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随即又看到了被崔景钰挡在身后的孔华珍,一张笑脸立刻垮了下来,随后又勉强装上,道:“你们小两口来耍呀?何必再包船,来我船上就是。”
说着,就让管事请两位上来。
崔景钰本想拒绝。可是孔华珍见公主亲请,就顺着应下了。崔景钰无奈,只好跟着上了船。
安乐下楼来,受了两人的礼,笑吟吟道:“船上的宾客都是熟人,大家不必拘束。”
崔景钰见几位客人都是年轻郎君,全是安乐的追求者,更觉得厌烦。偏偏安乐挽着孔华珍去楼上,硬生生把两个人分开。弄得他也一时走不得。
韦绅见了崔景钰,皮笑肉不笑道:“崔中书难道怕公主吃了你那娇美的未婚妻不成?”
崔景钰却是不欣赏这个笑话,面若冰霜地扫了他一眼,根本不屑同他交谈,转身就往外走。
还是武延秀油滑许多,一把拉住崔景钰,笑道:“佳节难得,一起过来喝杯酒。”
崔景钰卖他几分面子,跟着他去一旁坐下。
楼上聚着数名同安乐亲厚的贵女,都知道安乐的心思,看孔华珍的目光都带着挑剔。孔华珍端庄大方地去见礼。一群女人言语间难免含针带刺,孔华珍如坐针毡,便后悔上船来。偏偏崔景钰总也不来寻她,任由她受气。她心中酸涩,更加不悦。
船在湖中行驶,两岸风光果真与岸上看着不同。安乐的这个画舫又特别高大,可将四周景色尽收眼底。孔华珍在山东老家的时候,虽然锦衣玉食地养着,然后很少出门,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美不胜收的夜景,一时看着移不开眼。
安乐心里暗潮她土包子,一边亲昵地笑道:“珍娘来京也有好几个月了,可住得习惯?前些日子听说你伯父张罗着替你在京郊买了个大庄子,这是准备嫁妆,要和钰郎完婚了?”
孔华珍俏脸一红,低声道:“婚期还没定呢。”
一个县主道:“崔家还真是不急,放着这么久不上门催催。”
其实段夫人一早就去孔家请过婚期,不止一次,而是两次。第一次乃是废太子事变前,孔家见崔景钰投靠了韦皇后、武三思一派,置疑他品格,便想再看看。废太子倒台后,段夫人再去。可孔家见安乐新寡,和崔景钰暧昧不清,怕孔华珍嫁过去吃亏,又借口孩子身子不好,想再拖上一阵。
孔华珍心里是一万个想嫁的,无奈她素来温顺听长辈的话。伯父伯母都不看好崔景钰,想再多考察一阵,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近来孔华珍三番五次被人问起这事,心中酸楚越来越重,连敷衍的笑脸也装不出来了。
安乐一看就知婚事有变动,心中大喜,故意嗔道:“你们几个没脸没皮的,拿人家未出阁的娘子逗着玩。珍娘别理她们。”
那几个贵女之中,也有家中兄弟想和孔家结亲的。孔家这一辈女孩里,除了一个十五娘容貌脱俗外,就是孔华珍人品相貌最出挑了,嫁妆又极丰厚。若是崔孔两家的亲事被安乐搅黄了,自家兄弟没准能娶孔华珍回去。于是那两个贵女纷纷附和。
“完婚这事,男方自当多主动才是呀。”
“钰郎到底年轻,心还没收回来,巴不得趁机多风流两年吧?”
“成亲前就这么不定性,也不知道成亲后会如何了。”
更有一个也暗中爱慕崔景钰的,说风就是雨地道:“你们不知道,前阵子含凉殿中有个宫婢,向钰郎求爱不得,愤而投水了呢。”
孔华珍小脸惨白,吓了一跳,“我怎么不知此事?”
那女子讥笑道:“喜欢钰郎的宫婢多了去了,投水的倒是这一个。说是钰郎不爱她,她就死了让钰郎记着她一辈子。钰郎不告诉你,想必就是不想吓着你吧。”
“还有呢。”另外一个女子添油加醋道,“前些年名满长安的薛都知,风头正盛却突然赎身歇业了。人都说是崔景钰将她金屋藏娇了。说在南山见过他们两人同行呢。”
孔华珍脸色青中发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安乐眼看着越发乐不可支,打断道:“你们别胡说。男人嘛,婚前有两三红颜知己算什么?钰郎这人端方得很,人又温柔体贴,成亲后定是佳婿。”
一个极机灵的贵女立刻明白安乐话里的意思,高声道:“那看来是钰郎对着公主,便截然不同。还是公主在他心中分量重,不愧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呀!”
“莫非我在诸位夫人心中,就是个轻浮风流的纨绔子?”
崔景钰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一群女人都吓得打冷颤。
崔景钰站在楼梯口,扶着栏杆,英俊的脸上笼着一层寒霜,似笑非笑,却是像盯着猎物的鹰隼一样令人不寒而栗。
安乐都不禁有些心虚,强笑道:“女人家聚在一起嘴碎说闲话,你一个汉子听了又当真做什么?”
孔华珍见了未婚夫,却是如同被欺负的孩童见了家长一般,两眼蓄泪。
崔景钰看她无助可怜的模样,心中无奈又怜悯,走过去牵起她的手,道:“我带你船头看灯。”
孔华珍满腹疑虑,也不好在此刻询问,只得随着他走了。
安乐冷眼目送他们下楼而去,随即气得抓了一个玉杯掼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一群贵女大气都不敢出。
孔华珍听到声音,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崔景钰安抚地紧握了一下孔华珍的手,低声道:“别怕。她们嫉妒你,在胡说。”
他嗓音低沉温柔,带着神奇的魔力,安抚了不少孔华珍的担忧。
“那个宫婢……”
“她是自己失足落水的。”
“那个都知呢?”
崔景钰沉默了片刻,道:“是我替她赎身的。”
孔华珍的眼泪立刻淌了下来。
崔景钰蹙眉道:“我同她并无什么私情。”
孔华珍听着,等他再说几句。可崔景钰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交单完毕,不再说了。
孔华珍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自己太多心,还是崔景钰太不体贴。两人沉默地站在船舷边,看着像是亲亲热热地在看景。可是他们自己都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两岸灯光如闪烁的宝石,喧嚣欢笑声沿着水面飘来。此情此景,教崔景钰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沙鸣度过的那个火把节的夜晚。一般的灯火热闹,一般的欢声笑语。
少女当时还穿着胡服,似个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眉眼清丽,傲慢地扫他一眼,施施然扣弦,箭如流星划过……
那盏白鹿灯,不知她是否喜欢。
“钰郎,”孔华珍低着头,脸颊烧红,打断了崔景钰的沉思,“我知道段夫人来家里请过婚期,都教伯父借口推迟了。我……我其实是愿意的……”
崔景钰愣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无语。
孔华珍以为崔景钰没听明白,一咬牙,明白说道:“若郎君再请人来家,奴无论如何都会说服伯父点头,定下……定下婚期的!”
话说完,自己也羞得不敢再看崔景钰,埋着头扶着婢女的手匆匆往船舱里走。走到门口,孔华珍还是有些不舍,回头望了一眼站立不动的崔景钰,情意绵绵地柔声道:“钰郎,我等你……”
两情不悦
寒风卷着画舫屋檐上的碎雪飘过,吹得崔景钰狐裘披风轻轻摆动,雪珠贴在他的脸上,继而化成了水。
崔景钰面颊冰冷地伫立于冬夜寒风之中,紧闭上眼,任由黑夜笼罩。
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崔景钰当孔华珍折返回来,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的事,你还不大清楚……”
“你有什么事,是我不清楚的?”安乐公主笑嘻嘻地靠过来。
崔景钰悻悻地睁开眼,当即后退了一步。安乐扑了个空,脸色一变,又转笑道:“在生气呢?我们几个也不过是逗着珍娘玩罢了。都是已婚妇人,见了她这样娇滴滴的未出阁的小娘子,都觉得有趣得紧。再说京城里的贵女都豪放,珍娘倒是个异数。怎么,你心疼了?”
崔景钰面无表情道:“公主说是逗她玩,我看来却是在欺负她。珍娘性情温顺,教养好,这却不是她就该受气的理由。”
安乐脸色沉了沉,可又实在爱他冷着脸一板一眼说教的模样,嗔道:“看样子她真是你心爱的,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我却觉得是你对我有成见,不论我怎么做,都觉得我是在欺负她!”
崔景钰目光低垂,不知看着湖中何处,忽而低声怅然一笑,道:“我不爱她。你别老欺负她了。这样更让我对她愧疚。”
安乐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双眼霎时亮得犹如沙沙飞星子的火花似的,顿时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抱住崔景钰道:“钰郎,那你爱谁?”
崔景钰本就地防着安乐要来缠他,正侧身避开之际,眼角在船舱的门边扫了一眼。他微微一愣,旋即被安乐抱了个结结实实。
门后的衣角颤抖了一下,缩了回去,一串慌乱的脚步声远去。
安乐快活得飞上天,也没注意,一个劲缠着崔景钰。崔景钰苦笑着,用力将她推开,拱手道:“公主,臣已定了亲,不该和公主过从甚密。公主又何曾缺过裙下之臣?”
安乐转眼又从天上噗通跌了下来,勉强道:“钰郎,你既然不爱她,那同我来往又有何不可?朝中哪个男子不是房中有妾,外面有相好的……”
“家父就没有。”崔景钰将她在自己胸膛上乱摸的手拨开,面色肃然道,“公主爱我,其实也爱我正经。我若变了,同船舱里那些郎君有何不同?”
安乐一时无语。她认识崔景钰多年,知道他并不同女人乱来,去平康坊里吃酒都从不留宿的。崔景钰越是端方严谨、无情无欲,她便对他越发痴迷。若崔景钰有朝一日好色浪荡了,就不再是她爱的那个人了。
崔景钰再后退一步,淡淡道:“公主的姻缘在别处,何必总在我身上浪费光阴?我记着公主的一片情谊,感激公主厚爱。”
说完,再端端正正一拜。
安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崔景钰也不等她回过神,转身进了船舱里。
孔华珍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崔景钰只觉得疲惫非常,也没心思去寻她,却又不得不去。他刚要朝楼上走,却见孔华珍在婢女的陪伴下,从船尾走回来了。
孔华珍脸色苍白,犹带着泪痕。崔景钰到底有些愧疚,却也不知说什么的好。他不会哄女人,刚才对安乐说的,也是他的真心话。
“珍娘是不是吹了风不舒服。一会儿船靠岸,我送你回家吧。”
孔华珍也不想在这里多待,闷声点了点头。
片刻后船靠岸,崔景钰携着孔华珍上岸离去。安乐的脸色冷得好像在冰里冻了万年的石头似的,目光凶狠地目送他们远去。
船里几个追求者都猜是崔景钰为着未婚妻拒绝了安乐公主,也不敢上去触霉头。
武延秀当即上前,捧着安乐的手吻了吻,柔声道:“我的神仙公主,为着一个凡夫俗子,何必这么不开心?我同你去厢房里,给你捏肩松骨可好?”
安乐最爱男人的温存小意的追捧。这武延秀捧她的法子又比别人花样多,更贴心。安乐被哄得面色稍霁,半推半就地被武延秀拉进了厢房里。武延秀使出百般花样,把安乐浑身的骨头都疏松了一遍。安乐快活得抱着他直叫,暂时将冷酷无情的崔景钰抛在了脑后。
这边,崔景钰骑着马,伴着孔家的牛车,将孔华珍送回孔府。
此时已近深夜,热闹了大半夜的烟花终于结束,喧嚣也随之落幕。离开闹市后,道路两边逐渐安静下来。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只听牛车轮子压在雪上发出察察轻响。
孔华珍坐在车里,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回响着船上崔景钰的那句话。
“我不爱她……”
“我不爱她!”
简单的一句话,语气渐渐从本来的平淡冷静,变成了臆想中冷酷带着厌恶。
孔华珍越想越伤心,再结合船上那些贵女们的作弄,以及她入京数月来,明着暗着因为崔景钰而受的那些爱慕崔郎的女子的白眼,各种委屈埋怨涌上心头。她纵使再心胸宽广,豁达大度,此时此刻都没法再压抑那股悲愤之情。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崔景钰听着车里的压抑的哭声,觉得挨了无数个劈头罩脸的耳光似的,惭愧不已。
“珍娘……”
“我无事!”孔华珍立刻道。
崔景钰便没再出声。
他同女子相处,向来是女子贴上来迁就他。就是安乐公主会冲他使脾气,被他冷眼一扫,也会又软绵绵地来道歉。除去这些女子,他接触过的,就是丹菲这样有话就说、有火就发的女子。丹菲直爽干脆,凡事大家好商量,商量不通,大不了吵一架。他同丹菲虽然看着矛盾重重,其实反而是最意气相投的。
孔华珍这种什么都不说,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女孩,很是让崔景钰束手无策。他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可是他从来都是板着脸一走了之。孔华珍是他未婚妻,他走不了,又不会哄,很是为难。
崔景钰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只好道:“安乐公主性子娇纵,我后来已是说过她了。你以后不如避开她就是。”
他一个臣子,居然可以去教训公主,可见两人是真有私!普通女子就罢了,孔华珍将来怎么同公主抢男人?
想到此,孔华珍生出了后悔之意。
崔景钰斟酌片刻,道:“其实我同安乐公主……”
“我不想听!”孔华珍又一句话堵了回去。
崔景钰见她不想听,便不说了。
可孔华珍又等了半晌,一直到牛车到了孔府,都不见崔景钰继续说下去。她心里好奇的爪子直挠墙,可脸皮薄没法子再开口要崔景钰解释。她一恨安乐公主无耻,二恨崔景钰不解风情。把泪一挥,也不和崔景钰道别,扶着婢女匆匆走了。
崔景钰转身上马离去。走出了一段,回想起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不禁一声哂笑。
他却不知道,孔华珍进去后没走几步就后悔了,又匆匆跑出来追他。
她本以为崔景钰见她生气了,会在门口守着。哪里想到奔出门一看,雪地里连个影子都没了。
孔华珍这下是真的又悔又气,倒在婢女的怀里大哭起来。
上元节过后,天气便渐渐回暖。早春的红梅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