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有说完,手机里便传出了嘟嘟的声音,赵睿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出了小会议室,扭头便进了大老板的办公室,想要请假。老板拉下了脸,质问他原因,赵睿斩钉截铁的说,女友的父亲生病了,一定要赶回去看。老板略一思索,让他把手里的肥差转给了其他几个同事,赵睿没有任何质疑与争辩,点点头便出去了。
匆匆赶往机场,在车上打电话定了票,6点的飞机,与幼宁一前一后,飞往武汉。
前几年,张爸张妈就已经退下来了,但两老都是闲不住的人,张妈每天和院子里的老姐妹们跳舞练操,张爸爸到老年大学去教英语了,日子过的很充实。
今天一早,张爸爸如往常一般,先去遛了鸟,又在阳台上浇了花,回屋的时候,不知怎么的被地上的水渍滑了一跤。张妈妈听见声音,赶紧从厨房出来了,那时候,张爸爸已经扶着角柜站起来了,正在拍灰揉腿。
张妈见他没事,接着回去做早饭了。谁知过了不到十几分钟,张爸爸就在屋里喊着头痛,张妈妈帮他揉揉太阳穴,他却还是叫痛。
张妈妈觉得有点不妥,赶紧到隔壁敲邻居家的门,让他们帮着一起送人去医院看看,几分钟后,等她从邻居家回来,张爸爸已经不能动弹了。
几个人一起把张爸爸抬上车,赶紧往医院送。在车上老人还清醒了几分钟,醒着的时候,只和张妈妈说了句“把孩子叫回来吧,我不怪他了”。
之后,就迷糊上了。
飞机从北京起飞直到在武汉天河机场降落,一共2小时的时间。
两小时的时间内,没有办法与外界联系,幼宁心里一片忐忑。他贴着飞机上的小窗,看着西边的太阳,云层之上,没有云彩的遮挡,那阳光异常的刺眼。
下飞机,招手拦出租,赶往医院,路上他打开手机,短信声响起。
“已上飞机,很快到,别着急,有我在。”是赵睿发来的信息。
他来了。
幼宁慢慢的将眼睛闭起,深深的呼吸,平复慌乱的心情。然后睁眼,镇定的将医院的地址发到赵睿的手机上。
医院会让人想起什么?
消毒水味道、雪白的墙壁,安静的走廊、手术室的门灯……
还有呢?
伤痛与死亡……
走廊的长椅上,坐着张家的几个亲戚。
张爸爸,安静的躺在病床上。他这病,是老年人常见的,由跌掉引起的脑内出血,也就是脑淤血,即使万幸他能挺过来,也许剩下的日子,也只能瘫痪着在床上度过余生。
张爸爸年纪大了,血小板也比较少,医生摇头说,没有什么更好的的医疗方法,只能用输氧,用仪器先维持着生命。
一切,都只能看天意。
幼宁赶到医院,透过小窗看见妈妈正坐在病床前,默默的看着床上的爸爸。
他轻轻推门进去,喊了一声妈。
张妈妈只是略偏过头,低声说了句:“回来了,来看看你爸爸。”
幼宁抖动嘴唇,又喊了句妈。
他知道,妈妈无法原谅他,无法原谅这个同性恋的儿子。
……………………
去年夏天的时候,厂里组织退休职工旅游,张家爸妈与一群老朋友一块,去东北的五大连池度假,回来时正好路过北京。老两口也没给孩子打电话,怕耽误孩子工作,本想着看孩子一眼马上就走,但那天所见的一幕,却狠狠的给二老心上,捅了一刀子。
那天晚上八点多,老两口照着地址找到了小区,刚走到单元楼下,就见一辆银色的小车开过去,张妈妈眼尖的看见自家儿子坐在副驾的位置上,高兴的正想喊呢!
车就在单元搂前停下了,幼宁回头,探身在后排位上拿过一袋东西,回身的时候,被驾驶位的赵睿搂着脖子照着脸蛋亲了一口,幼宁伸手往他脑袋上拍了下去,这才按上车窗,拉开车门下了车。
面面相对,张家爸妈呆住了,幼宁也呆住了。
张家人的脑子里都有着瞬间的空白。
赵睿觉得不对劲,顺着幼宁的眼光往后看,这才看见张家爸妈。
他的脑子也跟着乱了一下,但马上的,又镇定了下来,他连忙下车,将幼宁手里的东西接过来说:“赶快带爸妈上去坐,别站在外面了。”
幼宁点点头,怯懦的上前喊了爸妈,接过二老手里拎着的东北土核桃,带着二老上搂进屋。
赵睿赶紧的入库停车,等他上楼进屋的时候,只看见幼宁低着头,跪在他爸爸面前。
张爸爸没有咆哮,只是安静的,沉声质问儿子:“张幼宁,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而张妈妈,只是不停的叹气。
赵睿赶紧上前,与幼宁并做一排,跪在张家父母面前。他什么都没有说,这个时候,无论他说什么,都只能叫做火上浇油。
张爸张妈不肯多留片刻,转身就要走,幼宁上前挽留,张爸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拉着张妈,决然的走了。
二老不肯坐他们的车,不肯住他们的房。赵睿只能开着车,载着神色慌乱的幼宁,远远的跟在出租车的后面。他们跟着二老进了火车站,看着他们买了当晚的火车票,看着他们上了火车,然后,目送着火车远走。
从头到尾,二老没有咆哮,也没有用难听的词汇唾骂他们。他们只是没有回头,没有多看儿子一眼。
张家爸妈,用了最锋利的一种方式,狠狠的,伤害了幼宁。
理解与不理解。
这是一把双刃剑,伤害了儿子的同时,二老的心,也深深的受伤了,碎了。
张幼宁,这个他们宝贝了三十年,喊了三十年宁宁的乖孩子,这一次,是真的伤碎了他们的心。
火车开动了,赵睿又一次,看见了张妈妈的眼泪。老人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低着头,用手,轻轻的擦去了眼角的泪水。而张爸爸,始终坐的笔直,他的脸,一直朝着另一边的方向,片刻都不曾扭转过来。
从那之后,幼宁汇回去的钱,全部被退回来了。过年的时候,他也没能踏进那个掉了漆的绿色铁门。而电话,永远,都只是一声喂之后,便被挂断。
……………………
谁曾想到,再见面,是在白色的医院里,这一次,是真的有些晚了。
张妈妈已经老了,对于一个老母亲,儿子是她的依靠,是她的支柱。张妈妈再也按捺不住悲伤,转身与儿子抱在一起,低声的哭了起来。
幼宁低头,看着怀里低声哭泣的母亲。
妈妈,真的已经老了,她的头发早已白覆过黑,满是尘霜了。她还是那个齐耳的发型,还是那身朴素的穿着。但人,早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人。
小时候,每到天气晴朗的季节里,爸爸便会把小幼宁放在自行车的前梁上搂着,后面驮着妈妈,全家一起到田边去摘野菜。那时候,武汉还没有这么多的高楼,骑车要不了多久,就可以看见绿水的稻田,整齐的菜畦。年青的妈妈穿着“的确凉”的小花衬衫,拉着小小的他,一起在田间寻找包饺子用的荠菜。
这么多年过去了,幼宁已经长大,他再也不是那个走路跌撞的孩童,他看着怀中矮而瘦小的母亲,眼眶很热。
他仰起头,使劲的眨了眼,片刻之后,低头轻拍着母亲的背,安慰着她。
这个时候,他必须要坚强。
母亲渐渐平静下来,擦干了眼泪,回到病床前,看着昏迷中的父亲。幼宁挨着她坐下,把她的双手握住,放在膝头。
…………
赵睿询着地址赶到了医院,刚走出电梯,就听见走廊尽头一阵骚动,有人撕心裂肺的哭起来。他大踏步的跑过去,气喘吁吁的站在病房的门口。
病床前围着许多人,男女少老,不少人在哭着。
赵睿慌乱的望过去,找到了幼宁。
他正紧抱着怀里的母亲,轻轻的拍着她的背。轻轻的说:“还有我,我在这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幼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偏着头,看着死去的父亲,轻轻的,小声的对着母亲,重复着安慰的话语。
赵睿没有进去,他一直站在病房的门口,看着里面的生离死别。也许在心里,他害怕灰青色的尸体,害怕有人死去。
幼宁搂着悲痛欲绝的母亲,站了起来,对着周围的人群说:“都先出去吧,让医生忙完。”
医生将死亡时间记录在单子上,护士摘掉了氧气罩,将代表生命的仪器,关掉了。
幼宁转过头的时候,看见了门口的赵睿,他的嘴唇抖动了一下,轻微的几乎看不出来,但赵睿却明白了,幼宁说,“你先走吧!”
赵睿点点头,躲到了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
哭声一直没停,却始终没有幼宁的,他平静的安排着父亲的后事,定水晶棺材【注】,定寿衣,再打电话到殡仪馆,定了最大的一间办后事用的厅。
照片用的是父亲退休时照的那张,父亲笑的慈眉善目,那是个很端正爽朗的笑容。灵前没有用白菊,摆放着,是父亲生前精心养殖的那盆君子兰。
君子如兰,应直立似剑,堂正做人。
君子如兰,应善待他人,与人留香。
幼宁一直记得父亲的这些话,他将那盆君子兰,端正的摆放在水晶棺的前面,七朵桔红的花朵,含苞欲放。
工作人员踩着梯子上挂着白色的横幅,幼宁站在下面,默默的看着。
赵睿走过来,拉过他的手拐进了边上的走廊里。他从袋子里取出一件黑色的衬衫,撕掉标签抖开衣服,递给幼宁。
“换上吧。”他说。
幼宁没有抬头,默默脱下了淡蓝色的衬衫,将那黑色的衣服穿在身上。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扣子系错了行。
赵睿什么也没说,更近的靠上前一步,慢慢的将扣子解开了,再一粒粒的,扣回正确的位置上。
新衣服,有横平竖直的,折叠后的痕迹,赵睿替他拉了拉,稍微的抚平了一些褶皱。
然后从手提袋里,又取出一件黑衣,他解了领带,脱了衬衫,也换了上去。
幼宁低着头,只是看鞋尖。
赵睿看着他,看见他头顶上的发旋。
幼宁忽然拥抱住他,紧紧的,只有短暂的几秒。
然后转身,走回了灵堂。
“幼宁!”赵睿轻喊。
幼宁顿住了脚步。
赵睿接着说:“我去给咱爸,磕个头!”
幼宁点点头,接着往回走。
赵睿跟在他的身后,走回了灵堂。
赵睿跪在张爸爸的照片前,伸出了手臂,幼宁细心的,把那黑色的袖箍给他戴上。
这一年,幼宁三十岁,他的脸削瘦,身材修长。
这个人,似乎一直,未曾有过太大的变化。他的嘴角,依然是微微的向上翘着,猛的看过去,总是像在笑着,但此时,却抿的死紧。他的眼睛,还是大而澄清,睫毛很密,却直直的并不卷翘,可每次,他像这样低垂着眼睛的时候,那直而密的眼睫,挡住了他所有的目光,让人看不到他心里去。
赵睿也拿起一个袖箍,慢慢的,小心的把它拉到幼宁的上臂,再将红色的小圆布片别在黑袖箍的上面。
幼宁站起来,退后了两步,跪在了火盆的前面。
赵睿也跪下来,他正对着照片跪下来,向着水晶棺材的方向,端正的叩了三个头。
每叩一个头,幼宁就朝着他的方向,也跟着叩头。
第三个头磕完,赵睿站了起来。
幼宁还保持着磕头的姿势,慢慢的直起了上身。
两个人面对面的,看着对方的眼睛。
空气,因燃烧的纸钱而扭曲,烧尽的纸屑随着风飞起来。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的身影,在彼此的眼里,都变的模糊而真实。
赵睿点下头,转身出去了。
纸钱,得不间断的烧。
幼宁是独子,他守在火盆的前面,一张接一张的往里面投放着纸钱。每来一个拜祭的人,随着对方三鞠躬的结束,幼宁便重重的弯下腰,对着祭拜的人磕头,表示对来者的浓重谢意。
张妈妈在家里,由姨妈和其他亲戚陪着。没敢让她来灵场,她的血压高,这种场合和气氛,怕她受不了也跟着出事。
灵场里除了幼宁,还有他同辈分堂兄妹们帮着张罗后事。但幼宁的事是没人能够代替的,磕头烧纸钱是子女必须做的。
张爸爸一生刚正,洒下桃李芬芳,不少学生得到他去世的消息,都赶来灵场祭拜。
这几天里,幼宁便不停的,对着祭拜的人磕头谢恩,有时候磕的快了急了,起身的时候,眼前便一阵阵发黑。
赵睿一直在边上的小房间里躲着,幼宁和他的事情,亲戚们并不知道,赵睿并没有太多的在人前露面。每天,也只在人少的时候,他会从小休息室里出来,拿着食物和水,强迫幼宁吃一点。
他口袋里总揣着巧克力,有时候捏的久了,那巧克力都有些融化了,染得裤子上,一小块深褐色的痕迹。幼宁不停的磕头,赵睿心里很疼,但这些事情,幼宁是不肯让别人来做的。他也只能在幼宁坚持不住的时候,跑出去强迫他咽块巧克力。
火盆一直都烧的很旺,有时候纸灰积的多了,幼宁便小心的将灰烬挑拨紧实,从没让那火苗灭过。
堂兄弟们要替他守火盆,都被幼宁拒绝了,他憔悴的厉害,脸色变的蜡黄。
深夜里,周围都安静下来了,只有偶尔从隔壁灵堂里传出来的哭声。
这个时候,幼宁的脸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