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色不由得一冷,肃颜看我:“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李贤身边的内侍长生同李显身边的长贵本是兄弟,同年进的宫。如今相见,我如何不识?
长生得不到我的回答,咬了咬牙,一个人吃过了饼便急着上路。
我知道自己此时内力全失,也不反抗,便任由他扶到箱子前。厚重的木板再次合拢,遮住眼前的光亮,我缩在箱子里,心中默然。
一路颠簸,辘轳声不停。我也不再同他说话,只闭目静养起来。无奈不知李贤给我吃的是什么药,手足依旧酸软无力,加上木箱通风不佳,整个人都昏昏沉沉了起来。
在木箱内辗转反侧,不分日夜,更不知走了多远。我蜷缩在无垠的墨色间,竟觉时间静止,万物俱灭。
都说黑暗最易勾起回忆,半睡半醒间,疏落空寂,无数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旧风暗袭……
眼前朦胧出现了武承嗣的那张冷颜,玄衣御风,身后桃花漫烂,缱绻成姿,依稀便是当年我离开周国公府的那日。
一双寒眸盯着我不放,素来凉薄的唇随之淡淡勾起:“你以为凭着这么一件舞裙和一支小小的簪子便可乱我心智不成?”
我记起当时自己的回答,比对今时,不免心生凄然,便回视那双寒星似的眸子:“苒苒非有别意,君心可鉴。”
他依旧淡淡地看我,嘴角泛起一丝不苟的笑意来:“何必再做戏,你接近我不就是为了令我困顿于情,再伺机报复我武家之人!”声若坚冰,目露寒锋,面色一如既往地冷硬起来。
西窗孤冷夜有霜,烛影曈曈寒未止,一缕香茗萦绕墨色浓郁,郁结愁肠,百转千回……
“谢苒苒从来就只是谢苒苒,待君之心无异,更无背弃之意。如君不信此言,我便立即从这里消失,自今以后,天涯海角,紫陌黄泉,相见只做不识!”
多熟悉的语句,我恍然记起那时自己当时对武承嗣说过的话。事到如今,沉疴难愈,便急欲上前,想要说些什么,却苦无言辞以对,一时间竟定在了当场,只叹:“紫陌苦且短,黄泉终为竭,苒苒唯愿尽逐月华以照君前。”
这般呢喃自语间,人愈发地恍惚起来,远远听得有人怒喝:“速将此人拿下!”继而木板作响,身子一轻,竟被人抱了起来,紧紧地锢在怀里,沉稳的气息透过厚实的衣物隐隐传来,定人心神。我沉沉若梦,听得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既是愿随我同行,何不醒转?”
是谁?是谁在耳边说的这句话?一行清泪不觉滚落,我奋力睁开眼来,逆着久违的日光,明灭的光影间,一道孤高的玄色身影定在面前,恍如隔世。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才又睁开眼看他,唇间泛起浅浅的笑来:“此陌路黄泉,得遇君,终为幸事。”
他略皱眉,面色初霁:“此非黄泉,嗣甚欣慰。”
林间风过,这一日,桃花已落,情蕊未倦,转眼便是云舒云卷。
隆冬的江南,虽仍一片葱茏,却颇有凉意。武承嗣从长生手中救下我,便折道北上,欲返洛阳。
我便问他,因何不先往都梁山兵营巡查。
他只答,此间事已了,余下贼寇,不过乌合之众。
我听了不免心生疑惑,却见他一脸沉寂,便不再做声,对于晨吟之事更是闭口不提。
长生早早被俘,一并押往洛阳。我念及晨吟,便打算找他问个明白。
经此波折,我身上的软筋散虽得以清楚,手足却依旧酸软,每每行走,便觉后背一片湿冷。幸而队伍的末尾便是一行人押送的那辆囚车,再加上那队侍从多识得我,因而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我取了一袋干粮,行至后车,只打算借着送食物的机会接近那囚车,趁机打探清楚。
谁知,刚靠近队尾,却惊见武承嗣骑马而来,面沉如水,只说我身体虚弱,不宜四处活动。我指了指干粮,示意自己是来送食物的。他便抬手唤来移岚,命他接过我手里的干粮,径直带我回车上安歇。
我素晕车,每每出门便神色昏昏,面无血色。他早知我有此症,也不言语,只从腰间解下一只做工颇为精巧的荷包递给我,面色淡淡的,简单地说:“前日偶得,且留在你身边吧。”
我接在手里,便闻得一道清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不由得周身舒爽起来。心渐绯然,遂打开荷包,内里除了几种香料,又加了不少冰片和薄荷,寒凉宜人。我不禁暗笑:武承嗣几时也学会这些事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荷包真的起了作用,我的晕车症果真不再频频发作,气色也渐渐好了起来。到了洛阳城郊的时候,武承嗣便到车前,挑开帘子看我:“你此次出来,终究是以到江南采办书籍为由,这般回去倒不好交差。我已命人去添置古籍,不日便归,你不如先到我的别院住下。”
我盯着他看,忽笑眼弯弯:“大人心思细密,苒苒叹服。”
武承嗣的别院便在洛阳城东南的洛水上游,整座庭院没有小桥流水,没有雕梁画栋,只有几棵孤松挺立在当中。
正中的屋子更是简朴,不过略摆了几件木制的家具和一只精致小巧的香炉外,别无装饰,对于当朝大员的别院来说,不免寡素了些。武承嗣引我进了屋子,便别过头去,并不看我,声音淡淡的:“这里原是我的居所,我已命人清理过了,你便住在这里吧。”
我抬眼望去,窗外清松若涛,这样的地方,果然只有武承嗣才住得。
入了夜,便有松声入耳,击打在心间。我伏在塌上,只觉万籁皆静。指尖滑过身上的锦被,夜凉如水,暗暗便有檀香萦绕鼻端,像极了某人的气息,熟悉如斯。我闭上眼,眼前却偏偏依旧有人影晃动,玄衣沉寂。
一连辗转反侧数次,依旧无眠,只得披衣出门,在当中的一株松树下坐了,抬眼望向夜空,星云疏朗,宛若罗盘。
这一趟江南之行,了无所获,想到晨吟和李贤,更觉惆怅起来。从前经历的一切,我都早已知晓,所以并无慌乱。然而这一次,史书上虽早就说了徐敬业必然兵败,却断定那太子是别人假扮的,因而对其下落并无交代。如今想到此处,不免既喜且悲起来。
在树下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回房歇息。才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直直盯着眼前的房子,心生疑窦。停了良久,才向西走了数步,又折向北,再至东,绕着屋子足足转了一周。我这才叹了口气,走进门去,探手在墙侧敲击,果然听得内里发出空洞的声响,伴随着低低的人声,含混不清。不由得叹气,自己果然所料不差。
整间屋子从外部看本是三间,进得屋里,却不过两间半大小,东侧的耳室竟小了半间。我用步子算过,屋内和屋外的墙围长度相差甚多,东西不同,若非有暗室,断不会有此差异。
我遂点了蜡烛,在屋内细细搜索,想尽了一切办法,却始终无法打开那道暗墙。倒是守夜的人被惊动过来,隔着门问:“姑娘可是夜里惊了,可要小人帮忙?”
我只得将蜡烛放回桌上,只答:“不妨事,应是不惯用檀香,竟一时睡不着。你且去忙,我歇歇就好。”
那人答应了便回去守夜,我却只盯着那只香炉。武承嗣虽惯檀香,却素不爱奢华,如何会将这样一只精工细密的香炉摆在别院的厅室中?
待得那人走远,才走到那香炉前,略略转动,果然听得一声闷响。转到东室,转眼就见方才还是毫无缝隙的墙壁正分作两半,缓缓开启。内里一片黑暗,看不甚清。我便抬起手中的蜡烛,向前探身,一道黝黑的地道随即出现在眼前……
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正犹豫着要不要下去,却又听到下面的人声,比起方才,清晰了好多。我不由得一惊,随即低声唤道:“晨吟,是你在下面?”
地道下毫无动静,倒是身后忽响起熟悉的声音:“夜已深凉,何不早些歇息?”
我回过头,便见得武承嗣正立在身后,身上的玄衣同黑夜融在一处,烛影晃动,在他的脸上刻画出一根根棱角分明的线条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月当窗(苒苒述)
太后修故白马寺,以僧怀义为寺主。怀义,鄠人,本姓冯,名小宝,卖药洛阳市,因千金公主以进,得幸于太后;太后欲令出入禁中,乃度为僧,名怀义。又以其家寒微,令与驸马都尉薛绍合族,命绍以季父事之。出入乘御马,宦者十余人侍从;士民遇之者皆奔避,有近之者,辄挝其首流血,委之而去,任其生死。见道士则极意殴之,仍髡其发而去。
──《资治通鉴?唐纪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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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冷天寒,武大人何故竟来了此处?”我盯着他,缓缓地说。
他并不提前事,只淡淡地说:“从宫里回来,想到别院清冷,便带了手炉给你。”
我借着晃动的烛火看过去,果然见他手里拿了一只小巧的手炉,便答:“苒苒不才,劳武大人费心。”
他遂皱眉:“不过半日不见,怎么倒生疏起来了?”
我叹了口气,只问:“武大人既然绑了废后来,如何竟也将苒苒安置在此?”
闻得此言,那凉薄的唇随即轻轻上扬:“素知你机敏,本不欲相瞒,因而今夜特来相告,没想到竟被你抢先发觉了。”
如果这话是从李旦口中说出的,我或许会有疑虑,然而站在我面前的人是武承嗣,我竟只点了点头,接过那只手炉。
他便伸手拉我,我僵住,却没有挣开他的手,只随着他出了东间的耳室。居室内烛火通明,两个人站在摇曳的光影间,都不言语,屋里也一时间静了下来,只有桌前的红烛偶尔发出细微的响动。
我在桌前坐下,逆着明灭的烛火,静静地看他线条分明的脸。他低头看了看我,才松开我的手,起身略转香炉,将暗道关闭起来。
听着东室那边传来隆隆的响声,我深吸一口气,问他:“武大人意将如何?”
“秉公而办,素无偏颇。”他答。
我便皱眉:“你要将废后交付朝廷?”这句话从一直对韦舒颜颇有照应的武承嗣口中说出来,未免牵强。
他反而笑了起来,目若深潭,望住我:“若是你想要我放过废后,亦无不可。”
听了这话我更看向他,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心中疑窦暗生起来,嘴上却只淡淡地说:“此乃武大人私事,与苒苒何干?”
他盯着我看,目光灼灼:“你不问缘故?”
明明心涩难安,却偏偏扬眉答道:“武大人本不信我,苒苒何必多言。”此话一出,便觉心胸舒畅,再无沉闷,然而转念,却不免心生悔意。
明月当窗,灯影曈曈,他亦回视我,目光隐有沉抑晦涩:“你又何尝信过武某?”语气淡淡的,不辨喜怒,我却知他必已怒极。
不错,武承嗣未曾信过谢苒苒,谢苒苒也未曾信过武承嗣,如是而已。两个人,素不信人,何其相似!
冬夜的洛水边不免清寥寂落,我紧攥双手,看向他,竟无端想到“死生契阔”四个字来,指尖一点点地冰冷起来,只觉露重身寒。更不知何时,窗子无故开了半扇,外面松影晃动,涛声不歇,渐有凄清孤冷之意。
跳动的烛火融不掉对面人脸上的重重冰霜,松风若刀,斩不断长潭深水,望不尽昔日桃花映照潭前。时间的沉静,分分秒秒,凝固在浓得化不开的夜里。
时间和空间的夹缝里,陈陈相因,我叹了口气:“若苒苒坦诚一切,武大人可愿放过废后?”
他不答话,只盯着那桌上的红烛,任凭静谧的气息在烛火昏黄间一笔一划地描摹出棱角分明的侧脸来。
我不免苦笑:子衿未有期,蒹葭早无处,自始至终都是这个结果而已。
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周身皆冷,像是坠入了深寒的冰窖。这次他倒是注意到了我的反应,走到我面前,将我向他怀中带了带,试图用体温将我的寒意去除,却不知令我感到寒冷的源头正是他。
他只是抱着我,静静地,我的呼吸和他怀中的心跳,一点一点,跳成一样的节奏。
那么急促,那么平静……
“明早随我一起回城。”他忽道,手上用力,将我紧紧地箍在怀中。
“那采办典籍之事……”我皱眉。
“无妨。”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暖意减盛,我起身关上窗子,回头看他:“天色已晚,还是早些回去吧。”
“早已过了宵禁,今日回不得城了。”他也站起身来,淡淡道。
我这才恍然,便道:“既是如此,苒苒便搬去别间住吧。”明明面色绯然,却不肯别过头去,只扬眉看他。
他定定地看我,开口说:“此间别院原系旧年所建,嗣素喜静,院中只此一处可以安寝。”
听了这话,我不免愣住,便静静听他的下文。他举步走来,盯着我:“不若一同安歇。”烛火昏暗,远远的,看不清他的表情。
“武大人愿为柳下惠?”我心跳如鼓,笑问道。
他不置可否,只转身道:“当初随废帝谪居别馆,你可也问了他这句?”
我一愣,随即笑道:“不必。”
话语简略,见他凝眉看我,面色沉沉的,才又说:“唯杯水相隔尔。”
他目光微动,遂回头望我,目光灼灼:“不如一试。”
月流星长,一夜的红烛燃到了尽头……
更漏夜长,竟是好梦安枕。
天未破晓时便睁开眼来,见得武承嗣伏在桌边的木榻上,尚未醒来。他本身形高大,如今整个人蜷在一方不足四尺的睡榻,不免狭小。幸而那一身的清寒之气却未因这样的姿态而有丝毫的改变,依旧面色无波,只是俊眉微紧,似夜有所梦。
我素爱看男子的剑眉,便伸出手来,隔着虚空细细地描画,不觉唇间泛笑。
窗外风紧,伴着松涛,不时击打菊纹雕花棂子。一抹晕华透过窗棂,温暖和熙,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宛若雕塑。
他忽睁开眼,望住我,淡淡地说:“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若是眼前的人是李旦,我必会答:“仰使君高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