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是谁一直拉着我的手,拉着我,要我醒来?
我懒懒地靠在床柱上,身后的软枕暖暖地渗着檀香的味道,窗外的阳光轻柔地洒进来,映在低垂的绣帘上,掩住帘外的j□j连连。
见我醒了,敏儿笑着挑帘进来:“早上新熬的燕窝粥,大人临上朝前特意嘱咐端来给你。”
我不由得皱起眉来:“还是放在一边吧。”
“不可以,”敏儿毫不客气地抬手点我的额头,“大人说了要我亲眼盯着你喝下去才行。”
我无可奈何地端起碗来,热气腾腾的白釉的莲叶碗中弥漫着熟悉的味道。
苏醒后,武承嗣便将我的住所迁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特意要敏儿过来陪我做伴。除了大夫开的汤药外每日一碗燕窝,必定是要人盯着我喝下才行。只是他却只在我醒来时看过我一眼,就再不出现在我面前。
胸口的伤由于医治及时,没有大的妨碍,却还是留下了伤疤,淡淡的红印静静地躺在白皙的皮肤上,像是睡着了一般。敏儿替我上药的时候还叹息着:“这么好的皮相却落下了一道伤疤,实在是可惜。”转而又笑眯眯地看我:“幸好大人待你有情,定不会负你,说不准这府里下个月便可以办喜事了。”
我笑啐她:“你倒也知道什么是皮相了!”
想到那道久不见踪影的玄衣,却不觉默然无语。
窗外已经是桃花将开的时节,不知不觉,我已修养了这么久。
感觉到身体大好,我拉着敏儿到院外四处走走。许久不曾呼吸到如此清新的空气,我踏着光滑的鹅卵石,沿着花园漫步,只觉得眼前的嫩柳新绿、碧空明日格外的明媚起来。
倒是敏儿皱起眉来:“外面的风这么大我们还是回去吧,当心着凉。”
我摇摇头:“不会啊,好不容易出来走走,怎么能这么快就回去。”
“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回去替你取件衣服去。”
我点点头,眼见敏儿去得远了,便在附近闲逛起来。武承嗣素不爱花草,府内仅有的一些花草也不过是管家武德命人移来的,大多放置在显眼的地方,用以迎来送往。偌大的周国公府竟只有小小的一座后园,不到一会儿便走到了尽头。
拨开面前低垂的杨柳,融融的春日下立着一座从未见过的宅院。浅灰的檐墙,朱红上漆,莲门微敞。我推门而入,窥见掩映的林木间俨然立着一座精巧的亭阁,上书“书丞”二字,笔力苍劲,显然是武承嗣亲手所书。都说是丞相位高权重,大肚能容,此处以“书丞”寓藏书之所字简意深,确为妙语,想来应为武承嗣藏书之所。
走近再看,两旁的朱红色亭柱上挂了两行字:“舍间偶遇,松风壑前自问彦;予取难求,向晚窗内勤翻页。”文辞达意,在尚未要求严密对仗的唐初文人眼中也算得工整,只是我却隐约感到了些许不安:这样的文字竟不似出于精达干练的武承嗣笔下。我于是凝神细看,字里行间,首尾相应。
蓦地,我全身一震,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隐隐含着怒意:“你是何人,竟敢擅闯书丞?”
我慢慢回身,落入被拉长了的玄色影中。
他顿了顿,才说:“原来是你。”光线明丽,在他身后交织成瑰丽的篇章,他的脸隐在光影之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苒苒途经此地,一时好奇。”我逆着光,看向他。
“以后不可来此,”他淡淡地说,随即盯着我一脸的泪痕,“怎么哭了,身子还不舒服?”
我摇摇头,退出园子,脚下慌不择路。
出了门,正撞见敏儿取衣服回来,见我从“书丞”出来不由得大惊道:“苒苒,你不知道那里是周国公府的禁地吗,没有武大人的吩咐谁都不可以进去的。上次西院的青红不过因为偷溜进园子取断了线的风筝就被大人撵出了府去呢,幸亏你这次没有被人看到。”
听着敏儿的碎碎念,我接过她递来的外衣披上,问道:“这园子是什么时候建的?”
她嘟嘴道:“还不是去年?”
回到小院,对着炉子煮茶。
敏儿见状便道:“大夫说了你现在喝的药忌茶,武大人特意嘱咐我不给你茶喝呢。”
我故意逗她:“他是怕府里的好茶都给我一个人喝了,才故意这么说的。”
她果然懵懂地揉揉眼睛:“不会吧,武大人虽然一直节俭,但总不至于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吝啬吧。”
我淡淡笑过,低下头专心看着壶中的碧水泛起细微的涟漪,春江皱起。随手搅动起茶汤,眼前不觉浮现出那朱红的柱子上嵌的对联来。
“舍间偶遇,松风壑前自问彦;予取难求,向晚窗内勤翻页。”
原本不相关的字对称排列起来,首尾相连,渐渐现出本来的面目……
“舍”对“予”,“彦”对“页”。
舍、予,彦、页。
舍予,彦页。
岂不正是这二字?
我盯着茶盏,一时感慨……
三月春来,暖意渐浓。
承露楼的月莹托了敏儿为她买香粉,我正好许久不曾出门,便跟着敏儿一道去西市转转。
长安城的女子素是爱美,才入了春,便换下厚重的冬衣,周身的轻罗薄纱在如水的人潮间缭绕。不过半年时间,我昔日为上官婉儿在眉间点的梅花妆已经流行开来,人来人往,各式牡丹、兰桂竞相绽放于女子额间,衬着满头的珠翠钗环,半臂披帛,眉目宛转间尽是大唐女子特有的风情。
在丽水阁挑了些水粉之类的东西,看看天色还早,敏儿便拉着我在坊间闲逛起来。
东边街头的第一家仍旧是荣宝斋,看着古朴的店面,我不觉举步踟蹰。急得敏儿慌忙拽我袖子:“听说那里随便一件东西就要上千两银子,可不是咱们能进去的地方。”
我笑了笑,拉过敏儿,径直走了进去。
掌柜周敬箴仍旧是老样子,笑眯眯地恭候在门口,上下打量我和敏儿一番,才笑着躬身将我们让进门去。武承嗣新近派人送给我的春装无一不是用料考究、纹饰精美,我现在能迈进荣宝斋的大门,身上这件曲纹玉澜裳倒是功不可没。
目光在一排排光亮可鉴的木架前流转,经过回汀游仙田黄石砚,滑过凹晶流红碧玺串,名家的字帖罗列如云。
这里是单纯却自大的赤西被我骗了去买所谓三生石的所在,而现在,那双清透明亮的眼睛却已远在天涯。
转过林立的珠宝架,后面的那排杉木架静静地立在原处。曾几何时,尚且是韦家大小姐的我回身盼顾,玄色的身影静静从架子的另一端走过。彼时,以为不过是陌生人偶然在同一家店遇到,尚不知此后会有这么多的交集……
“掌柜的,你这里一定生意不错吧?”敏儿好奇地环顾四周道。
周掌柜一面打着算盘,一面叹气:“前些年还好些,这几年的生意就不大好了,很多老主顾也不来光顾了,连韦家的大小姐也不来了。”
“韦家的大小姐?她也喜欢古玩?”
“可不是嘛,去年她还在这里相中了一支紫玉簪子呢。”周掌柜打开了话匣,滔滔不绝起来。
紫玉簪。如果李显知道我将他送的簪子当做逃命的车资给了人,不知会有什么表情?
说话间,我转过下一排架子,停住了脚步。
面前的锦盒中静静地躺着一支紫色的玉簪,沉睡于凡尘,隔绝了时间的界线。
手抚过光洁的簪子,我压下悸动的心神问道:“掌柜的,这簪子怎么买的?”
“哟,这位姑娘好眼力,”周掌柜笑道,“这是和田玉料中的稀世珍品,名为紫魄粉晶,平时看是紫色的,透过正午的日头则是粉彩满溢,最是好看。我们店里今年也是受了客人之托才在西域寻了这么一支来,现在只等客人一会儿来取,再没有存货了。”
出了荣宝斋,阳光略有些刺眼,我便同敏儿转到侧面背阴的巷子。
走了没几步便听得身后有人唤我,回过头便见裴行俭正精神矍铄地站在巷口,笑着看我:“谢姑娘,许久不见,可还记得老夫?”
“见过裴帅。”我俯身见礼。
他笑了笑:“老夫已辞官多时,‘裴帅’二字已是过往。寒舍恰在附近,姑娘若有时间不妨一叙。”
自上次的斩降臣事件后,裴行俭便心灰意冷,因此隐居于此,再不问世事。
他的庭院极其简单,只有几把竹制的椅子摆在庭间,以他的身份而言,未免过于清贫。
我和敏儿同他闲聊了一阵,便起身告辞。
出了门,敏儿便笑着看我。我便伸手点她的额头:“又在想什么呢?”
那丫头嬉笑道:“刚才说话时这位裴大人一直在看你,我看他多半是看上你了。”
“不许胡说,裴大人都已是六旬开外的人,怎会如你所想。”我嗔责道。
“谁说是为了他自己啊,听说他夫人去世的早,后来的续弦是个胡人,生的四个儿子个个是一表人才,都还没有娶亲呢。”
我不由得好笑地摇摇头:此时裴行俭的小儿子裴光庭还不过弱冠年纪,人们只看得到他父亲身上的光环,谁又想得到以后的他会在开元年间身居相位,引领朝堂?
回到周国公府,已经过了正午。
一进门就看到大批的人忙着来回搬东西,敏儿见状便急着拉我绕开走,没想到正好被管家武德迎头撞上。
“武管家……”
武德也不看敏儿,只笑盈盈地冲着我说:“谢姑娘,您这段时间身体可好些了?”
我略有些惊异,却只是点头笑着应道:“劳武管家费心了,苒苒身体已经大好了。大夫也说要下地走走,我才和敏儿出门转转。”
“嗯,这就好,”武德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头对敏儿说,“你以后也要好生服侍谢姑娘。”
说话间,他从袖口掏出一只精巧的盒子来,躬身递到我面前:“这是大人吩咐我送来给姑娘的。”盯着那盒子,我忽觉有些眼熟,却没有说什么。倒是武德又贴近我,压低了声音道:“老奴服侍大人多年,绝不会看错的,大人对姑娘是上了心思的,相信这府里很快就要添新人了。”
一路上遇到的下人无不窃窃私语,见到我走近却又都静静退到一边,也不多言语。
回到房里,取出那盒子,端详了好一阵子,才将它直接收回到箱子里去。手不觉触到一件长条的东西,取出看时才记起是李旦送的画,不由得感慨:这箱子里藏的东西倒是越来越多了。
放好箱子,便见敏儿正笑着看我:“苒苒,我看武大人这次是对你动了真心了。”
我随手拨动床边的流苏,也不回答,反而问她:“你觉得今天的那支簪子好看吗?”
谁知这个一直很财迷的小丫头倒是摇了摇头:“还是不好。”
“怎么呢?”
“任何事情和韦家的那个大小姐扯上了关系都没什么好的。”她撇撇嘴。
“她不是被册为太子妃,快要大婚了吗?”我一不留神,拉断了一小段流苏。
“那个大小姐最是不安分,前些日子听人家说她为天后娘娘所不喜,被关了起来,快要被废了。”
这怎么会呢?我心如乱丝,难道历史已经被晨吟改变了?那么现在的我,究竟是谁?又该如何是好?
晚来才睡下,便无数片段如梦而来,纠缠复杂。
先是娇俏的晨吟笑着看我,眨眼道:“亲爱的,我们一起穿越吧。”夜色随即卷席而来,虚空破碎……
继而是这十数年间识得的人一一在眼前浮现,太极宫漫长的宫道上,我拼命奔跑,却抓不住那一袭即将逝去的白衣;明亮的星空下,我奋力回头,却看不清救我于危难的男子;疏朗的月色中,我勉力开口却仍旧无法面对亭子里相对饮酒的两兄弟;最后是无尽的黑夜,我困溺于浮沉不定之间,一双手轻触我的额头,冰凉的触感褪去浑浑噩噩的热度……
是谁,是谁的手?
猛地睁开眼,额间的凉意似乎仍未褪去。
我披衣下地,推门去看,静悄悄的庭院里只有沉寂的月光均匀地洒下淡淡的华彩,新开的桃花略带甜香,萦萦入鼻。
回到房中,在箱子中摸索了一阵,才找到那只盒子。开了锦盒,一根细长的物件握在手心,冰冰凉的,渗到人的心里去。朦胧的月色下,一抹莹紫在指间缭绕……
作者有话要说:
☆、拂霓裳(苒苒述)
三月,辛卯,以刘仁轨兼太子少傅,余如故。以侍中郝处俊为太子少保,罢政事。
少府监裴匪舒,善营利,奏卖苑中马粪,岁得钱二十万缗。上以问刘仁轨,对曰:「利则厚矣,恐后代称唐家卖马粪,非嘉名也。」乃止。匪舒又为上造镜殿,成,上与仁轨观之,仁轨惊趋下殿。上问其故,对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适视四壁有数天子,不祥孰甚焉!」上遽令剔去。
——《资治通鉴?唐纪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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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没有只知道她被召入太极宫居住,宫深似海,再无其他消息传来。武后的心思素来难测,连同也变得渺茫了起来。
我坐在镜前,忽抬头问敏儿:“听说太平公主什么时候出嫁了吗?”
“应该是七八月吧,嫁的是薛家的少爷,听说长的也是一表人才……”
敏儿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了起来,我坐在一边,心神却早已经飞到了别处。
从未注意过史书上李显的婚期,更不知韦氏是何时入的东宫,以及这段时期的机遇。却依稀记得以前翻全唐诗的时候曾见过高宗李治的一首诗的题目为《太子纳妃太平公主出降》,当时还笑这首诗的题目冗长直白、毫无新意,现在想来倒是可以从这题目中看出,李显应该是同太平公主同时大婚的。那么不出意外的话,晨吟也还有四五个月就要正式入东宫,到时要见她更是难上加难了。
思来想去仍是没有头绪,云镜中的自己愁笼黛眉。
对着泛黄的铜镜简单梳妆,松散地绾了发髻,只取过那支紫玉簪细细簪在发间。
敏儿见了便笑我:“谁说武大人心里装的不是你,这样贵重的一支簪子都派人巴巴地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