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他说的没有错。
“谢四阿哥今日的金玉良言。”我行了个礼,也许他说的很残酷,但,他说的才是真理。
真正的慈悲是对整个天下,而非对某一个人。这便是一直以来被世人误解的雍正的心声么?
这是他所谓残忍的背后的真相?
回到储秀宫里,看到良妃那了然的笑,我心中一暖,问道:“是不是十三的信?”
每次,十三的信如约而至的时候,她便是这样的表情,带几分了解、几分捉弄人的笑意。
“每次都遮遮掩掩,也不知十三给了你什么宝贝,乐成这副模样。”她取笑道。
但我知道,她心里还是在为我高兴的。
回去房里,把信展开,其实,每次,他都不会写上太多,只是附上一首词,一幅画。
画里,是他所到之处的风景图。
是“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飘逸。
是“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轻愁。
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朦胧。
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明艳。
每一幅画里,是他对江南的演绎,是他对我内心憧憬的了解。
每一幅画里,都有一个江南女子,或浅笑、或轻吟、或沉思,却都是同一张脸,一个叫柯盈雷的女子。
人在画外,灵魂却被他画在其中。他懂的,他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要懂我。
他看懂了我的渴望、看懂了真正的我。
“初八月,半镜上青霄。斜倚画阑娇不语,暗移梅影过红桥,裙带北风飘。”容若的词,那不羁的心,在这南巡的日子里一点一滴的敞开,让我知道,也让我体会。
心是万般明澈的。
爱或者不爱,仿佛在这一刻都不再重要。
这个世界上你爱着的那个人,看懂了你,这一生,你还有什么不能知足的?
把那些书信和字画全部放在匣子里,收着。取出一枚铜钱放入另一个匣子。
那里,盛满了重重的铜钱。
也盛满了我那颗想念的心。
每想他一次,便放入一枚铜钱。两个多月,匣子里早已沉甸甸的。每次在储秀宫兑换铜钱的时候,凝芳她们都笑话我,总是用些精致的值点钱的玩意儿去换她们那些不值钱的铜板,最后这换铜钱的名气竟传了出去,若有谁看中了我什么东西,自觉的会拿铜钱来换,让我又好气又好笑。
只是她们不知道,兑换铜钱的时候,我是快乐的。
数着日子,等待他们回来还有好一段时日,觉得心空的厉害,却不知道,他在那边,心可会有些空落,即使,仅仅只是一刹那。
拿起针线,绣着香囊,想着古人能送的礼太少,这绣活虽不精妙,但此刻的我也只能做此随身之物送给十三。
脑子里不禁又在盘算着他回来的日子,连自己都忍不住笑话自己,竟这些时间都熬不住。
这时,凝芳打起帘子,进来说道:“八福晋过来瞧主子呢,你也去跟前看着,看有没有要伺候着的。”
我搁下手中的绣活,应道:“我过会子就去,主子可还有别的吩咐?”
“主子嘱咐你把那莲子奶糊和杏仁酥做一份给送去。这八福晋一来便说要尝你的手艺,保不准是十阿哥在她面前念叨的。”凝芳笑道,“这本事倒从紫禁城给传了出去。”
我笑笑,没有接茬。
“那我先出去,你上个心。”她见事情交代好,便急着离开。
我点了点头,道:“你忙你的去吧。”
捣鼓了一阵后,我带着食物往良妃内室走,果然听到里屋传来一阵笑声。我不由的微笑,看来,这八福晋果然很得良妃的喜欢,虽然不常来,但每次来,都能给良妃带来笑声。
看到我进来,良妃止了点笑意,说道:“盈雷,快把东西给翎儿,她可叨念着我头都大了。”
八福晋嗔笑道:“额娘又取笑翎儿了。总在念叨的是十弟才对,来我们府上一次,念叨一次,爷都不堪其扰呢。”
我陪着笑,没有多说话。却看见良妃对我使了个眼色,倒像在笑我怎么那么拘谨。
八福晋和良妃谈了好大一会,眼看着良妃的身子有些乏了,便要告退。良妃嘱咐我送她出门。
我将她送至门口,行了个礼,道:“八福晋一路小心。”
她没有动,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带几分笑意的问:“你这丫头的名字倒是如雷贯耳呢。”
我不懂她的来意,便微笑了下,说道:“福晋取笑了。”
她不以为然的说道:“是便是,没什么好扭捏的,我看你也不是个小家子气的人,不用如此拘束,你的事多少我也知道几分,我倒也佩服你的某些聪明,只不过……”
她的眼睛里忽然划过一道利光,只一瞬,便恢复了清澈,语气依然欢快,却多了几分隐含的警告。“只不过,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人才是最聪明的人,盈雷,你说对吗?”
我暗自觉得好笑。每个人都喜欢跑过来警告我这句话,而我又做了什么呢?“谢过八福晋的提点。”
她略略点头,适才那一点警告味散掉,她轻笑道:“其实我还是很欣赏你,能让额娘赏识的人不简单,能让他欣赏的女子更不简单。也许,我和你还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得福晋抬举,盈雷不敢。”这女子倒是喜怒不定,我却偏偏不愿意跟着她的思路跑,淡淡的回答她,但聪明人还是能听出那一点的冷淡的。
她诧异的望着我,失笑道:“竟给我颜色看呢,好一个盈雷,这份胆识我倒也喜欢。要知道,这宫里头还没人敢这么对我说话呢。你对十四弟也是这么说话的?难怪他对你念念不忘来着。”
我只觉头皮有些发麻。“回福晋,盈雷对每个阿哥态度都是一样的恭敬,怎么说,脑袋都是比骨气重要的。”
她呵呵笑道:“你果然有趣,这话倒是坦白,我喜欢。以后来额娘这,我便来找你聊聊天,倒也不错。”
我假笑了两声。在现代,你要找我聊天我还要收费,到了这里,反而变成我的荣幸。真是今非昔比。
“这么不乐意呀。”她凤目一转,故意嗔道,可那美目里几分笑意泄露了她的情绪。
“岂敢岂敢。”我冲她一笑,这个女子,性子直爽,倒是我喜欢的类型,良妃的说辞恐怕还是过于夸张了些。她只是个被娇惯的格格,她只是对自己所喜欢的人有种强烈的占有欲而已。
的确,如此的坚持,在古代难寻,也幸而,她遇见的是八阿哥,那个懂得坚持的男人。
有些人,终究还是幸运的。
愿她永远这般开怀。
她坚持让我多送她一程,我坳不过她,便和她边走边聊。她轻快的说着在宫外的趣闻,那些八阿哥陪伴她的日子,一点一滴烙在这女子的心上,让人感叹她的付出。
见我听的专心,她笑道:“等胤禩回来,我跟额娘求个情,逮着机会让你也出来逛逛,可好?”
“福晋可是说真的?”我开心的问道。
“叫我翊翎吧,别福晋福晋的的好不生分。就这么说定了,我不会戏弄你。”她笑的灿烂,却在看到那边走过来的身影后收敛了笑意。
“原来四哥也有闲情在园子里逛。”八福晋立马像换了个人似的,那平和的语气里透着针尖般的冷。
“八弟妹也是好兴致,算来,我们也许久没有见面了。”四阿哥倒是微微的扯出笑意,仿佛在说天气很好,不如一起出游一般平常。
“四哥贵人事忙,我怎敢叨扰。这不,翎儿该回去了。”八福晋微微一笑,眼底却仍旧冷淡。
四阿哥也回了她一个微笑。
“盈雷,还是快些回去。这宫里,有些人是要退避三尺的,会吃人呢。”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抛了我个意义不明的笑,便款款离去。
我轻笑,这女子倒是爱恨分明的紧。当着这位冷面的阿哥说这番话的大概也只有她了。
“你觉得很有趣?”头顶上方响起的那个漠然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退后两步,使得自己可以平视他,然后,笑了笑,说道:“奴婢很爱笑,听到笑话的时候通常都忍不住。让四阿哥见笑了。”
“我很好奇,究竟哪副面孔是你的面具?”他的眸子暗了一暗,嘴角扬起的笑却丝毫让我感受不到暖意,只添冰冷。
【下部】
第25章 面具
“我很好奇,究竟哪副面孔是你的面具?”他的眸子暗了一暗,嘴角扬起的笑却丝毫让我感受不到暖意,只添冰冷。
“也许哪副都是,哪副都不是。”我微扯嘴角,他就没有面具么?在这个宫里,谁都有面具,谁都离不开面具。
“还在赌那口气?”他不意的问了个问题,让我没头没脑。
半晌,我才反应,他指的正是可妍的事。“不会,贝勒爷的话很有道理,盈雷进宫三年,惟独贝勒爷那番话让盈雷无可辩驳、受益匪浅。”
他不以为然的笑着,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在笑,却是第一次觉得他的笑可以如冬日阳光一般,驱散他一贯的冷寂。
那笑,是发自肺腑的轻松。
“要你跟我说话没有刺也很难。”他倒是轻松下来,神态安然。
我轻笑。“是四阿哥多心了,盈雷很有诚意。”
“是吗?”他轻轻摇头,“你似乎很怕我?”
“四阿哥想听实话?”想起他的手段,我仍然惊心。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不急不缓的说道:“你心中所担心的,我不会让它再次发生。”
这算是承诺?我愕然的看他,有些不解他此时的态度,但很快也释然,我一个小小的宫女又能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他能明白就好。
一路跟着四阿哥往储秀宫走,觉得像做梦一般。
江南的传说里雍正永远是一个残暴的君王,可他做过什么,我却不得而知。只记得小时侯看的吕四娘,斩杀雍正的时候一阵激荡,那时的他,对我而言如同所有的暴君。
但此刻,真正和他走在一起,却只觉得这个人身上独自背负了很多很多。
和大阿哥不同,他的身上没有太多形于外的气势,却如同一潭深水;你既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懂他。
他不是一个能被人了解的人,也许有人自觉看懂了他,看懂了他的清冷、他的隐忍、他的孤独,但真正再前进一步,会发现所有的懂得不过是一种想象。
他仿佛就是那样一个人,站在最高峰,倔傲的让自己一个人站着。
“在这个宫里久了,有时人会分不清哪个是面具,哪个是自己。”忽然听到他的感叹,我愕然的抬头,揉了揉眼睛,又掏了掏耳朵。
他好笑的问道:“怎么?我就不能偶尔感慨一下?”
我放下手,笑回道:“不是不能,是没敢想而已。”一直把他当神看,的确不大能接受他的正常人作风。
“你倒是坦白。”他倒是惜字如金。
“坦白是个好品德。”我不由微笑,“四阿哥如今也懂得了,不是吗?”
他微微眯起眼,有几分危险,有几分锐利。“胆子似乎越来越大了。”
“承四阿哥教诲,总该有些进步不是?”我冲他微微一笑,见他加快了速度,只得快速跟上。这男人,果然是睚眦必报型的,而且他的惩罚方式让你说不得。就像此刻明明知道蹬着这花盆底的我走不快,他还偏生那么快的走路。
“四阿哥。”我无奈的叫道,他不理会。我索性停了脚步,大不了被他治个无理的罪,好过如此折磨自己。
他果然也停下脚步,索性就这么站着,看着我,微扬起嘴角。
我蹬掉那花盆底,抓在手上,跑上两步,问道:“四阿哥可是要和奴婢赛着走路?那奴婢舍命陪君子了。”
他低头看着我的架势,摇了摇头,笑道:“罢了,把鞋穿上吧。让人看到,没的丢了你主子的脸面。”
能放过我就好。我低头暗笑,把鞋穿上。
不得不承认,和他一起远没有和十三十四那么轻松,甚至不像跟八阿哥,跟八阿哥一起就觉得他像亲人一样,无论我是怎样的人,都尽可以在他面前表现。
只有他,即使他不言不语,他的周身依然能迸发最强大的力量。
再抬腿,他速度放慢许多,我便也悠悠的看风景。
“看了三年不觉厌倦?”他的问话抓回了我的神思。
“四阿哥怕是要看一辈子呢,难道现在便厌倦了?”我浅浅一笑,回道。
他嘴角笑意加深,今天的他心情似乎不错。“我现在倒有些遗憾,当初十三弟晚了一步,没能把你要到我府上,不然倒也有几分乐趣。”。
我侧头看他,暗自庆幸十三晚了一步,要不然,可有我受的。“奴婢惶恐,自小胆子便小,跟四阿哥说说话还可以,接四阿哥的玩笑可不行。”
“你最让我好奇的地方是你有很多副面具,多到用来应付不同的人。可每一副面具都像是你自己。这点子功夫真不是普通人有的。”他嘴角那丝轻松的笑消失了,那抹让人心惊的穿透力再度浮现在他眼底。
我暗叫自己大意。
适才的轻松竟然只是他用来试探我的障眼法,我怎么可以对着未来的雍正爷如此大意?即便他真的很开心,会无聊到找我寻乐子么?
“这个紫禁城人人都有不同的面具,有人为了更好的生存,有人为了自己的心愿,四阿哥何必因一个小婢女的面具耿耿于怀?”
“别人的面具我能看穿,而你的,我看不透。”他炯然的目光里却有一丝疑惑。
“四阿哥,这世间不是每一件事你都可以掌握,尤其是人心,你越想掌握越是琢磨不透。四阿哥要关心的事太多,放下些许不需想透的不是更好?”我莞尔一笑。
他脸上的暗意消融许多,我们一路不知不觉已到了储秀宫门口。
“十三弟他们大概过了暑才得回来。”他没有说康熙,却是直接说十三,我不便猜测他的意,便沉默的等待下文。
“皇阿玛最不喜的是兄弟相争。你若想保全自己,便趁这几个月为自己好生思量一番。”他顿了顿,接道,“十三弟对你,怕不是一点都不上心吧?”
他既像问话又像陈述,我一时间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