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钰一手揽着她,一手拿着书卷,嘴唇在她额角亲了亲。
“庄子上还没出息,你手头只出不进,是会觉得艰难些。等到明年开春,就会好多了。”
丹菲在他怀里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道:“我总想着还是亲自去庄子上走一圈看看。东庄是咱们家的老庄子,也不大,我让乳兄去管正好。李庄我还一点不熟悉,地形如何,能有什么产出,我都不知道。李庄有一大片丘陵,我是看着能不能种桑养蚕。中原一匹中等的绸不过三五贯,贩去沙鸣,过关的时候就能卖二十贯了。唉,我又在念生意经了……”
“说呗。”崔景钰微笑着,“我爱听。当初去沙鸣,也是被两地物价之差吓了一跳。都说经商暴利,果真不假。”
丹菲道:“这暴利里,风险也大呀。行商在外,沿途危机重重,遇着车匪路霸,或是天灾,货物折进去都算是好的。多的是连命都丢了的。刘家经商多年,每年走货,都要折进去几个壮年的管事呢。”
崔景钰放下了书卷,双手搂丹菲,道:“你看什么时候去沙鸣接你父母回来?”
丹菲同他十指相扣,道:“之前老家来信,说我叔伯都动身了。约莫着再过半个月,他们就能到长安了。到时候我同三叔一道,再带一两个堂兄弟,去沙鸣接我爹娘。”
“我同你一道去?”
“你不办公了?”丹菲笑,“我们快马来回,也就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你就好生呆在长安,认真上班,然后,嗯,想我。”
“嗯。”崔景钰低头看着她白皙温润的肌肤,有些走神。
“怎么了?”丹菲见他不说话,抬头看他。
崔景钰顺势低下头,吻住了她。
八月金秋,白日里天气虽然还有些燥热,风却已有了几分凉意。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窗下依偎在一起的情人身上。
塘中荷花已经逐渐凋零,剩下一支支莲蓬。檐下菊花倒是开得颇好,怒放着犹如将生命燃烧一般。花廊上的藤萝树铺散开去,绿叶如盖。
午后的庭院十分静谧,唯有秋蝉在叶间弱弱地鸣叫。风中带着桂花的香,和祥和幸福的味道,回旋飘散。
新帝登基,其实崔景钰的公务十分繁忙。但是他不论再忙,都会挤出时间来和丹菲见面。哪怕只是匆匆吃个午饭,或是相互依偎着坐一会儿,甚至只是上下班的途中,两人并肩齐驱,骑马走过一段路。
如果你在乎一个人,你就会想去见她。不论多繁忙、劳累,不论满地石砾荆棘,还是远隔千山万水,你都会奔去她的身边。她的一个笑,一句话,就能抚平你所有的疲惫和伤痛。
两个情人对这样聚少离多的生活从来没有抱怨。如今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相会,已是比过去好了太多了。
丹菲也不是那种满脑子只有男人,什么事都没法做的女子。她手头还有偌大一个家业等着她来整顿。
一整个侯府,如同缩小的宫廷,各处都要有管事打理。
丹菲将家仆们聚集在一处,点名造册,每家每户都过来给她叩头,让她认个脸熟。其中有不少人在原主家就是各处的管事,有管门房的,管马的,还有前堂和后堂的男女管事好几名。
丹菲将他们一一叫来,只问:“你们想做什么活?你们以前在旧主人家是怎么做的?在我这儿又打算如何做?”
听了丹菲这么一问,大多数人就知道这是个懂行的,都老实回答了。丹菲有时只听不说话,有时会多问两句,倒不刁难人。奸猾不老实的自然而然就被挑了出来,丹菲也不急着打发他们走,只派了些小差使让他们做着。水至清则无鱼,一个家族那么大,各种事都会发生,将来总会有用得着这些人的地方。
丹菲自己亲自管账,让乳兄张二郎夫妻俩去管曹家的旧庄东庄,然后选了一个稳重可靠的钱五郎去管最大的那个李庄。其余还有几个零散的庄子,丹菲都嫌地不好,又分散,管着麻烦,不如卖了,去江南富庶之地买两个产鱼米的庄子。
丹菲还打算在东西两市置办几间铺子,继续做些南北货的生意。虽说如今有了爵位食邑,其实庄子里那点产出要养这么一大家子人也不容易。你要是精简了仆从部曲,别人当你抠门不说,自家也没了侯府的气势。所以辛辛苦苦熬出了头,不用再为奴为婢了,但是还得继续想法子赚钱。
丹菲后来又选了十来个识字的小婢女给自己用。她也不爱在起名上讲究,就给四个大婢女按照“诗书礼仪”起名。后院的女管事是曹家旧人徐丽娘,是陈夫人陪嫁的婢女。她守寡后带着一双儿女也不肯再嫁,对丹菲极忠心。有她打点身边的事,丹菲是放心的。
管事们新上任,每人有三个月的时间,若是做得不好,就撤了换人。众人都想保住这份差使,憋足了劲儿仔细做事。
到底还有几个人摸不清丹菲的性子,没过几日就闯了祸,在外面仗着曹侯的名义打伤了人。
京兆尹的人找上门来的时候,丹菲正在房中算账。管事的意思是,这点小事,拿钱打发了就是。
丹菲却是一声冷笑,“伤了几个人?伤得如何?”
小吏为难道:“驴子踢伤了两人,是一对母女。那家男人出来评理,又被打断了腿。那家是菜农,当家的伤了,家里生计也受影响。娘子,您看着……”
曹侯是新贵,这位千金深得圣上和太子器重,真不是寻常人敢得罪的。这等人家,一般都会包庇家奴,能给些钱给苦主就算不错的了。他今日上门来,也不过是将此事知会一声罢了。
丹菲起身道:“把那两个闯祸的带过来。嗯,就绑在前面的柱子上吧。”
小吏的下巴咔嚓一声掉了下来。
于是,曹府今日所有的管事奴仆都被叫到了前堂,旁观了他们那位年轻俊俏的女郎是如何亲自拿着马鞭,把两个闯祸的刁奴抽得鬼哭狼嚎的。
丹菲还有意不让人堵住他们的嘴,就是让家仆们好生听听这惨叫。而她使马鞭的功夫一看就是老手,专抽敏感而非要害之处。那鞭子在她手里灵活得就像有生命似的,指哪儿抽哪儿,从不落空。
一顿鞭子抽完了,两个人浑身是血,看着可怕,但是性命无忧。京兆尹的人哆嗦地把人带走治罪去了,心里更是对这曹侯女郎一万个敬佩。
这一场大戏演完,满府的管事奴仆,别说小婢女们吓得面色惨白,就是年长的管事们也被深深震慑住了。
“记住我的话。”丹菲拿还沾着血的马鞭指着众人道,肃杀阴冷,霸气十足,“侯府的规矩不是摆着做个样子。胆敢犯禁者,一律从重处罚!我知道你们看我是个年轻娘子,觉得我面薄生嫩好糊弄。我告诉你们,三年前我还未及笄,就已上阵杀突厥兵了。前阵子诛韦,我一路拍马杀进大明宫。我手里人命不少,我也不介意再添上几条。你们有谁想交代的,只管开口就是。”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剩下的那几个不老实的这下也被吓怕了。
还以为是个娇俏的小女郎,哪里知道是头母夜叉!
从那后,丹菲理事起来,就顺利多了,指派的活也再没人敢推三阻四耍滑头。当然,不聋不哑不当家。下面人抽些油水,拿些好处,只要不过分,丹菲都当没看到。她是个大方的主人,赏罚公平。这样下来,府中浮躁的人心渐渐平稳了下去,侯府也渐渐有了大姓望族的风范。
“你也真是的。”萍娘听了这事,笑得喘不过气来,“我说怎么现在长安里都把你传得青面獠牙,活似恶鬼似的。你要教训刁奴,让旁人代劳呀。哪里有自己亲自动手抽鞭子的?”
“自己动手好掌握,更能把他们震慑住。”丹菲道,“这府中如今就我一个主子。奴仆们要合伙起来欺负我,我还真没辙。总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不是。”
“这叫杀鸡儆猴。”云英嗑着瓜子道,“这么大的家业,如果不能在一开始就把规矩立好,将来后人管起来就麻烦了。”
“我何尝不知道是这个道理。”萍娘道,“可阿菲你到底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呀。”
“愁什么?”云英笑道,“她家崔四郎就爱她这一手呢!”
丹菲唾着,去推云英。两个女孩嘻嘻哈哈闹着玩。
姚家是被段家牵连,自然得以平凡。云英跟着丹菲一道立了功,还给家里挣得了云骑尉的勋爵。姚家如今除了云英外,还有一个远嫁的姐姐,和一个流放在南边的兄长。姚大郎得了消息,如今也在回长安的途中。
至于萍娘的夫家,却是武皇后时期犯的事,证据确凿,没法平反。李隆基只得将给了萍娘一个田庄家宅,又给她弟弟封了个九品散官儒林郎。萍娘出身的杨家这一支原本没落了,如今靠着萍娘,又开始好转起来。
萍娘道:“以往在宫中,偶尔出宫顺道路过家门时,弟妇见了我,总是横眉冷眼。如今她倒待我像个菩萨了。瞧着,现在又开始给我张罗着坐产招夫了。”
丹菲一口果饮喷出来,“她是弟妇呢,哪里有她张罗着嫁大姑子的?”
“我耶娘也有此想法。”萍娘脸微红,“说我不过才二十多,膝下只有一女,还得有个儿子养老送终的好。我夫家是不中用了,我如今底气足,有私产,坐产招夫正好。”
“那你怎么想的?”云英问。
萍娘道:“我倒确实觉得一个人过,有些寂寞。若是对方人好,待我好,不论是他上门,还是我嫁过去,又有何妨呢?”
“你也是苦尽甘来了。”丹菲道,又问云英,“你兄长何时到?”
“少说还有月余呢。”云英有些悻悻,“我那嫂子又有了身孕,还死活不肯留下来生了再走,非要同路。阿兄只得慢慢走,天知道拖到猴年马月去。当初听说他在那地方娶妇,我就觉得不好。荒蛮之地,他本又是被流放去的,能找到什么体面的娘子?将来她可是当家主妇呢,还不知会怎么理事。”
“话不能这么说。”丹菲道,“你兄长当初一无所有,你嫂嫂肯嫁,定是朴实贤惠的。两人是患难夫妻,同甘共苦。你嫂嫂若是有不懂之处,你多提点就是。”
“阿菲说得对。”萍娘道,“你看看我们就知道,患难之中才见真情。你当初是小宫婢时,那个金吾卫的邹郎不也对你不离不弃?如今你发达了,可就不要他了?”
“怎么会?”云英急道,“我才不会不要他……”
丹菲和萍娘大笑。云英才知道自己被打趣了。她恼羞得满脸通红,扑过去捶打她们。
太平霸权
中秋即将来临,宫中设宴,君臣欢聚一堂。
傍晚深蓝的天空下,麟德殿的灯火点亮,整坐大殿犹如天宫一般,悦耳欢腾的乐曲被风送往四面八方。
崔景钰一身深紫长衫,金冠玉带,面容俊美,身影挺拔矫健,一路走来,引得香车中的女郎们纷纷探头张望。
他面容淡漠,目不斜视地走到一辆牛车前,伸出了手。片刻后,一只洁白修长的手从帘子后伸了出来,放在他的手中。一个盛妆华服的少女从车里钻了出来,雪亮的目光往周边一扫,压得众人纷纷缩头。
过去三年里,丹菲曾以宫婢的身份参加过无数场宫宴,这却是丹菲第一次以君侯之女的身份进入麟德殿。
告别了女官端庄严肃的青灰深红的衣裙,她今日服饰十分明艳俏丽。银朱撒金罗裙高束,红莲灰烫折枝合欢纹的大袖纱衫儿,挽着牙黄色缀珍珠碧玺的披帛。她乌发浓密,梳了个堕马髻,斜插了一朵相生魏紫牡丹,配三两支金钗,耳上挂着一对红珊瑚珠。整个人看着华贵雍容,明艳夺目。
丹菲这一朵牡丹十分艳丽,换了平常年轻女孩怕是压不住。但是丹菲生得长眉凤目,一股凛然英气,生生同旁边娇媚柔弱的贵女区分了开来。魏紫牡丹倒是给她添了几分气势。
崔景钰挽着丹菲的手,朝她温柔一笑。两人姿态亲昵地朝麟德殿而去。
一串目光追随着他们,隐隐不甘。
“那娘子是谁?”
“忠勇侯曹家的女郎。就是前阵子跟着太子闯大明宫的那位。”
“好嚣张的气焰。长得也不过如此。钰郎怎么会瞎了眼……”
李碧苒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望着丹菲和崔景钰宛如一对神仙眷侣一般走来,眼角不禁抽了抽。
如今韦皇后已死,丹菲也没有什么把柄能威胁到她了。可是她就是始终看这个女孩不顺眼。
也许是这个女孩太过幸运了吧。屡次历险却都侥幸逃生,最后功成名就,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似乎轻易地就得到了李碧苒追求许久都没能得到的东西。她的快乐,似乎就是对李碧苒各种求而不得的嘲弄。
丹菲已随崔景钰进了大殿,朝圣人和太子叩首。
李隆基落在丹菲身上的目光充满惊艳,“阿菲如今一打扮,都教孤认不出来了。”
丹菲俏丽地笑着,“太子那么好的眼力,怎么会认不出来。是小女往日太丑了才对。”
“怎么会?”李隆基大笑,“你若都算丑,这天下就没有美人了。”
李碧苒听了,眼角又忍不住抽了抽。她看崔景钰站在一边,冷眼看李隆基同那曹氏打情骂俏,脸色似乎也不怎么好。
“不过如此……”李碧苒呢喃。
“公主?”宋紫儿探头。
“我说那个曹氏。”李碧苒冷笑,“有了太子,便顾不上旁边的崔郎了。她的心还真高!”
话是这么说,可众人也看到了太子对丹菲异于常人的宠爱之意。
宴会上,虽说嫉妒丹菲者不少,可是巴结示好者更多。丹菲入席后,便时不时有命妇女郎假装无意经过,同她敬酒攀谈。
丹菲做女官时,都见过这些贵女们,没少对着她们行礼。今日再会,彼此身份平等,有些家世年纪还略低的,要反过来朝丹菲行礼了。
“曹娘子今日的花钿可是自己画的新花样,好生精巧。”
“我家过几日要办游园,曹娘子来玩呀。”
“阿曹可还记得我?我们小时候一同跟着孙先生念过书的……”
“阿曹……”
丹菲好不容易从殿中溜出来,晕头转向。
她过去侍奉韦后,觉得劳累不堪,心想将来自己做了主人家,应该会轻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