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皱眉,更是疾步向里走去,细碎的脚步声在狭窄空荡的过道回响成音。待得近前,手贴在门上,缓缓推开,里面的人只是怔怔地望着我,并不说话。
还好,一切都好,我于是笑着看她:“小晨晨,还不跟我离开?”
“苒苒!”她终于跳了起来,一下子扑过来,哽咽道。
时光仿佛退回到十四年前,两个人在校园里林荫道上欢快地并肩而行,笑语连连,那么久远的画面清晰浮现……
一起吃了三年的早饭,食堂无敌的包子和豆浆……
在水池边对着洗漱,两个人,像是照镜子……
几个人挤在电脑前看新下载的电影,一起哭,一起笑……
熄灯后躺在床上幻想着以后彼此的模样,谁会先结婚生子,谁会笑傲职场……却不曾想过,日后竟会这样的传奇。
那一别,竟然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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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相王府,清雅闲适的八殿下只简短地问了句:“人送回韦府了?”
我点点头,他便不再多问,只扬声唤刘管事:“命人去准备,就说本王今日摆家宴。”刘管事显然愣了一下,才应声出去。
待得刘管事出了门去,他才回头看我,笑容浅淡:“本王这就将你在紫宸殿失掉的清誉寻回来。”
当夜,相王府彩灯高悬。
刘妃陪着李旦坐在正中,身上的宝蓝色宫装衬得娴静,悠然地同李旦说笑着,一个大约一岁的男孩由乳母抱着坐在二人身侧,正是李旦的长子李成器。李旦虽已成婚两年,也有数名姬妾,至今却只得了这么一个孩子,刘静月也正是为此才得以晋为正妃的。
崔清浅坐在下面的席首,眉目清秀若清水芙蓉,衣着也颇为素雅,果真人如其名。邻座便是柳湘如,服饰更为简单,竟是脂粉未施。两个人皆不多话,只是默默地陪坐着。
待得众人到齐,唐辉夜才姗姗来迟,扬声娇笑道:“闻得殿下要开家宴,辉夜一时兴起,对镜梳妆,竟错过了时辰,殿下莫要怪罪妾身才是。”钗环摇曳生姿,罗裙绫衫间绣着大朵的牡丹,明纱半臂配上翠云赤金环,更是明艳动人。
李旦温和地笑了笑,似是不以为忤。
说话间,唐辉夜已来至席间,在崔清浅对面的席首坐下,刘妃便笑着看向李旦:“殿下,既然人已经到齐了,那么便开席吧。”
谁知,李旦却摇头道:“今日虽说是家宴,却是本王特意为了一个人备下的接风宴。”
“接风宴?”刘妃疑惑道,“不知殿下要接的哪一位?”
李旦微笑地抬头道:“静月不必费心猜了,这人不是已经来了吗?”
我本立在门外,听得他的话,便抬步迈了进去,径直走到正中,盈盈下拜:“豆卢飞燕见过殿下、王妃。”
一时间,整个厅堂寂寂无声,惶恐、惊讶、疑惑、了然的表情出现在每个人脸上。停了半刻,刘妃才笑着站起身,快步走过来扶起我道:“早就听王爷提起过姐姐,不想今日才得以相见,真是令静月喜出望外。”说罢,转眼看向左右,迟疑一下,才对唐辉夜道:“如此便只能委屈姐姐将席位让给豆卢姐姐了。”
一句话便说得唐辉夜脸上变了颜色:“此话怎讲?”
坐在对面的崔清浅笑道:“姐姐有所不知,这位豆卢姐姐是殿下早年封的孺人,甚得殿下喜爱,后来听说是因身体不佳、思乡情重,便被殿下送往塞外休养,如今回来,自然是身体康健了,如此清浅自要恭喜豆卢姐姐呢。”说着也站起身来,对着我悠然一笑,如池间芙蕖,露华清幽。
唐辉夜看向崔清浅道:“姐姐知道的倒清楚,想来是与这位豆卢姐姐早就相识的吧。”
崔清浅闻言笑道:“豆卢姐姐离开得早,清浅无福,也是今日才得以相见。”
李旦的几个侍妾中入府最早的便是崔清浅,随后是唐辉夜,二人入府后刘静月才以孺人身份进了府来,最后才是柳湘如。因而众人一直以为李旦身边最早的便是崔清浅,却不知早年在太极宫时,武后便为李旦选过姬妾,豆卢飞燕便是那时以良家子的身份成为李旦的第一位孺人的,只是后来因身体不佳,才被接出宫去,回塞北居住,时日久了竟鲜有人记得。此次李旦要我假扮豆卢飞燕,便是算定了再府内无人认识豆卢飞燕,且时隔五年,豆卢飞燕当年也不过是十五岁,相貌略有变化也不足为奇,更是不易被人查出破绽来。
“辉夜不必换位子了,”说话间,李旦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唐辉夜闻言不由得喜上眉梢,正待谢过李旦,却又见他也起身走了下来,对着我伸出手道:“飞燕与本王同席即可。”一盘冷水泼了下来,几个女子神色各异,皆不再做声。
刘妃神色略有些尴尬,却仍是笑道:“殿下与豆卢姐姐久不见面,想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如此也方便些。”
我由着他拉过,相携至主位。众人坐定,李旦坐于正中,我和刘妃分坐左右,乳母抱了李旦的长子李成器坐在刘妃身侧。唐辉夜和崔清浅对坐于下面的席首,一个艳如桃李,一个清若芙蕖。柳湘如入府时间最短,只临着崔清浅坐于下首,仍是不声不响。
不去理会众人的神色,我巧笑着对李旦嗔道:“四郎许久不见,可是早把飞燕抛到脑后去了?”
李旦轻轻一笑,双眸潋滟生光:“人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飞燕忍心抛下旦千百个春秋,竟还敢怪旦倦怠佳人。”
我亦回眸望他,唇间浅笑:“四郎当初誓唯飞燕一人不渝,如何今日旦旦成云烟?”
作者有话要说:
☆、泠青沼(苒苒述)
我回眸望他,唇间浅笑:“四郎当初誓唯飞燕一人不渝,如何今日旦旦成云烟?”
热闹的宴会一时间没了响动,四下俱寂,众人皆屏息望着李旦。
李旦却望向我道:“飞燕既然回来了,便留在府里亲眼看看旦是否还是当年那个青梅林下的四郎。”说着又指着门外的那一倾碧波道:“昔年在太极宫你便最爱丽水轻波,待得寻来能工巧匠,定在池边建一座高台给你,到时临波抚琴,岂不乐哉?”
我掩唇而笑:“殿下果真不曾忘记飞燕,连往事也还记得。”
席间一片默然,唯有刘妃回身细声逗弄起李成器,幼儿的软语呢哝同眼前的情形愈发的不相容。唐辉夜鼓着嘴坐在一边,手里的玉箸在盘中反复撩拨,却并不夹起。对面的崔清浅则静静地喝着茶,一副安之若素的表情。末座的柳湘如似乎对一切都没有兴趣,只低头吃着盘中的菜肴,头上的簪子也不过是寻常的闺阁饰物,竟似不曾细心打扮一般。
用过家宴,李旦起身来扶起我来,笑道:“你就不回来,府里一时没有合适的地方,不如先到我的书房歇息吧。”
刘妃在一旁接道:“殿下,既是如此不如先将豆卢姐姐安顿在妾身那里,也好有个照应。”
李旦回头看她:“不必,我与飞燕相别甚久,尚需秉烛相谈。你且命人将西院对着池水的流音阁修整一下,替飞燕添置些物品,安置下来吧。”
刘妃应了声,便吩咐人着手去办。李旦携了我,毫不避讳众人钦羡和探究的眼神,径直回了书房。
关上门,两个人相视而笑,才松开了紧握的手。
我笑道:“想不到相王妃倒是大度,府里忽然多出了我这么一号人竟还能面不改色。”
李旦只是笑,并不说话,昏暗中看不清那一抹眉色。
豆卢飞燕本是鲜卑人,我也是第一次穿这种窄袖阔领的胡服,抚着领口简洁的纹路,随口问:“你既然要我假扮豆卢飞燕,就不怕你这位豆卢孺人日后当真回来了,旁人反而不认得真佛了?”
他默然点亮蜡烛,才说:“不会的,她不会回来了。”
在李旦书房外间的卧榻上一连将歇了两宿,刘妃便派人前来,说是流音阁那边已经收拾好了,我舒了口气,笑道:“终于不必再在八殿下的贵榻上安歇了。”
李旦也不以为意:“怎么,嫌我的卧榻不够舒服,委屈了你?”
“岂敢,苒苒是怕身份低微,委屈了殿下的贵榻。”我垂着头,故作低伏状。
他正色点头:“正是,怨不得这两日见室内尘垢丛生,灰烬满棚,原是怨气已经冲天去了。”
我抬头去看他,正瞧见一抹狡黠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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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王府的流音阁建在府里的西面,正对着一池清澈见底的流波,推开后窗便可见得清雅的竹林,郁郁青青,恬静悠长,间有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一直通向李旦的书房。怪不得那日家宴上,李旦一说要我住在流音阁,众人的神色都不大好看。
刘妃专门送了两个丫头来照顾我的起居,长得倒也干净。我闲坐在阁内,问她们的名字,一个回叫谢儿,另一个叫然儿。我知是刘妃借机示意她看穿了我先前男扮女装之事,却只是笑过,看了看阁上的匾额,淡淡地说:“既是如此,你俩便改名叫流月和弦音吧。”
话音才落,那被改名作流月的丫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当不起,还请孺人主子替奴婢再取一个。”
我心中她是怕名字中的犯了刘妃的讳,面上却故作犹豫的神色:“飞燕本是鲜卑人,粗通汉文而已,怎么,你是嫌这个名字取得不好?”
她见我这般神色,便进一步道:“您有所不知,这名字中的‘流’字同王妃的姓氏同音,‘月’字又恰巧是王妃的名讳中的一个字,奴婢实在是不敢改这个名字。”
我不由得冷笑:“你们汉人的诸多规矩我是不懂的,名字就是名字,你既是我的丫环,自然是随我处置,如果谁敢嫌弃我名字取得不好,不如去找那个能给你取好名字的主子去。”
“奴婢不敢。”流月顿时伏在地上,声音惶恐,旁边的弦音也垂着头噤声不语。
“这是怎么了,谁惹飞燕不高兴了?”李旦恰好踏步进来,见此情景便问道。
“没什么,王妃关心飞燕,特意派了两个丫环给我,我便顺便给他们改了名字,一个叫流月,一个叫弦音。”
李旦闻言便笑道:“飞燕这两个名字取得好,这汉文可是大有长进了。”
两个丫环见势不敢争辩,忙退了出去。
李旦站在窗前看看阁后的那片竹林,笑道:“飞燕可喜欢此处的景色?”
我摇摇头:“景色虽好,却不如怡心园那边出色。”怡心园正是刘妃的居所,位于王府的东面,园内繁花似锦,常开不败,是长安城有名的胜景。
李旦便随着笑道:“这有何难?待得入秋寻得了工匠,旦便在那园子里给你建临水的高台,就取名为飞燕台,如何?”
我抬眼看向门外,红木的雕花棂子上浅浅地印着一抹暗色,遂笑着移步上前,贴近李旦道:“四郎如此抬爱,真是令飞燕于心难安,恐无以为报。”
伸手揽过我,李旦笑道:“你啊,想要回报不如就一直留在这里。只要飞燕高兴,这一整座相王府还不是由你说了算的?”
我伸手点他的胸口:“四郎此话可作数?”
淡淡瞥了一眼门口,李旦柔声道:“此心不渝。”声音虽不大,却足以令那门外的一人影身形一震。见得如此,两人相视一笑,更是越贴越近,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再抬头,已不见了拿到影子,我指指外间的卧榻,对着李旦眨眼笑道:“先前在殿下的书房冒昧打扰了两日,一直于心难安,如今只有将这一方卧榻回赠殿下,方不至委屈了殿下。”
李旦看了看那卧榻,垂头道:“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矣。”
我一面替他铺被,一面笑道:“殿下还是祈盼那母后之人早些浮出水面才好,不然殿下既要同我这流音阁的这方卧榻百年好合了。”
他淡淡笑过,眸中一丝清冽之色滑过:“不会太久的,那人的尾巴已然露了一半。”
次日,武后派人来至府上,说是太平公主婚期在即,命太子和八皇子带着她到芙蓉池去散散心。李旦虽因体弱又素好清静很少出席宫中的宴会,却极宠爱自己唯一的这个妹妹,因而忙命人备下马车,即刻到宫中接李令月去了,临走前吩咐流月和弦音:“本王今夜便宿在城外的别苑,你们两个要照顾好豆卢孺人,切不可怠慢于她。”说罢,深深望了我一眼才离开。
到了掌灯的时候,李旦果真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坐在案前翻了几页书,见窗外月光正好,便命弦音取了外衣来,打算出门走走。
流月恰好端了一碗银耳燕窝粥进来,见我要出门便劝道:“已经夏末了,夜里寒气重,孺人不如先将这碗燕窝粥喝了,好生睡上一觉。王妃体贴孺人自塞外远归,路途劳顿,因特意命奴婢炖了银耳燕窝粥给您补补身子,用的都是前阵子宫里赐下的上好燕窝,听说是千金难求呢。”
我指指面前的案几道:“先放在这里吧,待我回来再喝。”
“可是……这燕窝粥凉了就……”流月迟疑道。
我也不理会,径自换了衣服,带着弦音出门。
流音阁前便是纵贯整个相王府的洗砚池,虽名洗砚,却池深水阔,清流见澈,极是惹人喜爱。崔清浅素爱荷花,因而府内的池中多植清莲,时值夏末,大半的莲花已经开尽,只留下些许残茎零落凋败,斜月沉沉,坠入池间。天水之间,一道云桥浮于其上,若飞虹临境,切碎一池的月光。
踏桥而过,一路向东,便是李旦那一干妻妾的居所,眼前明灯高悬,彩苑飘香。我望着那满眼的灯火,停了脚步,只衬着月色坐在池侧的青石上,静静地看着池中细碎的月光。
弦音见了便道:“夜里风冷,孺人这般坐着,万一着了凉,奴婢实在担待不起。”
我看着池水,手抚头上的簪子道:“不妨事,我只在此坐坐便可。”
“那奴婢回去替您取一件外衣可好?”弦音最是伶俐,顺势道。
我点点头,见她迅速消失在夜色中,泛起的笑凝固在唇角。
早在霞珠之事发生之后,我和李旦便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