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我问住,一阵沉默。
“你呢?你曾经拒绝过这种生活吗?拒绝过康熙吗?”忘记了和她之间的身份鸿沟,她只是我的同伴,她比我早来了这么久,她一定比我更明白,更知道如何来对抗这里的寂寞与疼痛。
她呆了一呆。“你都知道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若梅来看你。你歇下了,我和她聊了很多,聊起你写的那首《秋窗风雨兮》,为什么一直都不告诉我?”我抓住她的手腕,她可知道一直以来,我是那么的寂寞。
她反握我的手。“告诉你又怎样?在这里,我能护你的只有这么多。即使告诉你,你多了分安慰,却多了份揪心,不是吗?”
“八阿哥,还有九阿哥他们的结局是不是……”她每次看他们的眼神都充满了怜惜,会不会是她很清楚每个人最后的故事,“你知道历史的,对不对?”
“知道又怎样?盈雷,我反倒羡慕你,你似乎对这段历史一无所知,你可知道,这是种多大的幸福?”她眼眸深处有种无能为力的悲哀,“从我进入这个身体以来,我就明明白白的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命运,我会认了,安心的爱一场、安心的让自己守着回忆,可是,这么多人的命运我都无能为力,你可知道,这又是多大的痛苦?”
她眼里那抹浓重的悲哀让我无言以对。慢慢的,她的手松开,凝注着我,坚定的说道:“所以,我不会告诉你任何结局,不论关于谁。安安心心的按你自己的意愿生活,我希望你过的比我好。”
我猛的坐起身。“他们的结局会影响到我的意愿吗?”
她淡然的一笑。“那要问你,如果十三明天就会离开人世,你今天还会在乎他吗?”
“会。”我听到自己坚如磐石的声音,“即使他只有一天的性命,我也不会让自己的心意有任何的改变。”
她微笑的说道:“既然如此,知道与否还重要吗?”
“既然不会因此改变,知道又有什么关系?”我反问道。
“知道了,你会想去改变历史。”她用眼神制止我的反驳,“不要告诉我你不会,我们接受过同样的教育,我也了解你的为人。你也许外表对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你不可能对你在乎的人袖手旁观。我赌不起。”
我看着她一脸的坚持,心中一动。“难道你曾经试图改变过?”一定是的,康熙那天对我说的话犹言在耳,她做过什么触怒了他所以他才冷落了她?
她目光幽深,黑的不可见底。良久,叹道:“我大学学的是历史,毕业论文写的是康熙的御门听政制度。那时真的很佩服他作为帝王的能力与勤政。但再勤政的一个皇帝也不能掩盖这段历史本身的千疮百孔。而我,的确像后世猜测的那样,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吧。”那嘴角是苦涩的笑。
野心,说到底也是对一个聪明的女人加诸的不公平的说辞。
“你是怎么来的?何时来的?”不忍看到她如此的表情,那比痛苦更让人揪心。
“2004年,在赶论文的时候,不知是太投入了还是别的,好象脑海里紊绕的都是关于康熙的点滴,后来,就莫名其妙的进驻这副身体,居然是如许有名的妃子,那时的她还在浣衣局,被一群势利的人成天欺压,后来选择了自寻短见,然后我就进来了。却不知道是我成全了历史,还是历史合该如此。”她似有嘲讽的笑笑。
“后来呢?”我不自觉的问道。她的后来一定有段很长很长的故事,那其中的辛酸苦楚怕是我一生都难以体会的。
康熙宠幸的嫔妃太多,多到太多的人一生只得见他一次,便被锁在重重的寂寞里永远的缅怀。
“后来,后来是一段你很难想象的挣扎。明知道那样的男人不会有那一世的感情却还是不自觉的去爱去要求,到最后,”她顿了一顿,苦苦的一笑,“是我太贪心了,是我要的太多。倘若明白无误的去爱,不去要求那额外的东西,也许,结果会是不同的。”
“你后悔了吗?”
她摇头,动作很轻微,但很坚定。“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也许很多人会笑我天真,但我还是希望他能看到太多的积弊,能去变通,也许,对历史不会有太多的改变,但也许,会有一丝希望可以改变的。毕竟他是一个好皇帝,他只是看不到那一百多年后的悲剧。”
我心一紧。“你竟想改变那百年后的命运?”
看她柔弱的面孔浮上的坚毅,我不知该叹息自己的软弱还是心疼她的骄傲。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这句话说的平静,却有多少人能如此坚定的说出这句话。
“很可笑,对不对?”她微微的向内靠着,这一刻,她不再是良妃,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经过了半世的沧桑,心灵疲软的女子。
我答道:“不是可笑,是觉得悲哀。我们能看到的,他们看不到;他们能做的,我们却不能做。如果我是你,也许我做不到像你这样决然,以自己的命运做赌注去博他的改变,去承受他的伤害。所以,我敬佩你。”
也许,我只是个软弱的人,我改变不了太多,但是如她所说,我所在乎的,只要我能做,我会尽一切力量去努力,粉身碎骨也再所不惜。
她眼睛里是被理解的释然,微微溢出丝笑,说道:“我没有你说的伟大,毕竟我知道自己的命运,了不得,没有比这更差的了。”
“什么命运?”我急急的追问,“难道康熙对你这样还不够吗?”冷落至斯竟还不是他最终要做的,他竟那么恨她?
她深邃的眼眸里有片刻的雾霭。“不够,他是如此骄傲的帝王,他对他的大清朝有那么强烈的使命感,他怎容许我去破坏他心里的神圣?即使那只是曾经。”
“他的心里还是关心你的吧,只是,他忘记了那样的关心该是怎样的方式。”
“如果他还有关心,我宁愿那是给胤禩而不是我。”她幽幽的叹口气。
“八阿哥他?”她的话里有话,难道那样一个聪明温柔、优雅骄傲的男人,终究还是一无所有?
“不要问我胤禩的结局。”她摇摇头,“除非有一天,你愿意和他承受一切。可是,你的心在十三身上。”
“那十三,他可会平平安安?”我心里有些忐忑,按理,雍正即位,十三是他最亲的弟弟,他不会伤害十三,可是心里,总有些不安紊绕其间。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觉得知道比不知道更好吗?”那笑容极为古怪,让我心跳猛然停止半拍。
“那还是不要说了。十三的立场与八阿哥相悖,我也不希望你为难。”说不清是自己想逃避还是为了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忽然拒绝知道太多。也许正如她所说,他的结果并不会影响我此刻的决定,知与不知没有区别。
话锋一转,我问道:“你明知道雍正是谁,却还是看着八阿哥去执着着这不可能的一切?”
“从小,他学的东西比他任何一个兄弟都更多,他有他的骄傲、他的理想,他有权利运用他的聪明才智去争取他想要的东西。我也试图改变过命运,但现在我明白了,命运无从改变,倒不如顺其自然。他努力过,他便对得起他自己,我又何必阻拦?”她眸子里便是淡然的神色,仿佛已经不在意那最后的结果。可我却分明看得到,那眼底深处的叹息。她依然是在意的吧,只是学会了掩饰,学会了去接受那不得不接受的命运。
“所以,即使他和你一样知道自己的结局也不会放弃现在的努力去等待宣判对吗?一直觉得,他是所有阿哥中最骄傲的一个,你很用心在教他。”他太骄傲,骄傲到即使输也要输到心服口服,绝不会为了那所谓的结果就束缚自己的追求。
她轻笑。“你却是他的知己。倘若知道有你这个人会来,我真会考虑让他等待你,毕竟他是这个年代难得的为了坚持唯一而不惜触怒他父亲的人。”
“所以,八福晋很幸福。”也许,八阿哥的坚持也是对康熙不满的延伸,他的冷静恐怕只有关于到良妃才会完全失去作用。
“幸福与否由不得外人来评论的。”她微微摇头,“我欣赏翎儿的坚持与骄傲,她是个能与禩儿共患难的好妻子,却不是能够了解他的好知己。”
“你挑媳妇的眼光真高。”甩开那一些不愉快的念头,我取笑道。
她终于真心的笑起来,揉了揉我的头发,眼里是宠溺的笑。“快把自己嫁了,不然我一定让禩儿娶你。”
“威胁我呀?”我往她怀里钻,也许两年前我们的年龄还相当,可经过了这二十多年,她的沧桑她的坎坷让她真正意义上变成了我的长辈,面对她,我反倒能找到那久违的亲情,那属于母亲的气息。
她挑眉。“有何不可?人家穿越的女主都是万众瞩目,你怎么行情那么差?”
我的脸瞬时垮了下来。“打击我?反正我不急,既然有你这个额娘做主,嫁不出去的时候就嫁八阿哥吧。他那里福晋少,比较好对付。”
她失笑的答道:“你真以为翎儿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若哪天真要嫁禩儿,怕门还没进,命就没了半条。”
我直起身,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好恐怖。这好歹还是你的儿媳,就冲你这婆婆,我也不敢嫁。”
我和她相视而笑。那些话题本是搁在心里难以诉说的禁忌,如今以轻松的方式说出来,仿佛卸了块石头。有她在,这里不再那么冰冷。那即使是十三也不曾带给我的踏实感。
“有你在,真好。”我依偎着她,慢慢的闭上眼睛,许久以来的僵直在这一刻可以完完全全的放下。
我不再是一个人,不再。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头还是昏沉。昨天跟她说了很久的话,可还是有很多我想知道的事还一无所知。不过二十多年的辛酸,那么多待解的困惑岂是三言两语说的清楚。
凝芳跑过来见我一脸困顿的模样,指着我打趣道:“你这小蹄子越发不得了了,昨儿个居然揪着主子不放她走,偏生睡着了力气还大的很。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让主子脱的身,主子还让我别吵着你。主子对你,可真让人羡慕。”
我讪讪的笑笑,昨天的她怕是威严尽失了。“主子没再说别的?”
“主子说有份礼要你送去德主子那给若梅,她毕竟是从我们这儿出去的人,主子又跟她是多年的情分,少不得要做些表示。我看你今天精神还是不济,本想代你去,主子偏说你去最好。也罢,若梅自走了后,反倒是跟你亲近些。”她翻出一个锦盒,接道,“东西我落这儿了,你可得上点心。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怔怔的看着那锦盒,有些刺目。明知道她让我去送是给我机会见一见若梅和十三,可见到了又怎样?一切都已无从改变了。
到了永和宫给德妃请安,她虽表面和气,骨子里却是冷漠的紧。有些地方其实四阿哥倒像她,也许这便是德妃与他不太亲近的缘故。
太过相似的人彼此看的也太过透彻,不能相互取暖,便适度分离。
我想德妃会宠十四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她的小儿子。十四性情率直、恩怨分明,活的虽然自我却理直气壮,这是在宫廷倾轧中生活了多年的德妃最期盼的奢望。
她宠的不仅仅是十四,更是自己的奢望吧。
看到若梅时心里微微的一痛。她原本清雅秀美的面孔上浮现几许茫然的哀伤,看到我来,眼神更是复杂难辩。
我明白她的心情,心里的痛苦绝不会亚于我。微微笑笑后,我郑重其事的把锦盒交到她手中,说道:“主子给你的,你的心她明白,想必她的心你也一定明白。”
她眼圈微微泛红,咽道:“主子竟让你过来,我是万万想不到的,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想来,当初真的都错了,倘若你过来,我们也不会变成这样。”
我扶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别这么说,我知道你心里更不好受。十三阿哥也许不比十二阿哥的平和,但他待人甚为宽厚,不会待薄你。”
看她稍稍平静,我便敛了神色,道:“若梅,好好照顾十三。他外表看起来很洒脱,但内心却不是那么快乐。请你用最纯粹的心待他。也许我在强你所难,但是我真的不忍心不公平的对他,就当我自私吧。”
她一愣,旋即黯然了下眼神,缓缓的点头。“你对他的心,真好。”
她那黯然的眸子勾起我心里那隐藏的疼痛,忽然抱住她,低声说道:“对不起,若梅。”
她轻笑。“傻瓜,这本不怨你,你我都是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你说的也对,嫁给了十三阿哥,哪容的我心里再念着别人。你让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好。”
我对她深鞠一躬,她忙扶我,“别这么见外。”她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有点明白,为什么我会现在被指给十三阿哥了。”
“为什么?”脑海里忽然闪现十四的面孔,他那天临走前说的话,心跳猛然加速。
“我占的,是十三阿哥最后一个庶福晋的名额。以后,再有谁要被指给他,怕只能是格格了。”她缓缓的说着,担忧的看着我。
我心一松,十四这么做,为的是让我因为名分的事断了对十三的念想吧。
若梅见我松气,却是一愣。“你竟这么不在乎?”
我是解释不清,庶福晋或者是格格,在这个年代或许很重要,在我看来却无多大分别。在那样一个温婉如水的女子身边,也许谁都只是配角,那才是他心尖上的人。
心里仿佛被针尖刺了下,微微的疼痛,谁说我不在乎,在乎的重点不同而已。
“已成的事实,去在乎它做什么?我又改变不了。”耸耸肩,让自己看来平静些。
她若有所思的点头。“我有些明白主子为什么那么喜欢你了,有些地方你和她是很像。别人在乎的你们好象反而不在乎,而你们在乎的,却偏偏都那么坚持不肯放手。”
我无奈的笑笑。我和她,当然是相象的。相同的坚持,到最后,也许是相同的无奈。
从永和宫出来,微微感到一丝倦怠,适才竭力维持的平静正一点一点失去它的张力。很快,就是月半了啊,今年的中秋来得特别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