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儿愤恨地扫了我一眼,恨声道:“那布偶便是在她的寝宫发现的,陛下切不可放过此等奸邪之人!”
武则天并不言语,只挥手屏退侍立的宫人,盯着我看了良久,才转头问同样跪在一边的刘静月:“你说的便是此人?”
刘静月便如捣蒜般磕起头来,口中念道:“陛下明鉴。”她头发散乱,满脸泪痕,眼中的阴霾之色却瞒不过人。
倒是一边的窦嫣冷静得多,眉目沉静,只盯着我看。
我心中不由惊疑,却依旧按下诸多疑惑,静静地等着。
日影西斜,女皇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开来,打破方才的寂静:“你本名为何?家住何处?可有高堂健在?家中还有什么亲人?”
一连串的话问下来,我听得不免迷惑,便抬眼向上看去,恰好对上那双饱经风霜却异常凌厉的凤眸,遂心下一颤,口中只答:“臣妾姓谢,名苒苒,江南人士,父母双亡,家中再无亲眷。”
停了半响,那宝座上的声音才又响起:“很好。”只是简短的两个字,却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陛下,她说的都是谎话!她就是谢义琰的女儿谢瑶环,当年谢家被灭门的时候只逃脱了她一个而已,自然是再无亲眷!”刘静月忽歇斯底里地叫嚷道,如同离开池水的鱼,拼命地挣扎起来。
我脑中轰然作响,顿时定在了当场。
谢瑶环,多么熟悉的名字。
曾以为自己既然已取代了豆卢飞燕的身份,便再不会与这个名字有什么牵连。
没想到,该来的却依旧不会放过我。
京剧里唱了那么久的戏码,全然不曾出错,我又如何逃得脱?
心里如同煮沸了水,翻滚不已,眼前的情景却清冷寥落如一池碧水,了无波澜。
武则天淡淡地扫了刘静月一眼,漫不经心地问:“既是如此,你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刘静月听了武后的话,忙跪伏在地上,说道:“回陛下,昔年尚在相王府时,皇嗣便同此女过从甚密,臣妾曾派人到江南查过她的底细,江南氏族中也并无她口中所称的谢氏子弟。后来她去了东宫做女官,臣妾无意中听得庐陵王妃曾在梦中呓语‘谢瑶环’几个字,臣妾听得耳熟,又知庐陵王妃同谢瑶环一向亲厚,便命人去查,这才发觉这个谢苒苒原来便是当年谢家走脱的那个女孩。”
听得如此这般的前因后果,武则天沉吟良久,才转而问我:“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我知避无可避,便索性抬起头来,直视着她道:“民女断无异心,此次入宫也并非为了家仇私恨。瑶环慕陛下雄才已久,如蒙不弃,民女愿做第二个上官婉儿。”
众所周知,上官婉儿的祖父和父辈因卷入了当年的废后事件,皆死于武则天之手,查抄满门,她自幼随母亲住进了宫里专用来关押犯了罪的宫人的掖庭,过着寻常仆婢的生活,终日洗衣除尘,再不似当初的大家闺秀。
然而,尽管这样的仇深似海,待得她长大成人,却成为了武则天最为有力的臂膀,行文若水,为政如流,堪为奇才。她同武则天的关系更是长久以来的传奇。
然而此时的我,却不知道这样的一句话,是不是足以说服这位雄才韬略的旷世女主。
大殿内一片寂静,静得足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我默数着自己的呼吸,一下,两下……
“哈哈,好一副玲珑心肠。待得事情查实,若你有能力,朕又何妨便要你做这第二个上官婉儿!”武后忽长笑道,一双凤眸轻轻地眯着,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
我心中一松,那厢的刘静月却猛地大叫起来:“陛下切莫放过她,臣妾曾查知她曾与长安城的一群匪类相交,那群人当初都聚集在季月坊,是敌对朝廷的乱臣贼子!”
武则天又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忽扬声道:“且将豆卢氏押入天牢,余下的人皆依旧例办吧。”
刘静月闻言,“噌”地站起身来,恨声道:“我已然将所知之事皆告诉了你,到了这般地步,你如何还不肯放过我?”
宝座上的女帝笑着摇了摇头,口中答道:“如此心机,若然不除,朕如何放得下心来?”
话音未落,殿外的宫人已然冲了进来,手中的三尺白绫亮得刺眼。
一直安静不语的窦嫣忽扬头笑了起来,转眼看向癫狂状的刘静月,嗤笑道:“原本只是你一人而已,如今牵连上了我们两个,你却依然逃不过这一劫,何其可悲?”
刘静月却已然听不到她的话,只自顾自地手舞足蹈起来,口中傻笑着:“吾儿成器已然位列九五了,我便是皇天后,尔等谁敢拿我?”
窦嫣见了,便又转过头来看我,口中冷然道:“尔不过一介反臣之女,竟得殿下一直惦念不忘,令我如何能服?若有来世,我窦嫣定要先遇上殿下,独得恩宠,再不做旁人的幌子,平白受这等冤屈!”
我一时无语,便只静静地立在当场,眼见得白绫闪过,手足皆凉。
作者有话要说: 凉回来了,一切照常更新~
☆、凤鸾吟(苒苒述)
序:天授二年,腊,卿相欲诈称花发,请幸上苑,有所谋也,许之。寻疑有异图,乃遣使宣诏云云。于是,凌晨名花布苑。群臣咸服其异。后托术以移唐祚。此皆妖妄,不足信也。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全唐诗》第五卷046首武则天〖腊日宣诏幸上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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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在天牢的当夜,武承嗣便来看我。依旧是一袭玄衣,面色如常,见了我,只开口问:“卿可知谢瑶环日后当如何?”
我心念一动,遂答:“御前执笔,座下听宣,是为女官,当如苒苒昔日所为。”
他听了,默然良久,才说:“若是如此,亦是美事。”
我按下心头的苦涩,对着他笑了笑:“不必挂心,苒苒既是紫胤,必可安然渡过此劫。”
如此的一句话,讲给他听,也讲给自己。
不过数日的光景,武则天已然将谢瑶环的来历查得清楚明白。因而命人将我带往她所居的长生殿,端详了我一阵子,才笑道:“既是主动要做第二个上官婉儿,朕如何能不给你这个机会?”
我闻言,忙跪地叩拜,心中一时激荡,一时酸楚。
一旁的上官婉儿便笑着接过话茬,转眼望向女皇,口中谑道:“陛下早知谢家妹妹才高八斗,如今引她回来,莫不是对着婉儿两看两相厌了,打算另换个人服侍了?”
武则天听了,凤目便轻轻地眯着,也笑了起来:“当初要你服侍,便是看中了你粗通文墨,又性格乖巧。偏是这年纪大了些,你这张嘴倒也学得伶牙俐齿了起来,莫不是相中了谁家的公子,急着出嫁了?”
我跪在阶前,也不由会心一笑。
然而,急着出嫁的并非上官婉儿,而是依旧痴缠着李旦的团儿。
世人素将大唐的女子比作百花之首的牡丹,团儿便恰如那雍容富丽、骄矜张扬的牡丹,坦然而爱,翠眉妙目,皆望向白衣翩翩的皇嗣,恨不得速速将身嫁与。
偏是那大唐的谪仙人,却依旧为人平和,疏离浅淡地保持着固有的距离。
刘静月和窦嫣的死,就像是投入古井中的石头,半分涟漪都不曾浮于表面。
武则天只称自己虽早就召见过二人,却早已放还,并不知她们的下落。旁人找不出证据,更不敢找什么证据,也只得不了了之。
于是这两位昔日风光一时的后妃便被草草埋就在哪一处荒山野岭,亦或是丢弃于某个残垣枯井里,红颜凋敝,殊无名号,鸳枕鸾梦皆成空。
然而李旦终究是李旦,自那日嘉豫殿的变故后,他不但不曾派人寻找过刘静月和窦嫣,就是后来在殿前见了我,面上也依旧是风轻云淡,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竟好似从来不曾识得刘、窦二人。即便是后来在观风殿前偶然遇见了我,也不过略一侧头,便擦身而过,毫无留恋牵挂的神情。
后人提到这一段事时,多言其软弱无能,进不能位列九五、执掌天下,退无法护佑妻儿托庇亲眷,唯耽书画之趣,素不通政。
我却知他多半早就推演出了刘、窦的命盘,早知必有此劫,因而才对二人百般宠爱,哪怕她们生出再大的事端,也被他轻轻松松地遮掩住了,并不惩治。
知命者难,古往今来俱是如此。
李旦逃不过,我也躲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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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宫门深似海,洛阳宫的喧嚣并未随着刘、窦二人的死而清静下来。
各地的奏章每日里自千里外快马报来,武成殿内的案牍不曾减少半分,长生殿内的武则天也依旧安然地坐在镶金嵌玉的宝座上,俯视着这座如画的江山,手中的权柄不曾放松半刻。
自从回到洛阳宫,我便依旧做了先前的尚仪院司籍女官,只是将名字改为了谢瑶环。
谢瑶环,这个原以为只是出现在戏文里的名字便果真成了现实。亦或是,我原本便是身处在一折戏里。
宫中生活的人自有宫中的生存法则,闲事莫理更是安身立命的头等信条。因而,哪怕大半个皇宫的人都知道我便是那个曾经贵为妃嫔的豆卢飞燕,也绝不会有人因此而过问半句。
我也并不理会其他,只依旧随着上官婉儿处理案上积压的折子,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放好,上呈女皇。虽不甚繁琐,却也是终日忙碌,并无清闲。
武则天是史上最忙碌勤勉的君主之一,每日天明便来起身上朝,上午回长生殿亲自处理朝政,过了午后还要召见亲信,商讨国事。
即便是时常进宫的季衡,也并非次次都有缘得见天颜的。吃了闭门羹的他多半是由我引着出宫的,因而二人倒也时常见面。
眼见得他面色郁郁,我便问他:“当初应了进宫,可曾想过此时会如此难得见面?”
“不曾。”他答。
我便又问:“那么现在可悔?”
“不悔。”
我心中不免叹息,面上却但淡淡地不着痕迹。
他见我不说话,便问我:“你可因我和她的关系而困扰?”
我笑了笑,只是摇头,口中谑道:“徒儿只是觉得师父这样清隽的人竟只能终年身穿寻常的僧衣,不免心中可惜。”
他闻言便也笑了起来:“万千色相,终究是空,如何可惜?”
我便笑着瞥眼看他:“若是当真成空,师父如何还放不下这最后的色相?”
浅淡的笑容犹停在嘴边,他转过头,远远望着那座气势辉煌的长生殿,淡淡地说:“终究是看不破一切,否则如何还要留下来。”
我眼望着他简朴的僧衣,心中一痛。
手中的灯笼松了松,才又握紧。
不是困扰,只是害怕看见最后的结局而已。
日后将要发生的一幕幕,我如何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慢慢成真?
偶尔武承嗣前来商议国事,上官婉儿便先躲了出去,只推我去御前奉茶。
依旧是寒山清茶,轻云游香,一盏清澄,湛若碧水。端在手里,先移到了上方的宝座,恭谨地递到跟前。
武则天接过茶,略抿了一口,笑道:“若非是承嗣来了,即便是朕,平日里也是喝不到谢丫头亲手煮的茶呢。”
我听得面上一红,垂首道:“婉儿姐姐身上不适,奴婢见殿内无人侍奉,才斗胆前来奉茶的。”
她听了,却只一笑,转而对武承嗣说:“日后承嗣却要日日都来长生殿坐坐,朕到时便将婉儿撵出去扫院子,单留下谢丫头奉茶。”
我低着头慢慢地退到武承嗣座前,也放下一盏茶。
他接过茶,还未饮,却先开口道:“既是如此,侄儿便却之不恭了。”
我听得他言语有些异样,不由好奇地抬头看他,恰好捉住那人嘴角一闪而过的笑,不由心中一暖。
对于我和武承嗣的事,武后的态度一直不甚明朗。既不言明我俩的关系,也不严禁彼此来往,着实令人看不透。
然而我心中却再无他想,只念着这世上聚少离多,若得相见,便已是佳会。
某次在廊下遇到武承嗣,恰好周遭无人,我便问他:“魏王殿下近日可有临窗作画?”
他停下脚步,眼望着长生殿高耸的屋脊,答道:“若非当真凌驾高阁之上,如何可以执笔?”
心里的弦猛地被触动,我又问他:“若终生不得临高阁而远望呢?”
他闻言,本就深不见底的双眼愈发地深邃起来,阴影沉浮,连同那道玄衣,沉沉地陷成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潭:“嗣岂是久居人下之人?”
“可是——”我开口,想要说出日后发生的种种。
他却看穿了我的心思,径直止住我,口中淡淡地说:“嗣素不信命,若然天数早定,卿此时便仍是留在上阳宫里的豆卢飞燕,如何又会转而成为谢瑶环?”
我听得怔然,便咽下了嘴边的话,眼望着他,头脑中一片空白。
诚然,若依照历史的轨迹,身为贵妃的豆卢飞燕会长长久久地留在深宫内,即使后来被家人接回府内休养,也依旧是安然活到了开元年间,以七十九岁的高龄无疾而终,为其亲手抚养长大的玄宗皇帝厚葬,断不曾卷入刘、窦二人的巫蛊事件。
那么此时,我由豆卢飞燕转而变成了谢瑶环,是不是就证明历史的轨迹已然发生了改变?
那么,日后,我是不是也逃得脱那命中注定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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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转凉,转眼便是一地银雪。
寒冬腊月本是红梅傲立的时节,怎料一早起来,便有一群大臣手舞足蹈地涌到了长生殿前,口中只称是天降祥瑞,因而前来恭请女皇。
我见带头的是几个平素捍卫李唐王室的朝臣,心中不由疑惑:如何这般李唐旧臣也转而追随武则天了?
上官婉儿笑了笑,示意我入内通传,自己走上前道:“陛下尚在安歇,还请诸位大人稍安勿躁,奴婢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