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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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丝娜一怒之下,竟不辞而别。
我知她心中虽爱裴伷先,却再不肯面对狠心抛弃自己的裴炎,只得转身求去。
我心里始终疑她便是赵歌的前世,因而托了武承嗣在城中百般打探。
停了两日,他便来看我,只将一粒刻着“丝娜”二字的碧玺珠子交给我,桃粉色的珠子衬着窗外的斜阳,柔媚入骨,让人想起当初在倾步坊见她一舞倾城时的绰约风姿来。
裴伷先经此变故,伤痛难忍,一时缠绵病榻。我于心不忍,因特意送药过去,他只对着那药碗惆怅,却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便默默然出门去了白马寺。
季衡仍旧是一身僧衣,慈眉善目的样子,全然是佛家弟子的架势,新剃过的光头在林木间散落的光亮下显得格外的刺眼。
我忍不住低下头看眼前的棋盘,方方正正,黑白子交错其间,厮杀得跌宕纵横。执起黑子,翻手,落定,看向如今的辩才大师:“可有退路?”是问棋,也是问人。
他但笑不语,手中的白棋起落,又环住我的黑子。
“进退皆有法,师父可曾参悟?”我不肯罢休,黑子不辍,盘间局势又变。
“进即是退,退亦是进。”他答。
林木清落,树影蹁跹,我笑着看向他:“闻此言便知,师父尚未参悟,平素所言的佛法不过外相而已。”
他皱了皱清隽的眉:“施主所言何意?”
我叹了口气,指着棋盘:“师父所感之进退唯此眼前之棋,却不知世间本无棋,无盘,万物皆为虚耳,概人心之所愿,故为棋局。无进无退,此为棋之道,故弟子说师父未悟。”
他闻言沉默良久,终于放下手中的白棋,沉吟道:“眼前的棋子不论黑白,皆为人之所愿,与局无关。”遂抬头看我:“如此看来,季衡果无法置身化外。”
佛家讲孽缘,季衡的孽、缘皆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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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天高气爽,一纸加急军报送到了武成殿的御座前,柳州司马徐敬业反了。
上官婉儿不在驾前,武后轻眯着凤眼,看了一眼那纸公文和后面附的檄文,面色无波,命我念给她听。
我知道摆在眼前的恰是那后世广为流传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拾起桌上的纸,舒定心神,念道:“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这几句话写尽了武后先后侍奉过两代君主的尴尬出身,字字见血,绝非凡笔。
武后闻言只挑眉笑道:“旧论陈词,不过腐生迂言。”
我便又继续念下去:“……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骆宾王素有“唐初四杰”之名,才情极高,这篇檄文竟也被他写得激荡回肠,雄浑有力。说来有趣,同为“唐初四杰”的王勃也曾因李显写过斗鸡檄文而被逐,这初唐的四大才子倒同檄文颇有渊源。
思及此处,不由继续念了下去:“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这一段写得颇为辽阔,隐隐有风云之色变幻其间,我循文念来,不由得暗自叹服,偷眼看向武后,竟见她也沉默了起来。
话语一停顿,武后便又抬头看我:“怎么不念了?书生意气,不过尔尔。”
我忙低下头,继续读那檄文:“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於话言,或受顾命於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末句流传千古,我平素便知为佳句,此时念来,却只觉心惊:骆宾王此人不仅善文,竟更懂得揣测人心,以先帝尸骨未寒而朝政旁落为名,大举讨伐武后,确为攻心上策。
武后闻得此句,果然凤眸微凛,矍然道:“谁为之?”
我答:“昔据闻乃长安主簿骆宾王所做。”
武后只叹:“宰相之过也。人有如此才,而使之流落不偶乎!”
不多时,众朝臣便都到了武成殿商讨对策,皆提用兵事宜,唯有裴炎直言:“天子年长矣,不豫政,故竖子有辞。令若复子明辟,贼不讨而解。”
众臣皆不敢逆武后意,只说:“炎受顾托,身总大权,闻乱不讨,乃请太后归政,此必有异图。”
裴炎故而被脱去官服,关押入狱。
我闻得此消息的时候,正在后殿整理各部送来的折子。李旦虽已命司仪局不再替我安排差事,武后却因我上次去长安的关系,对我颇为看重,竟将我调到了她身边去。整理奏折自此便由上官婉儿和我一同负责,今日她不在,大小琐事就都堆在了我身上。
团儿闲坐在一边,听了宫人所说的裴炎在朝堂上被贬之事,只撇了撇嘴:“自古逆臣多无好下场。”
次日,裴炎谋反之事便不胫而走。
先是街边的幼童纷纷传唱:“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有人直言此歌便是骆宾王所做,意在与裴炎合谋乱政。
随即又有人在叛军中发现了裴炎的外甥薛仲璋,并说春天武后游龙门时,裴炎便欲用兵夺政,只不过那日武后的銮驾略缓,竟错过了时机。
我当时仍在长安,并未经历此事。然而思及武后平素的为人,知道她精细机敏,能不声不响地躲过那场兵乱,自然不会是机巧的缘故。
数日后,又有了新的证据送到武成殿来。
据闻,徐敬业起兵前曾与裴炎合谋,问及心意,裴炎只回了“青鹅”二字。
朝臣对于这两字一时不解,都猜不出本意来,唯有武后见了便说:“此‘青’者,十二月。‘鹅’字者,我自与也。”裴炎终于被定了谋反之罪。。
我知此事多半是不可信的,只不过是为了杀裴炎而编造的证据。然而裴炎其人,确如史书所讲,既狡诈又愚忠,实在是看不透彻。
群臣中多有同裴炎交好的人,便纷纷上书替他求情,就连程务挺也不例外。我知此事绝难平息,便将一干折子都整理出来,只暗暗藏下宋璟的折子,就着夜间的灯烛烧了。
果然,武后见了那堆折子便震怒,又看了程务挺的折子,更是雪上加霜。
恰好有人密告程务挺与裴炎、徐敬业暗中勾结,意图犯上,武后听了那密报反而只是冷笑,并不传问。
我记起当初裴行俭辞官之时,便是为了裴炎、程务挺二人私自上报,将功绩揽在了程务挺一人身上,又背信弃义,杀了本已投降的阿史那伏念。那一役后,程务挺因功迁右卫将军,封为了平原郡公,而裴行俭称病不出。
现在看来,世事果然无常。
武后要斩裴炎之事不胫而走,我不便出宫探裴伷先,只得托武承嗣代为关照。
武承嗣回来,只说裴伷先无碍,又问我对于此事有什么看法。
我想了想,便答:“无论有无反叛之心,裴炎必诛。”
然而群臣并不是这样想的,次日一早,凤阁侍郎胡元范便在朝上进言:“炎社稷臣,有功於国,悉心事上,天下所知,臣明其不反。”纳言刘齐贤、左卫率蒋俨继也纷纷跟着替裴炎辩解。
武后便说:“炎反有端,顾卿未知耳。”
胡元范、刘齐贤等人仍不甘心,竟说:“若炎反,臣辈亦反矣。”
武后只答:“朕知炎反,卿辈不反。”随即下令,将裴炎斩于洛阳都亭驿前街。前前后后,不过用了十天的时间。
裴炎死的第二日,武承嗣便来看我,说是裴家上下都要被发配到岭南。
我惦记着裴伷先的情况,一时踟蹰起来。
谁知又过了一日,裴伷先竟秘密托信给我,说是求见武后,要我设法周全。我知他此话不是对我而说,那信是通过武承嗣替我带进来,这信里的话自然也是对这带信之人求的。
我于是便看向武承嗣:“此事难测,恐有干系。”
他只答无妨,次日便引了裴伷先去见武后。
此时的裴伷先已被贬为民,进来武成殿的时候不过一身布衣,久病未愈的脸不免有些苍白,比起先前也清瘦了许多。
武后见了,便问:“汝伯父反,干国之宪,自贻伊戚,尔欲何言?”言语间凤眸含霜,语气不免盛气凌人起来。
他也不低头,只仰头答道:“陛下唐家妇,身荷先帝顾命,今虽临朝,当责任大臣,须东宫年就德成,复子明辟,奈何遽王诸武、斥宗室?炎为唐忠臣,而戮逮子孙,海内愤怨。臣愚谓陛下宜还太子东宫,罢诸武权。不然,豪桀乘时而动,不可不惧!”
字字慷慨陈词,皆言及还政于李旦,无疑会触怒武后,我站在武后身侧,不免转眼去看武承嗣,他倒面色如常,似乎不以为意,万年不改的一张冷面毫无变化。
座上的武后随即大怒:“何物小子,敢发此言!”
裴伷先也不畏惧,只铮然谏道:“陛下采臣言实未晚。”
我暗自摇头,果然,武后盛怒,命人召集朝臣至武成殿,欲将他当庭行杖刑。
我借着传召群臣的机会出了武成殿,不忍亲见,独坐在洛阳宫的一处花亭子里。那厢却有宫人自亭边经过,私语起殿上的事来。
一个说:“听说了吗?裴家的那人被实在是硬气,竟敢顶撞太后,被当众打了一百杖呢。”
另一个便说:“那小子也不过如此,被打了十杖就昏死过去了,可是太后不许停,那行刑的人便接着打,一连换了两支竹杖,到了九十八下时才又醒转了过来的。”
我听了只觉胸口沉闷,觉得自己有负裴丝娜所托,越发寂寂无语起来。
天黑的时候,听说裴伷先被押入天牢,只剩下半条命了,便再坐不住身,趁着夜色换了一身的夜行装束去见武承嗣。
幸而建在洛阳的这座周国公府布局与长安的那座大致相当,我绕着规整的屋宇几个起落,便到了书房,窗外依旧是松风连越,林岭横生。
刚探头过去,武承嗣那边已拔剑而出,见得是我,又收了回去。绕过高高堆起的公文,他看了看我,目若点漆,似笑非笑地问:“怎么这身打扮就来了?”
我正色道:“苒苒非武大人,位低言轻,若非如此,便出不了宫。”
“你现在是太后身边的女官,寻常官员见了也不敢盘查。”他摇头,正色,又说:“今日你不来,我也正打算明日去找你。”
我以为他说的是裴伷先的事,才要开口问,他却道:“我知你所来何事,那人的伤虽重,却不致死,太后已命人将他流配攘州。”我听了便略略安心下来,
他却转出身来,走到我面前问:“你可知徐敬业因何起兵?”
我听得疑惑,眼见得他面沉若水,眉头微紧,似有隐忧,不由暗暗惊疑。
作者有话要说: 这部分的故事平淡了些,下一章开始急转。。。
某凉遁走。。。
☆、步虚词(苒苒述)
敬业求得人貌类故太子贤者,绐众云:「贤不死,亡在此城中,令吾属举兵。」因奉以号令。
楚州司马李崇福帅所部三县应敬业。盱眙人刘行举独据县不从,敬业遣其将尉迟昭攻盱眙。诏以行举为游击将军,以其弟行实为楚州刺史。
甲申,以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为扬州道大总管,将兵三十万,以将军李知十、马敬臣为之副,以讨李敬业。
──《资治通鉴?唐纪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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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问得颇为蹊跷,人人皆知此次徐敬业起兵所打的旗号便是清妖后、还政于李氏,替废帝和废太子讨不公。
废太子,指的便是李贤。
他见我疑惑,便定定地看我,目似深潭:“日前阵前交兵,有军报刚至长安,说是军中有人形貌极似废太子,对外称其未死,现起兵攻两都。”
我点点头,这段事原本在书上便看过,本不以为然,认为不过是徐敬业的托词罢了。然而,忽又觉不妥,随即抬头去看武承嗣:“你是担心她……”
李贤未死的消息若然传出,只有一个人定是要去亲眼见他的……
武承嗣见我领悟,便点头:“嗣明日便向太后请旨,必亲往阵前。”
门外忽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身为宫中女官,不便现于人前,只得闪身藏在屏风后,隔着缝隙向外观瞧。
但见一道袅娜的身影移入房内,呵气如兰道:“天色已晚,大人也当早些歇息。”却原来是先前在承露楼服侍的月莹,想来我走了之后,原本书房的活便是她接下的。
不知怎的,看到这一切,我竟有些郁结于心,趁人不备,径自纵身从后窗出了书房。待得回了洛阳宫,在大仪殿内不禁辗转反侧了起来,只觉窗外寒鸦扰人。
次日早朝,武承嗣便向武后提出扬州兵事为重,关系朝纲,愿亲往犒劳军士,顺路还可督查各地粮草动向,为战事做准备。
武后闻言也赞他想得周到,便命他即刻准备行装。
武承嗣便行程匆匆,直接赶往扬州去了。
我来不及相送,倒是在洛水外遇见了了被贬攘州的裴伷先。
牢狱之灾加上那一百宫杖着实令他吃了不少苦头,原本白净的脸上也胡茬密布,愈加的沧桑起来。见我来了,他勉强笑了笑,只看向我:“裴某落拓之际,亲友既弃,于此境地得见谢姑娘,伷先实惭。”
我只摇头:“凭裴大人之才断不会埋没市井,他日回神都,苒苒必十里相迎。”
他随即苦笑:“裴某除却丝娜,再无牵挂,至于神都,不过梦尔。”
“如若有缘,裴公子定能与丝娜重逢,天涯海角,岂只这朝朝暮暮。”我叹了口气,望向城门外的连连衰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