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地道里弥漫着她所不熟悉的味道,赤西皱了皱眉,按住她:“你留在这里等我。”
“怎么了?”她略有讶异,转头看他。
他盯着地道黑漆漆的尽头,咬牙道:“只怕来的刺客是自己人。”
“对!大冰山就猜测那些刺客是吐蕃人。”她记起她原本跑回去找赤西的目的来,方才忙乱间竟忘了告诉他。
他猛地回过身,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听话,快去山崖上等我。”
她摇了摇头,才要说什么,忽惊觉地道的尽头阴风袭来,暗叫不好,便合身而上,打算拉开赤西。
赤西本面对着她而立,因背对着地道而对此并不警觉。眼见得她扑过来才心知不妙,忙抱住她向侧面闪躲,同时右手挥出,立掌为刃向袭来的兵刃击去。
他本内功不浅,不过弹指间便崩飞了来者的兵刃,抱着晨吟闪身退到了一边。
“你没事吧?”她抬头问。
他摇了摇头,抚着她的肩头扬声道:“来者何人?”
阴影里发出阵阵冷笑:“王子殿下,属下来迟,望殿下恕罪。”
“原来是你!”赤西猛地睁大了双眼暴喝道,原本明亮的眼中布满血丝。
森森的阴影中慢慢走出一道人影,身形雄伟,虽掩在黑衣下看不清样貌,却还是令得晨吟惊呼了一声:“那图?”
那黑衣人长笑了一声:“皇后好眼力,居然还认得出属下。”她虽一直住在奴奴的帐篷里,真实的身份却是不言而喻的。
她哼了一声:“厌恶的人总是令人印象深刻,就像是算命先生太阳穴上粘的狗皮膏药,格外醒目。”
她对于这个那图,是格外留意过的。彼时,赤西每日到她的营帐点卯,身边最常见的就是这位名唤那图的吐蕃大汉。此人身高七尺有余,比起寻常的吐蕃男子更为精壮,平日里看来漫不经心,只是行事极为稳妥,因而一向为赤西所看重。只是她却因暗地里见过他常纠缠奴奴的婢女星儿,而对他心生厌恶。
在营地时,她为此常遣他到附近的城镇跑腿,采买一些本没有多大用处的物件,只以为把他调开,便可以借机保护星儿。小叶子也是一样,没事儿就看那图不顺眼,寻机命他各处奔波。却不曾料到,恰好给了此人暗地部署刺客的机会。想到此处,不免暗暗咬牙生恨。
“那图,本王子一向对你不薄,你如何敢这般行事?”赤西怒道。
冷笑声在地道中回响:“王子待属下的确很好,只可惜——没有赞蒙多末蒙好。”
末蒙,便是吐蕃语中对于赞普的妻子、姐妹的称谓。赞蒙多末蒙,则是故吐蕃国主杜松芒波杰的侧妃綝妃赞蒙多,也就是小王子赤德祖赞的生母。赤西生性爽朗,对于幼弟赤德也十分疼爱。然而其母赤尊末蒙却与綝妃多有不合,如今国主仙逝,二人间的争斗自是已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
“原来是她的主意。”赤西点了点头,面上不见怒色,竟是如释重负的坦然。
她贴近他,小心探查他身上有无受伤:“你还好吧?”
他伸手搂过她的腰,笑道:“无妨。”
她这才放了心,贴在他身边,只觉他的身体那样的热,像是初升的太阳。她叹了口气,终究没有移开。许久未曾有过这样一个可以倾心依靠的肩膀,哪怕是在如此的险境之中,能有他也是好的。
她忽想到苒苒,如果是那个素来淡定从容的人,会不会这么选择?不,当然不会。苒苒等了那么久,哪怕身边有李旦那么好的人,也始终只等大冰山一个人。
大学的时候,她曾问过苒苒,是轻轻浅浅的感情好,还是深浓却不易得的感情好。那时的苒苒,穿了一身纯白的纱裙斜靠在窗边,幽幽地答:“轻轻浅浅的好,越简单就越是有福。有一个爱你的人,你也爱他,却总不及他爱你,这样便是福。”
她彼时听得似懂非懂,苒苒忽叹了口气,抓住她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或许我做不到,你却一定要做到。这样,才会一直开心下去。”
她想起这句话,忽然双眼湿润起来。
阴森的地道内,她和赤西在这一端,那图为首的刺客在那一端。她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却因为有着赤西的存在,而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不知有多少利剑袭来,赤西挡住对方飞来的兵器,而她也寻机用素来擅长的暗器手法将随身带的一串琉璃珠子拆开,掷向对面。多年不用的手法早不如旧时灵巧,却因情急的原因,倒也发挥出了几分旧日的水准。
赤西一面带着她小心退后,一面还不忘回头笑她:“汉家女,旧年看你连马也不会骑,如今倒是厉害了好多,连掷暗器的手法也这么老到。”
她吐了吐舌头,心知他口中的不会骑马的人是苒苒,也不搭话,只暗暗在心里许愿,若是活着离开,便要告诉他真相。
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强大至此。他带着她,躲闪过敌方的连番攻击,坚实的臂膀始终不曾放开她。
那图冷笑着追至,手中的暗器泛着冷森森的寒光,忽然说了几句吐蕃话。她自是听不懂,便抬头去看赤西。
赤西只一味咬紧牙关带着她向外冲,她无暇顾及其他,只攥紧了手中的琉璃珠,默默地数:一颗、两颗、三颗……
“数到三,一起冲出去。”他在她耳边悄悄说。
情急之中来不及看他的表情,她只点了点头,默数到三,就一边挥手甩出两颗琉璃珠,一边施展轻功向外面奔了出去。她感到风声掠过耳旁,像是呼啸着袭向背后的怪兽。就在眼前的光明愈发明亮的时候,她忽回过头去,看向兵器交击声依然不断的地道,猛地扭转身子扑了回去,紧紧抱住那道浴血的身影躲过那图的攻击,随即迎向对方的刀光剑影。终究是自幼习武之人,季衡和如月当年的悉心教导似乎在一瞬间升华成未曾料到的行云流水。踢飞对面袭来的暗器,抬手用拾来的剑格挡住迎面劈来的大刀,刀光火石,交错激荡。
她忽想起自己曾听苒苒讲过那次与武承嗣逃亡之时,也是在情急之下竟得以借助她留在体内的内力领悟武技,进而击退刺客。彼时,苒苒是为了武承嗣才会忽然领悟,不止悟了武技,也悟了情。那么现在的自己呢,又是为了谁,悟到了什么?
“说好了一起走的,为什么留下?”击退敌方的一轮攻击后,她转头看到他身上惨不忍睹的血污,怒道。
他撑起身子立在她的身后,挡住后面的敌人:“当年在长安,你要我一个人走。我一个人走过了,所以这一次,该你走。”
“当年你在长安认识的那个人不是我!”她挥舞着手中的刀,终于忍不住道出实情。
他踢飞来袭的刺客,猛然回头看她:“不是。”
“我真的不是她!”她跺脚。
他别过头去,一面应付层出不穷的攻击,一面答她:“我知道。”
“你知道?”她本以为该惊讶的人是他,却没想过局面竟会瞬间逆转。
他点头,手中的金刀不停,直取那图的头颅:“我族人最善追踪探查之处,如何会分辨不出人的真假?你虽生得同她一模一样,只可惜习性不同,连步法和足印的距离也不尽相同。”
“那你为什么还一定要我来和亲?还是说,你有收集癖,想要收集跟她一模一样的人摆着家里看着玩?”辗转腾挪间,她不知怎地忽怒不可遏,一面攻向迎面而来的刺客,一面大声质问他。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身上的伤口却因过度用力而崩裂开来,身上的藏袍更是鲜血满布,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敌方的。一团又一团深红色的血花在他的身上怒放开来,衬着异色的眸子,宛若地府修罗。
那图在吐蕃本就是一流的高手,加上手下的一群刺客也非庸碌之辈,故二人虽拼力而为,仍难以携手冲出地道。她虽怒气不减,却也担心他的伤势,一时间矛盾无可附加。她本已昼夜不休地来回奔走,加上这场恶斗,体力严重消耗,手中的剑也渐渐不似开始般稳了。
一道寒光闪过,她知是敌方的暗器却已无力去躲,只得向后退去,力图避开致命部位,却因腰肢无力竟直直向后仰了过去。
但听得“叮”的一声,暗器被身后的横着挥来的兵器挡飞。她腰间一紧,已被人扶了起来。
“赤西——”她挣扎着站住脚,抬头去看,却不觉愣住:“大冰山?”
武承嗣沉着脸看她:“不好。”
“什么不好?”她眨了眨眼。
武承嗣也不看她,一手挑飞迎面而来的藏刀,口中淡淡地说:“你当年可没这么聪明,自然不好。”
“你——”她几乎跳脚:自己以前哪里就笨了,明明是身边的人太狡诈。
有了武承嗣和他的几个下属的加入,战局很快出现了逆转。武承嗣所率的下属多是魏王府的旧人,其中她最熟悉的便是魏王府赫赫有名的四大近卫。
很快敌方便已溃不成军,节节退败,然而那图面上却并不见惊色,反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她纵行事粗枝大叶了些,也暗觉不妥,却又猜不透那图究竟藏着什么鬼主意,不免心浮气躁。
转眼战局已定,刺客们忽行动一致地向后退去,转瞬间火光消失殆尽,整座地道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武承嗣见此情景,也不追击,只命人护送着向地道口退去。晨吟见状。忙拦住他:“山谷被人下了毒,你们没有吃解药,只怕贸然出去会有危险。”
武承嗣示意承影扶起浑身是伤的赤西,淡然道:“无妨,他们都是陪我远赴西域求医的部下,泡过那边祛百毒的药汤。况且外面风大,毒粉多半已经吹散了,不会伤及性命。”
她这才放下心来,同承影一左一右扶起赤西,向外走去。
此时的赤西虽伤势较重,却仍保持的着三分清醒。她才扶住他的右臂,便感到他的手一转,反握住她的手。那手温暖有力,像是多年前她曾感受过的一样。只是,当年那个给过她温暖的人又是谁?
话音响起,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回忆:“我见到了她,在长安,是她要我带你离开皇宫的。”
“你怎么会认出苒苒的?她已经跟我互换了。”她闻听此言,受惊吓非浅。
赤西笑了笑,一面勉强挪动脚步,一面答她:“她主动找的我,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有些习惯和动作是即使换了容貌也改不掉的。”
她记起身边的大冰山,忙偷眼去看他的表情,却见他仍挂着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只是素来深邃的眼中像是融化一般,分明写着一些她不曾见过的东西。
恰在此时,地道里响起一种奇怪的声响。众人回头望去,但见地道内闪动着一种诡异的红光,隐约可见方才的那群刺客都倒在地上,身体僵硬,皆不动了。
难道……她心中惊恐甚剧,赤西忽j□j了一声,紧紧攥着她的手,低语道:“快走!”
她慌乱间随着向外跑了出去,只觉手臂上传来的力越来越重,不由转头去看他,待及看清他的状况时,不由心里一凉,形成一个无法合拢的空洞……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滚~等完结~~一切都在酝酿中~~~
☆、星陨荒原外
出了山谷,寻了一处有溪流经过的所在,才将赤西抬到附近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小心地放了下来。
此时的赤西早已失去知觉,沉沉地昏睡着,俊朗的眉头紧锁在一处,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她跪坐在他身旁盯着他看,那伤痕累累的身上哪一道伤痕不是为了救她?更何况,他不过是为了帮苒苒所托,才对自己一路相护。思及此处,她心酸得无以复加,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似乎泪水,早已在崇福寺内李贤说那句“施主珍重”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源头。
武承嗣身边早有几位精通医药的人上前看了赤西的伤口,都是摇头,只说是中了一种奇怪的毒,似乎是几种毒物混合而成。然则中土之人多不熟悉吐蕃的药理,皆说无从下手,只得先用了寻常的解毒丹控制毒素的蔓延,暂缓一二。
她心中惊疑,知一路与赤西同行,二人饮食皆是在一处的,如何竟能让人暗中下毒?亦或是方才战斗中敌方暗暗下毒?然则若是方才下毒,如何敌方也皆中毒,而自己这边却只有赤西一人中毒?思绪停在此处,像是缠绕在一处的麻绳。
幸而武承嗣心思缜密,猜测多半是针对吐蕃人的习性或是饮食而为,只怕是那些刺客早就盘算好了,立意以命相抵,故而用了一种只有吐蕃人才会中招的毒药,而于寻常人却是无碍的。她想起毒发前那图脸上诡异的笑容,这才恍然,对于赤西的状况更是忧心忡忡。
山林间虽僻静,却没有人烟,更无处找寻药物。大家一番商议,最终决定向附近有人居住的地方行进,先找个熟悉吐蕃医药的人替赤西诊治。只是赤西一直昏睡着,众人一时间查找不到原本迎亲车队的所在之处,也只好先行出发,留下移岚四处查探。
最近的城镇名曰同泽,距此仍有半天的车程,其间要穿过一片渺无人烟的荒原。众人经历一场恶战,俱是疲惫不堪,唯有武承嗣仍是往日的样子,沉默寡言,却仍身姿稳健,看不出一丝倦色。晨吟回到车里守着赤西,此时方觉得疲累,便也倚在车壁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队停了下来,她迷迷糊糊地听到前方有人说话的声音,再看赤西仍是昏睡着,便也起身出了车厢。
随行的侍卫皆是武承嗣的旧部,即使遇到了突发情况,也仍是井然有序,并不慌乱。她一路走到最前方,才看到一个吐蕃族打扮的男子正横卧在车队正前方,面色微红,似是醉倒在地。然而此地荒凉,那人身边也不见盛酒的皮囊,他又是如何醉倒的呢?
承影上前查探了一番,回报道:“的确是醉了,但其中大有古怪。”
武承嗣点了点头,眉头紧锁:“绕过去继续走,你们也去后面查一查,看看有无异常。”转而又对她说:“你也多注意些,虽会些武功,到底不能护得周全,我让如飒一路上跟着你吧。”
身后跟着冰山保镖如飒,她脑子里懵懵地向马车走去,感慨着如何这座冷冰冰的大冰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