
冷不防手上一空,玉佩已让人夺了去,她转身看到许漠,他衣裳褴褛,头发散乱,一脸污垢,跟个叫花子没什么分别,不由诧道:“你怎地这副模样?”
许漠冷冷道:“还不是拜你与周文宾所赐?我真是看清了你!周府人将我赶了出来,一文钱都没有给我!一定是你心中怀恨,唆使他们这样对我。顾湘月啊顾湘月,好歹我们也是一起来到明朝的人,你就这样狠心?”
顾湘月道:“我哪里叫周府的人这样做了?我就是这样想,我也没有这么大的权力,我在周府就是个丫鬟,能使得动谁?你这么大个人,难道不知道社会上本来就是这样,你在周府是新人,他们欺负你,瞒着周公子,又有什么奇怪?你别什么事都把别人想得跟你一样阴暗。”
“你尽管骂!”许漠冷笑道,“你想独吞这块玉佩偷偷自己一个人回去?做梦吧!你不是喜欢周文宾吗?我成全你,把你留在这里!包袱里是什么?给我!”
他伸手抢顾湘月的包,想翻出点什么,顾湘月哪里肯给?那里头有文徵明写给她的书信。
许漠急惶之下,一把将顾湘月推进了河中,还搬了两块石头照着她所在的位置砸了下去,似乎打中了她,见河边有人过来,急忙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柳暗花明
“公子,不好了!”文庆跑得气喘吁吁,
“何事如此慌张?”文徵明停下笔问,
“湘月……湘月姑娘淹死了,在河岸哪!”文庆说,“那里围着好多人,我挤进去一看,噫,这不是湘月姑娘么?听说是一位老渔翁将她捞上来的。”
文徵明惊得眼前一片昏黑,哪里还听得进后头的话?他扔下笔就跑,一口气跑到河岸边,见围着一群人,他拨开人群,看到顾湘月躺在那儿,额头还有一个伤口。他抱起她上半身来,伸手探她鼻息,只觉似有若无,这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礼仪,摸她颈间脉搏,也是似有若无,但她的身体虽然柔软,却已冰凉。
“这不是文公子么?公子认识这位姑娘?”周围有人问。
有人又说:“这姑娘看起来是遭人害死的,快去报官。”
文徵明转头对随后赶来的文庆道:“明明还有气息,怎说死了?快请郎中到家中来。”
周围人七手八脚地帮他把顾湘月抬回文府,文徵明向众人道了谢,去后园找清雨来帮顾湘月换干净衣裳,清雨过来看了看,道:“公子,人都死了还换衣裳么?”
“她还没死,你快帮她换罢!“文徵明走到屏风外,文庆引着郎中来了,又忙带郎中进去,郎中搭了脉搏,翻了翻眼皮,叹了一口气道:“我开一副药给公子压压惊吧,想来这姑娘对公子极其重要,但她瞳孔已散,气息脉搏早就没有了,只是身子还微温而已,神仙也救不活。文公子要节哀顺变才好。”
“你……你们为何都说她死了?”文徵明走上前仔细看了看,仍然觉得她有呼吸有脉搏,只是十分微弱,他又叫郎中看,郎中再看过,对文庆道:“你看好你家公子,他有些悲伤过度了,我去抓些定神压惊的药来。你说用不用顺便替文府去定一副棺材来?”
文庆道:“我家公子说没死那就没死,无端端定什么棺材?触霉头么?不过宁神安心的药用得着,我跟你去抓。”
郎中连连摇头,道:“文公子痴了,你也痴了不成?”
“怎会?”文徵明呆呆地看着顾湘月,心道:“难道只有我能感觉到她还活着?这是为何?”
他将清雨遣出去,将顾湘月抱在怀中。发了一会呆,轻声在她耳旁道:“湘儿,听得到我说话么?你临走的时候曾问过我,可是舍不得你走,事实上我当时心中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可我能留你么,我不能娶你,留你何益?如今我哪里还顾得许多?只要你醒来,我不娶吴小姐了,我什么都依你。或许我们之间有着层层阻隔,你心中也有些自己的考量,但只要我们尽量争取,这些如何能够难得住我们?”
他有些六神无主,又将她放下来,再次喊清雨进来给顾湘月换衣裳,并要清雨将顾湘月额头上的伤口包起来。
文庆进来拖着他就走,道:“公子,药抓来了,你先去陪老太太说话,小的少时就端药来给你喝。”
“我没病喝什么药!”文徵明轻甩开他,“文庆,老爷的家书可到了?”
文庆道:“还没有,想必老爷公事繁忙,还没看到。必是府衙中信件太多,公子的家书给压住了。但不知吴老爷那边是否已收到了老爷的书信。”
“你去王老相国还有石田先生府中走一趟,”文徵明沉吟片刻,道:“只说父亲来信了,不同意我娶吴家小姐,把亲事回了。”
“不能啊,公子!”文庆急道:”老爷怎么可能不同意?吴先生可是老爷好友。公子你鬼迷心窍了么?老爷知道会打死你的。”
文徵明道:“你照说便是。打我又不是打你,紧张什么!”
文庆往屋里一指,道:“公子不会要娶个死人回来吧?这可不行啊!大公子过继了,文家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呢,你别想不开啊!公子,小的……小的看你这样好生难受……”
“公子,公子,姑娘醒了!”清雨大声叫道,文徵明忙向屋里走去。
“神了!”文庆转头就跑。
他一直都不喜欢顾湘月,但此刻他的心只是随着文徵明伤怀而伤怀,随着文徵明高兴而高兴。
文徵明走进屋去,清雨已经替顾湘月换好干的衣裳被褥。
顾湘月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但眼神却很散乱,不知道看向哪里,脸色红得异常。文徵明伸手探她额头脸颊,烫得吓人,忙让清雨再去将郎中请来。郎中来见顾湘月又“活”了,也啧啧称奇,说她头上伤口引发的高热不退,需要人细心照顾。
煎了药喂她喝了,没过一会儿,顾湘月又睡着了,文徵明轻轻替她盖好被子,出来时文庆正好回来,“回绝了么?”
“都说了,老相国与沈老先生很是不可思议,老相国甚至有些捶胸顿足,说他一生看人都没看走眼过,这次稳瓶儿打碎了。”文庆道:“公子,你真要娶她么?你看看她,要规矩没规矩,要端庄没端庄,怎能做得文府少夫人?你可是知府公子,三代官宦门第,要多少大家闺秀没有,何必非她不可?”
文徵明微笑道:“文庆,你与她一向不睦,只是你发觉她在河岸时却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