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头:“她才入府不久,我只在前些日遇到过,因是父皇赐下的便略问了几句话,因见她情绪低落,思乡情重,便吩咐她闲暇时可以去萦园小住,不想她却一去不返了。”
“那时你是一个人?”我点头,继续问。
“不是,清浅也在。”
怎么是她?我皱了皱眉,感到事情恐怕并不简单。
见我不再言语,李旦站起身来,推门道:“死者为大,不如同我前去拜别。”
夜里的萦园,渺无人迹,唯有流水溅着碎月在青石板下尚潺潺不绝。
初到园中曾遇到过的那名女子迎上前来笑道:“殿下,怎么赶在午夜才来园子?园中的下人多已睡下了。”语气熟稔,并不避尊卑。上次见她的时候我尚不知自己就是谢瑶环,如今再见,记起她也叫做谢瑶环,却不禁心下生疑。
李旦和声道:“不必惊动他人,你只带我去见霞珠一面吧。”
谢瑶环闻言迟疑道:“事出突然,王妃说霞姑娘死得不吉,恐生祸端,已经命人连夜拉出去焚化了。”
“去了哪里?”李旦双眉微紧。
“西郊。”
李旦看看天色,吩咐道:“霞珠自尽时已近酉时,必赶不及在宵禁前运出城去,派人去找,务必在天亮前带回萦园。”
那名唤谢瑶环的女子应声去了,李旦便回头看我:“折腾了大半日,人也倦了,你且在前面的水榭歇息一会儿。”
我点了点头,随他入了上次品茶的水榭,仍是只觉周身疲惫,顾不得其他,便伏在案间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挪了挪被压麻的手臂,睁开眼来,见得窗外仍是沉若墨色,李旦背对着我,立在窗前,任斜沉的月色在白衣上织出幻变的离相,银辉浅淡,显得清冷寥落。
转回视线才发觉自己肩头披的竟是他的那件兰纹卷月的披风,心绪渐缓,于是直起身来。他听得身后的响动,便回头望我:“人已经找到了,见你方才睡得正香便没有叫你。”
霞珠静静地躺在一席葛布上,双目紧闭,凌乱的发丝却掩不住姣好的容颜,颈间一道暗色的勒痕在凝脂般的肌肤上显得更外刺眼。
我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探她的袖口,看了半响才皱眉道:“她不是白日我见到的那个女子。”
李旦遂看向我,示意我说下去。我理了理头绪继续说:“当时屋里窗子紧闭,光线极暗,我也看不清她的样貌。发觉情况不对时她一直紧抱着我不放,我几次挣扎将她推倒在地,令其手臂撞到了后面的柜子才得以脱身,走到门口就被人抓了起来,一直无暇自顾。直到方才在你书房里整理衣袖时才发觉袖口被撕破了,手臂上也多有淤青。我同那女子是同时受的伤,我的尚且淤青,她又怎么平安无事?然而你看,这个霞珠的身上却连一点伤痕都没有,有怎能是白日里的那女子?”
沉默良久,李旦才开口问:“彼时瑶环可在园中?”
那叫瑶环的女子回道:“早些时候,府里有人找园中,说是唐姑娘想吃奴婢亲手做的月桂馅的胡饼,奴婢便随着回了王府,待回到园中事情已然发生。”唐辉夜,怪不得她来得那么巧,“刚好”撞见那一幕。
不多时,便有仵作连夜来,细细查看一番,来至李旦面前:“殿下,死者并非自尽身亡,多有蹊跷。”
李旦脸上并无讶色,只淡淡道:“详细道来。”
“是!”那仵作遂细细讲起:“按照常理,自缢而亡者如若勒喉上则口闭齿紧,如若勒于喉下,则口开、舌尖探出齿门,面色赤紫。而此人的勒痕明显在喉下,却唇齿紧闭,显非自缢。而是死后被人套上白绫,悬于梁上。”
“那么她的死因是……”
“下官在其腋下发现了一根细如毛发的短针,周身泛绿,应为毒毙。”那仵作一五一十地述来,面色凝重。
六月的夏夜本浮躁潮热,我却忽觉背冷肤寒。
回到相王府,已近天明,我躺在床上,头脑中无数念头闪过,却偏偏理不出头绪来,昏昏沉沉中竟又睡了过去。
待得起身,已是日上三竿,我依旧去账房处理府内琐事。一路上遇到的下人无不侧目,我也只佯作不知,径直至账房听差。
还未至账房,就见唐辉夜袅娜而来,杏眼轻眯,指着我对同行的一个内侍打扮的人道:“就是此人!”那内侍一挥手,跟在后面的金甲侍卫便走上前来,将我捆了起来。
见得那一列金甲侍卫,我心下了然,怕是此事已惊动了宫里。
果然,出了府门,一行人押着我直奔大明宫方向。
才进了宫门便迎面遇到官员下朝,远远见得那道玄衣亦位列其中,当下心痛若割,不由得低垂头,沉下步子,
走至跟前,他却偏停下脚步,沉声问负责押解的内侍:“此人所犯何事?”
“意图不轨,致使八殿下的爱妾自尽身亡。”那内侍答。
他冷哼了一声,接着问:“既是命案,怎么将人押到宫里来了?”
“那自缢的姬妾是江南进贡的美人,上月新赐给殿下的。如今身死,自然要给将此事面呈圣闻。”
“既是如此,还不速将人押进去。”武承嗣终究是武承嗣,不可能为我回头。
我望着那玄衣如夜远遁而去,苦笑了下:终究是要陌路了吧。
李旦自下朝并未离开,见我来了便随着一起进了宫去。
仍旧是紫宸殿,仍旧是跪在地上,只不过这次的肩头多了一捆绳索。
“谢卿,今次的事你有何话说?”停了片刻,才听得高宗问道。
我只答:“谢然与霞珠素昧谋面,更无非分之念,望陛下明察。”
高宗遂问李旦:“轮旭,既是发生在你府上,你有何感?”虽然早为李旦改过名字,高宗却仍唤他幼时的名字。
“禀父皇,此事确有蹊跷,待儿臣查过再定案也不迟。”李旦缓声道。
正说着话,外面却又有内侍进来禀报:“报陛下,侍卫统领张和明奉旨搜查谢然居所,在其箱内发现了女子的所用的钗裙首饰,皆价值连城,恐非凡品。”我心下一寒,才想起那件舞衣和紫玉簪也在箱中,不觉手心微凉。
“既是如此,谢卿可还有辩解之词?”坐在一边的武后终于发了话。
我只有直接答:“箱内之物皆为家母早年所藏……”话未说完,顺势扫过那托盘上呈列的钗环,竟愣住了,再无法言语:那盘中之物竟没有一样是我箱中的物件!
我脑间轰然,这才发觉事情没有想象的简单。先是趁着李旦不在,调开住在萦园的谢瑶环,再借故将我引至萦园,用假冒的霞珠诬陷于我,再由唐辉夜亲眼撞破。一切的时机掌握得刚刚好。再到今日,竟又有人趁着李旦早朝之际将事情透到了宫里,且在我的房中留下赃物,既可以置我于死地,又可以干净利索地解决掉极有可能得宠的霞珠,竟是分毫不差,分明是一出早就设计好的连环局!
那么设局的究竟是谁?是“恰好”撞见我“欺侮”霞珠的唐辉夜?还是表面上不预杀我却在背地命人迅速处理掉霞珠尸身的正妃刘静月?亦或是一直沉默不语却对于我的公然抗婚怀恨在心的柳湘如?再者,当日陪李旦出门在外的崔清浅会不会才是幕后的那只手,安排好一切,却又借故置身事外?
当下头痛欲裂,更觉此事复杂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道成归(苒苒述)
妃幼而贞和,宗党称异,体仁以顺族,由孝以安亲,非礼勿言,非传不出,慈惠秀发,敏锐标举先帝,高宗之爱子也。时妃岁十五,以良家子人为孺人。
──《豆卢氏墓志铭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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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得局势愈发难测,我反而不再踌躇,只静静看着事态变化。
先是霞珠的随身侍女看过那些饰物和衣服一口咬定那是霞珠的遗物,并称曾多次见我出入萦园,在府内也行为不敬。
随后便有萦园的丫环称我曾威胁她不可说出自己同霞珠之事。
再然后,便是府内一个不知名的婢女红着双眼,哭诉我屡次轻薄于她。
我跪在殿前,心下更冷,在抬头去看李旦,见他仍是往日风轻云淡的模样,似不在意。
听过众人的描述,武后看向我道:“谢卿,众人所说可为事实?”
我淡淡笑过,正待开口,李旦却抢先跪倒在地道:“母后,谢然为人不端确为实情,然霞珠之事与其无关,是因为孩儿前日苛责于霞珠并将她遣去萦园,谢然不过刚好经过萦园,略加劝慰,被人误解而已。谁知霞珠后来竟因一时想不开,而命归天际,实在可惜。”说着,声音渐低,语气愈见悲戚。
上挑的凤眸反复在我和李旦间流转,似早已洞悉一切,却并不揭穿李旦的话,只笑道:“既是旦儿的家事,本宫也不再多问,只是这谢然行为不端,留在相王府确有不妥,还是寻机外放吧。”
李旦却笑道:“自古文人多恃才傲物,狂放不羁,孩儿甚惜此人之才,实不舍外放,只是日后必将严加管束,绝不令其再犯。”
“如此便好。”武后点点头,双眼却在我面前扫过,引得阵阵寒风。
出得殿门,李旦回头笑着看我:“这次当如何谢我?”
我回望他:“待得殿下将谢某的那一点清誉也拯救回来再谢也不迟。”
他在殿上的那番话虽将我从此事中开脱出来,却间接承认了前头侍女们所言的我平时的轻薄无行。故意不提府里的层层疑云,实是为了保那设局之人,不愿多生事端。明知他此举亦属无奈,心里却仍不舒服,只觉被巨石堵了胸口,一个人愤愤前行,也不去理会李旦。
李旦跟在后面笑道:“慢些走,这阖宫的女子都等着一睹谢大人的风采呢。”
我抬头见雕柱后果有几张粉面正好奇地打量着我,想是听说了我的风流之名因而前来看热闹。不由得心下更恼,再不睬身后那人,只一味疾走。
下了九重天阶,便迎面撞上武承嗣匆匆而来,玄衣飞扬,深瞳如墨。
停下步,我躬了躬身道:“见过武大人。”
他也停下脚步,寒潭般的眸子望住我,并不说话。
一时寂静,两个人谁也不言语。
三年之约犹在眼前,只是如今晨吟已然失踪,只要没有那场大婚,我便可安然离开,不再管此间的事了。武承嗣,或许不必三年……
须臾,李旦便赶了过来,在后面笑语:“且慢些,这宫里殿宇重重,莫要迷了路。”
闻得声音,他转了视线,躬身道:“八殿下。”再不看我。
李旦走上前来:“才刚过早朝,表兄怎么又来紫宸了?”
他只简短答道:“忽记起有要事面奏。”
李旦也不多问,直接带我出宫,等到走得远些了,才转过头,笑意盈盈,拉我在前面宣政殿后的白玉云柱后藏好,示意我看向紫宸方向。
我抬眼望向那远处的玄衣,只在殿前徘徊了片刻,便折返回来,直奔通向宫外的望仙门去了。
待得那玄衣去得远了,李旦转头看我:“他怕是为你而来的。”
早就猜出他的来意,一旦被道破,却仍是忍不住心悸如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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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李旦出了宫,坐上马车。
一路上,见我一直沉默不语,他也不多言,只静静地坐在一边,掀起车帘子,燥热的夏风烫的灼人。
我皱了皱眉,他方放下帘子,正色道:“韦家的那位被找到了。”
见我抬头,他才又缓缓道:“人是昨日申时寻到的,现押在天牢。幸而有此事在前,母后急于处置,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将霞珠的事放过。”
扶着车窗的手猛地一紧:晨吟,原来你还是逃不掉这场大婚……
晚些时候,宫里传来消息,说是李显同武后起了争执,跪在长生殿上,旦旦而言,非韦舒颜不娶。朝野也不免人心惶惶起来,算计着既然冲撞了武后,李显这个太子之位必然不保,依着顺位之制便只剩下李旦一人,因而竟有官员大摇大摆地来王府探路,明里暗里地拉拢起来。
李旦命人闭了府门,谢绝来客,只躲在书房练字。
我煮了茶守在一边,看着壶中的叶片翻滚,气定神闲。
果然,当夜,武后命人将长跪不起的李显扶回了东宫,着李旦次日一早到天牢放人。
我虽早知晨吟此劫必是有惊无险,却也心生疑窦,觉得武后的妥协未免太快了些。
次日一早便来至李旦门前,他点点头正准备动身,忽有人走上前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待得那人退了出去,李旦便回身看我:“我另有事要办,你去接她即可。”手一翻,将一面金制令牌交在我手中。
我隐约觉察出不对,却只得接了令牌,转身出门。
来至天牢,门口的守卫竟比前次所见多出了一倍,见我走上前来,便刀剑出鞘,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我扬起手中的令牌:“在下新榜进士谢然,奉八殿下之命接人。”
那领头的守卫迟疑了一下,便向内走去,显是要报告给上级的官员。不多时,便有人自里面走了出来,我抬头去看,才明白李旦为何要我来接晨吟。
“谢执事。”身边的侍卫见我不说话,便小声地提醒我。
我这才缓过神来,上前见礼:“新榜进士谢然见过周国公。”
他直看向我,眸色沉沉,喜怒难辨:“所来何事?”
“昨日天后娘娘命八殿下迎韦氏女回府,不料殿下夜里偶感风寒,只好命谢然代劳。”
他盯着我半响,蓦地,回身吩咐道:“来人,放行!”
“大人,可是……”旁边的守卫凑近他似乎想说什么。他抬手制止住那人,随即转头看我:“里面的人情绪不佳,切忌惊扰。”
我点点头,循着昏暗的油灯,一径向内,只觉背后目光灼灼。
说是天牢,同上次所见的天字一号截然不同,内里的设施多陈旧不堪,连带着过道里暗褐色的陈年杂污,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我皱皱眉,更是疾步向里走去,细碎的脚步声在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