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吗?
良久没有听到答案,我迟疑地想要抬头,却被一道臂膀拉至怀中,紧紧地拥住。他贴近我的耳朵,叹道:“怎么办,小颜,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我的心砰然而动,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停了半响,心里却反反复复只剩下一句话不断回响:你口中的“小颜”是我还是“她”?紧紧咬住嘴唇,颤抖着却不敢问出口。本来就饥饿的肚子很不合适宜地抗议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更是格外的清晰。
他一笑,环住我,柔声道:“傻丫头,这宫里的食物不合胃口吗?晚上的御膳房可没有现成的点心。纪奉仪的事情不过是迎合天后的一种姿态罢了,你不必理会。倒是你自己──”他顿了顿才接着说:“宫里的事情不是你所看到的这样简单,总要学着去看清楚的。”
这是──给我的解释吗?我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却依旧懵懂。
远处依稀有脚步声传来,他无暇的笑犹噙在唇角,看着我:“在这里,作为第一课,我教过你奏箫。”
脚步渐进,我开始慌乱起来,急着要找地方藏起来,毕竟宫禁后私自走动终究有违宫规。却不料那道原本就环住我的臂弯又紧了紧,刻意地将我落入怀中,贴近我继续道:“而今天,我来教你这第二课。”他轻轻松开手,我挣脱开,转回身,眼前整行宫卫肃穆庄严,一道纤细的身影转回身来看向我,头上的步摇在夜色中闪闪发光:“还不速将人押下天牢,待天后娘娘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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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韦团儿押入天牢的第三天,我终于明白了“第二课”的含义。
团儿扭着纤腰来到我面前,故意掩着鼻子道:“天后娘娘要我问你,夜半时分与庶人李贤在宫禁私会,究竟意欲何为,可知“礼义廉耻”四个字如何书写?”
礼义廉耻?我惊疑了:难道我在半夜私会未来的夫君就是不懂礼义廉耻么?这话在本来就风气开放的唐朝似乎有些说不通。
扫过我的表情,团儿冷笑道:“怎么,难道我还冤枉了你不成?私会未来夫婿的兄长,这罪名就是放在寻常人家也不算轻,更何况是在皇家!”
未来夫婿的兄长?我懵了。
只是李贤这个名字我倒是在哪里听说过,就说这皇家的姓氏也该是──我忽然顿住了:刚被废黜的前太子的名字不就是李贤吗?!
原来一直以来我所见到的他,那个气质高雅、幽居在深宫的他,那个温柔细心、教我吹箫的他,那个一身贵气、被人称作殿下的他,那个丰神俊朗、嘴角始终挂着完美笑容的他,点点滴滴,原来这就是他所说的“第二课”。
见我不再言语,团儿嘲讽地扫了我一眼,回禀武后去了。
天牢是羁押重犯的地方,虽然守卫严密、管理森严,狱中的待遇却是很好,单人单间、四菜一汤,比得上三星级的假日旅馆。只是每日被关在牢里,终究见不了阳光,未免有些气闷,让人联想起动物园里那些可怜的、被关在笼子里观赏的小动物来。
事实证明,我的联想是极为准确的。每天送饭给我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偷偷看我,而当他们发现我正注视着他们时都仓惶地避开了视线,急忙远离我的牢房。看情形,我倒更像是动物园里恶毒却好看的非洲大蟒蛇,让人既好奇又害怕,充满了吸引力。
一转眼就是半个月过去,牢里的饭越送越好,把我当非洲大蟒蛇观赏的人也隔三差五地换了又换。近来的新鲜事也听了一些,说是武后上书请求赦免皇三子杞王李上金、皇四子鄱阳王李素节的罪,并分别封二人为沔州刺史和岳州刺史,只是仍然不许来长安朝见。
关于我的消息更是各有千秋,严重的说我触犯宫规,武后大怒,废了我和太子的婚约,要将我择日处斩;轻些的说是要发配边疆,给披甲人为奴。总之,一句话:我这个太子妃是做不成了。
三月中,宫里传了旨意,要刘仁轨兼任太子少傅,而侍中郝处俊为太子少保,罢政事。我是不大懂这些政事,却忽然想起在太极宫住的时候,武后选的那些女子中恰好有刘姓和郝姓的,这两个人平时行事没有罗纱和何知韵那么张扬,所以也一直不大惹人注意,不知道和这次的官员调动有没有什么关系。
一直也没有听到东宫有什么消息传来,看来我那位无缘的夫君大约是动了真怒,打算听任我自生自灭了。
上官婉儿来看我的时候,我正拿了筷子在不知是谁送的沙盘上划道道,顺便测一下自己还剩多少日子。都说穿越的人命大,也不知道我要是在唐朝死了还会不会回到现代去。
寒暄了几句闲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她:“他,怎么样了?”
显然是我的思维发展的太速度,上官婉儿愣了一会儿才淡淡地看我,眉间用金粉描的梅花栩栩如生:“还好,就是他要我来见你的。”
我想要问为什么,却又忽然什么都不想听,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既然是他选择了要用这样的方式教会我这第二课,我就早该自己学会怎么继续走下去。
又过了一个月有余,牢头端了酒菜进来,满脸堆笑着说是上面的意思,特意给我加餐。
自从上官婉儿走后,牢里换了新的看守人,不再有各批不知哪路冒出来的参观者,我的伙食标准也下降了不少,连个油星都见不到,整个人也清瘦了许多。可怜唐朝是有名的以丰满为美,难道我的人生还没OVER而我的美女生涯就要先画上句号了吗?
眼见得一样样酒菜铺满了桌子,我的心却沉了下来。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看这架势是要把我押赴刑场了吧?
桌上的酒菜倒还不错,我伸手夹了几口时令果蔬,还没多想就感到眼前一阵发黑,没有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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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半睡半醒间挣扎,隐约听见有人唤我,睁开眼就朦朦胧胧地看到一道身影在我眼前,于是下意识地说:“墨函,是你来了。”
正握着我的那双手分明颤了颤,却仍照旧将我扶起后才淡淡地说:“你醒了。”
“你是……”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眼前的人仍旧一身华服,连完美的笑容都没有一丝的改变,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那个引我进深渊的人不是他。
一直都想要逃避,内心却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就是这个人欺骗了我,利用我对付他的母后和亲兄弟,以此报复被废的事情,以期东山再起。我和他从来就没有什么缘分,就连几次巧遇也是他安排好的。在他的棋盘里,我不过是一只棋子。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差,因为倒映在他的双眸中的是一道残破苍白的身影,如同破碎的风筝困在树梢摇摇欲坠。
注意到我的反应,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出去。
吃晚饭的时候,他又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管玉箫,笑着说:“吃过饭我教你吹另一支曲子。”我白了他一眼,埋下头,继续吃。他也不生气,就静静地坐在一边看我吃饭。
夹了一大口红烧鱼,配了新煮的米饭,香飘四溢。还没吃几口,他就站起身来,隔着桌子对我伸过手来。他,这是要做什么?
我的筷子一松,一大口美味的神仙鸭子和桌面来了个第一次亲密接触。我火了,撂下筷子猛地站起来,盯着他:“李贤,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大唐的皇子又怎么样,我付晨吟被人卖了还不至于好脾气到接着帮人数钱!
他也不回答,只是笑着凑近我,伸手在我脸上掠过,最后在我爆炸前定格在我眼前:一粒白白净净的大米饭粒凝固在他修长的指尖。他笑了笑,温文尔雅地说:“以后吃饭要注意些。”我的头顶有乌云飘过……
好不容易在前太子李贤优雅的观赏下吃完了晚饭,那边的箫声就响了起来,极其的悠扬动人,却从未听过。也不知道大唐皇子一天天的都有什么事可做,也不见他处理什么政事,倒是在乐器上的造诣比起我师父也不遑多让。
我白了他一眼,转身回屋,关了门,躺在床上。门外的箫声仍旧不依不饶地传了进来,反反复复不过是那么一支曲子,辗转反侧,带着婉转清越的音色,一遍又一遍,扰得人静不下心来。我堵住耳朵,翻了个身,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月倦星歇,天近破晓。门外的箫声仍旧悠扬动人,只是在转音处多了几分杂音,更夹杂了女子的哭声,让人觉得格外的冷清。我皱了皱眉,随便披了件外衣就推门而出,带看清眼前的景象却愣住了。
门外跪了一大群侍女,一个个梨花带雨地正哭求着吹箫的人不要再吹下去了。而她们的主子李贤正玉树临风地立在我门前,神采飞扬的双眼较往日黯淡了许多,显是一夜未歇。时常挂着笑的嘴唇未点而朱,倒像是画中的人了,只是靠近些看才会发现,那唇间的丹色竟是浅浅的血迹,而那双握着玉箫的手也满是细碎的伤痕,在原本的保养得极好的皮肤上交错成行……
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这个男子,曾经一身骄傲且神采飞扬的李唐王朝的皇太子,现在站在我面前,为了一句说不出口的抱歉,为了我的一句原谅,在风寒露重的夜里枯站了一夜为我鸣箫。
这一切,如果是几个月前,如果是刚相识的时候,我怎么会想到,又怎么会相信?
他看着我,过了好一阵子才微微地笑:“我的手还没握够吗?”
我低下头才发觉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已拉起那双满布伤痕的手,不由得脸一红,松了开来。
“你──”
“你──”两个人不由得异口同声。
他笑着看我,示意我先说。我抚了抚狂跳的心,直视着他问:“你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缓缓地说:“《两心知》。”
一双人,两心知。
回首,竹枝踏遍诉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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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所有陷入爱情的女人一样,我一下子掉进了一个满是奇迹的世界。
不再是那个古灵精怪的新时代女孩,不再是那个颠沛流离的犯家之女,不再是那个连未婚的夫婿是谁都分不清楚的未来太子妃。
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与爱情刚好遇见。
早上的粥是甜的,因为李贤说以后都不让我吃苦。
晚上的睡前不再不安,因为李贤的箫声会一直持续到我进入梦乡。
面前的路是永远不会有尽头的,因为是李贤说好了要陪我一直走下去。
这一年的夏天,我做了有生以来最为华丽的一场美梦,梦中的情人温柔体贴,唇角的笑容足以融化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金屋倾(晨吟述)
已是傍晚时分,我站在门口等李贤回来吃晚饭,一面心里盘算着他今天回来得这么晚要怎么惩罚才好。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我点了蜡烛,坐回桌边,想起前些天他给我讲的故事来。从前有一个皇帝小的时候向玩伴的母亲提亲说若得她为妻,必定要造一座金屋给她住。我问他后来呢,他就笑着抚过我的额头说:“小颜不必急,总有一天我也会造一座金屋给你。”明明脸红得恨不得立刻低下头,而我仍仰起脸去看他,心里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哪里需要什么金屋子,只要可以同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无论哪里都是金屋。
门外忽然传来人声,我从甜蜜的回忆里惊醒,兴冲冲地跑了出去迎他,然而当我看清进来的人时,所有的欣喜碎成了粉末。
门外,众多宫人的簇拥下,武后身穿镶金嵌银的五彩凤袍,头上的珠串闪闪发光。
记得张爱玲说过生活就像是一袭华丽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蚤子。也不知道穿了这么一件华丽外袍的武后的生活里到底爬了多少只蚤子?
凤眼略带威严地扫过我,武后冷然道:“如果你不是这么不安分的话,还有可能成为显儿的正妃。”
我抬头看向她身后的李贤,如坠深渊,一如既往的笑容刺痛了我的眼。
李贤,这就是你许给我的明天吗?我不顾众人的眼神,冲到他面前,举起手,狠狠地落下!我以为只会被卖一次,原来还是高高兴兴地替人数钱,然后等着被卖第二次……
把我留在东宫里的目的原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愧疚和感情,而是再次对武后一系势力的寻衅。既然他可以把我轻而易举地从天牢重地中提出来、安置在东宫,也就证明了即使已经被废,他手中所握的权力绝不可小窥,同时也传递着一种信号: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任何人都绝对动不起他这位前皇太子。而我,无疑是这场示威中恰到好处的棋子,既打击了现任太子李显,又借着我的出身挑起了氏族同皇权的争斗。这步棋,无疑是妙的。
而让我耿耿于怀的不是他对我的算计,而是这一切之后他若无其事的表情,那么的风轻云淡,甚至神采奕奕,没有丝毫的愧疚和不舍,也让我明白了原来所有的事情都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梦境,哪怕再美、再甜,也终有梦醒的那一天。
对着他,举起手又放下。
身处宫廷之中终于让我学会了成长,哪怕是以我未曾想过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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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天牢,已经没有了上次的好条件。锁好我身上的最后一道锁镣,牢头看了我一眼,随即“咣”的一声扔进来一只木碗,里面装着些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饭菜,难以下咽。
环顾一下身边阴冷潮湿的墙壁,我勉强吞了几口木碗里的东西就放在一边,只拿了边上的一只硬邦邦的馒头咬了几口。旁边牢房关的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见了冷笑了一声,随即隔着铁栏,伸手抢过木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对面的一个干瘦的老头摇了摇头,叹道:“姑娘,进了天牢的人有口饭就不错了,就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