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谁给你的胆子,敢来冒充画中人?”赤西忽暴躁起来,伸手抓过韦绮纹,掐着她的肩头怒喝。
绮纹忍着痛楚,扬起头笑道:“王子说笑了,奴家就是那画里的人,绝无差错。”
“你们汉人太狡诈,竟然使出这等卑劣手段,就不怕我立时挥兵攻打你们吗?”赤西拔出腰间的佩刀对着绮纹,“你这女人满口谎话,罪大恶极——”
“住手!谁敢伤我亲妹?”话音未落,一道娇小的身形自车队间窜了出来,几下起落,定在了赤西与绮纹面前。
“汉家女,原来你真的在!”赤西大喜过望,忙丢开绮纹,向她大步走去。晨吟一闪身,让开赤西,将绮纹拉到身后。
“长姐,你怎么会在这里?”绮纹惊异道。
晨吟按住她,拍了拍她的肩:“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刚才多凶险,定是李显那家伙出的坏主意。”
“李显”两个字一出口,全场皆惊,匐在地上不敢动弹。绮纹忧虑地看了看在场人的表情,才说:“不是陛下的主意,是绮纹自己要来的。当年因为绮纹的缘故,家中亲人死伤大半——”
晨吟抬手止住她后面的话:“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你也不必再自责。”
“长姐——”绮纹忽抱住她,大哭起来。
她回抱着绮纹羸弱的身子,心里一时感触,终于体会到苒苒旧年的心境……
作者有话要说:
☆、同行有冰山
前去吐蕃的一路异常艰辛,行至后段竟已到了要弃车步行的地步。晨吟早就劝绮纹回长安去,却被她一句“早已没有家了”挡了回来,只得带着她一起上路。
初时赤西时常来缠着她,说起往事来晨吟瞪着眼睛看他一个人兴冲冲地说来说去,暗地里寻思着:明明不过跟苒苒认识几个月而已,怎么到了他那里倒好像是有一辈子那么久。
然而听得多了,她却不免猜想:若是当年苒苒顺利逃出宫去,随着赤西一道去了吐蕃,那么后面的事又会有怎样的发展?
这样的一个人,热情、阳光、霸道却又带着些许别扭,如果是他,苒苒会不会更开心一些?那张素净的脸上会不会多一点笑容?
奴奴的失踪令得她先是惊异,随即又释然,那孩子虽平时不多言,到底是有着自己的主意的,如何会安然接受这样的婚事安排?
说到底,当初如果自己听了苒苒的话,不嫁给李显,也许也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苒苒也就不会跟武承嗣那座大冰山有那么多交集,致使现在仍是孤身独处,幽居在豆卢府里。
那么她自己呢?如果一开始没有错认李贤为自己的未来的夫君,错误的相见,亦或是命中注定的那场遇见……
离开长安前,她见了李贤最后一面,幽静的禅寺里弥漫着她所不熟悉的青烟,也静立着她曾经熟悉如今却又陌生的那个人。
阔别已久,她早已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便只是扑上前去,抱着他瘦弱的身躯落泪如雨。不知过了多久,他推开她,双手合十,淡淡地说了一句:“施主珍重。”僧衣飘然,悠然遁入那青砖古寺间的邈邈烟云。
她想要追随他的脚步,就像是在扬州时,他走在前,她跟在后,穿过万千兵马,不顾一切束缚。
然而,到如今,她却再不是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以为有了感情就可以无所顾忌,随心而为。她,终究是有了束缚,多了顾忌。
曾经的她,曾羡慕苒苒。如今的自己越来越像苒苒,却也越来越不明白“开心”两个字该如何写。
她默然走出崇福寺,望着对面巍峨的雁塔,忽扯了扯唇角。
没有了绕膝的儿女,没有了心爱的人,便已是了无牵挂,唯有苒苒仍是最后的牵念。然而,苒苒只说要她先走,日后回合。
她知道苒苒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就没有追问原因,回到宫里静静地等着奴奴的大婚。她看着她嫁衣披身,大哭了一场,然后借故回去留了字条,躲起来看着宫人焦急地寻找自己,看着李显盯着字条发呆,然后怒发冲冠地命人准备车马去追送亲的车队。
她纵身跃下雕梁,寻了一辆略为宽敞的马车,藏在了车厢下。随着李显追赶自己的车队,顺顺利利离开了这座禁锢了她太久的帝城。
数十载的颠沛流离、宫廷争斗终究教会了她如何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本想好随着李显的车队离开帝都就悄悄跑掉,找一处没人的所在,然后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苒苒说过,自有办法找到自己。她相信,便也不忧心。
只是她未曾想过,会认识这样一个热情、天真、骄傲、执着的吐蕃王子。令得她不忍心有意欺瞒,却也不忍心将实情倾吐而出。
思来想去,接近吐蕃的时候,她终于下定了离开的决心,遂趁着夜色纵身跃出营帐,循着篝火照射不到的路线潜身而行。
跳动的火舌低头舔舐木柴发出嘶嘶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地折磨人的心肠。她深吸了一口气,才要窜向旁边的一处林木,却听得身后蓦地响起嘈杂的声响,随即有吐蕃侍卫大叫道:“刺客!快抓住刺客!”
她吓了一跳,忙缩在树影里向外张望,心里不免嘀咕:吐蕃人的守卫真是出色,才逃出营帐就被发现了行踪。这些年自己生活在宫廷,浑浑噩噩,原本就不出色的武技也愈发地生疏了下来。
营地的火光跳动不已,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忽觉身后软软的,像是触到了什么。那感觉……冰冷冷、软绵绵,像是……
她猛地一跳,才要惊叫却被捂住了嘴,冷冽的气息在耳畔扫过,留下虽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声音:“别叫,我带你走。”
这声音——她皱了皱眉,疑惑地缓缓回过头,对上一张久违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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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找到皇后的下落?”李显甫回到皇宫便迫不及待地问。
长贵惊讶地微微抬头,才答:“陛下莫急,皇后娘娘一直都在宫里,并没有失踪。”
“可是朕离开前明明找遍了整座皇城,都查不到她的踪迹。”李显呆了呆。
长贵一面替李显换下满身风尘的外氅,一面答他:“回陛下,听说那日金城公主远嫁吐蕃,皇后娘娘心疼公主,故而一个人去了雁塔散心。待奴才带人找到她的时候,娘娘已经哭倒在雁塔下。宫里派了飞马报信,但是陛下走得太急,且行踪荫蔽,只怕是八百里加急也没能追上御驾。”
他一把拉过宫人刚捧来的龙袍披在身上,皱眉问:“皇后现在状况如何?”
“回陛下,皇后娘娘一切安好,此刻正在寝宫中歇息。”
他颓然倒在龙塌上,长出了一口气,那颗起伏跌宕的心也终于落回了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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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未想过,协助自己逃亡的人会是武承嗣这座大冰山。
印象中的大冰山一直是一张深沉的脸,面无表情、不苟言笑,像是戴了一张冰冷的金属面具。
她曾无数次质疑苒苒如何会舍弃相王那样温柔和煦、才华横溢的人,偏要选择这样一座不通情理、不解风情的冰山。而如今,她贴着大冰山缩在树影间,却忽然有了一种安全踏实的感觉。像是有了大冰山在,她就再不用担心自己的处境。
有大冰山在,苒苒自然就会顺利找到她。有大冰山在,不怕。
“抓刺客!”营地里的呼喝声逐渐升温,依稀可以听到兵器交击的声音。她暗自吐了吐舌:原来除了自己和大冰山外,今晚营地里居然还有别的夜行人!
吐蕃的武士一向勇武,很快就将闯入营地的人围困了起来。她借着火光看去,但见四五个黑衣人立在正中,手中的刀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痛。
她揉了揉眼睛,看见为首的黑衣人似乎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那几个刺客手起刀落,竟都当场自尽了。她看得目瞪口呆,不免向后一缩,被武承嗣按住:“趁机离开。”
她点了点头,才要随他起身,却听得赤西的声音响起:“别管其他的事,你们先去守护西面的主帐。”
西面的主帐,就是她如今居住的帐篷。既然奴奴已然失踪,她也就在赤西的安排下住进了这座本属于和亲公主的营帐。赤西时常去探她,吐蕃人不拘礼数,婚前也是同桌而食。她为此深受其苦,盯着那一桌酸甜口味的菜,满脸黑线。
曾几何时,李显也会为她准备这样一桌爱吃的菜,贪看她进食时满足的表情。那么如今呢,她身处何境,又将往何处?
“汉家女!汉家女!”营地内传来赤西的声音。
她擦干泪水,笑了笑,跟着武承嗣的脚步向林木最深处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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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精美的瓷瓶骤然跌落在地,变作了大大小小的碎片。
“陛下息怒。”宫娥们在惊惶间跪了一地。
李显盯着面前的女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殿内余下的人见状忙退了出去。一时间,寝殿内四下俱静。
头戴凤冠的女子轻移莲步,纤腰如柳:“陛下这是怎么了,如何这般动怒?”
“皇后呢?你不是该在和亲的车队里吗?”李显沉声道。他早已与苒苒商议过,因恐赤西途中察觉绮纹不是晨吟,便找来这世上最像晨吟的人同时藏在车队之中。
女子挑眉轻笑:“一夜夫妻百日恩,这阖宫里的宫人都认臣妾做皇后,陛下如何倒不顾念旧年之情?”
“你——”李显怒极,推开她,举掌要打,盯着眼前那双无比熟悉的秋波,忽颓然放下了手,哑着声道:“颜淑,这么多年,朕对不住你。”
颜淑本匍在地上,钗环凌乱,听了这句话,唇间的冷笑忽然僵住,停了良久,两行热泪簌簌而下。
“陛下——”
她当年被武承嗣作为晨吟的替身留在李显身边,幽禁的数年间也曾朝夕相伴。若是当年晨吟不重新出现,如今的后位也八成会是她的。
李显盯着这张又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呆立许久,才叹气道:“你且在这里歇息吧,朕出去走走。”
“陛下,可是皇后她——”
他转过身,挥了挥手:“自今往后,你便是朕唯一的皇后。”
她抬起头看着他萧瑟的背影,泪珠滚落在唇间,泛起些许的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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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吐蕃的营地,便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其间鸟雀鸣翠,草木茵茵,清馨的味道扑鼻而来。
她用力吸了一口清馨的空气,大声问:“大冰山,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前面的玄衣巍然如山,声音且沉且稳:“我在前面备好了马匹,附近有处山谷,甚是隐蔽。”
她点了点头,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又问:“大冰山,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问。”回答简短,一如武承嗣素来的作风。
“哦,”她点了点头,“那你说说看,为什么不当皇帝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忽停了下来,转身盯着她看:“怎么想到问这个?”
她吐了吐舌头:“不可以问这个么?”
玄衣沉静,薄唇微抿:“无可,无不可。”
“无可?无不可?”她眨了眨眼,“所以到底可不可以?”
他仰头透过交错的枝叶,看向湛蓝的天空:“没有经历过,便会渴望。得到了,便又是另一番情境。”
“所以你是厌弃了当皇帝才离开的?”她始终没有听苒苒听过个中的细节,因而格外好奇。
他不置与否,只转过身负手道:“制在己曰重,不离位曰静。重则能使轻,静则能使燥。”
这本是《韩非子》里的句子,她不曾读过,只听得似懂非懂,跟在他身后拖着步子。
“所以你是怎么回到长安的?还是说你根本就没离开过长安,一直留在苒苒身边?”她想了想,又问。
“离开过,又回去了。”他的声音穿过静谧的林木,稳如朱雀街头长安坊间的晨钟暮鼓。
她闷闷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才开口:“大冰山,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只有苒苒才是你的真爱了。”
武承嗣顿住脚步,回头看她,抿得极薄的唇像是一把锋利的刀。
她吓得呆住,想到苒苒远水解不了近渴,颤声道:“你——这是怎么了?”
“答案。”他的声音略有些冷冽。
她咽了咽口水,希冀掩饰自己的慌张:“你这座大冰山说话那么简单,如果不是苒苒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猜得透你在想什么?”
出乎意料,那双素来冷硬的薄唇轻轻扯动了一下,像是微笑,却又转瞬即逝。
她揉了揉眼睛,忽然仰天大叫:“啊——原来大冰山也会笑——”
他瞥了一眼被她惊走的飞鸟,默不作声地转回身,继续向前走去。
“喂喂喂,大冰山,你等一等我呀,太快了我跟不上!”山林间回响着她略带笑意的声音。
大冰山所说的山谷,就在林北十里的绝壁之下,四周奇石嶙峋,临渊而望才可隐约看到崖下的些许的绿意。
她盯着山崖下的绿光,眼眶微湿:“原来是这里。”
“你来过?”武承嗣转头看她。
“何止是来过。”她笑了笑,脸上又有泪痕滑过。
武承嗣皱了皱眉,没有多言,只默然将腰间早就备好的绳索解了下来,系在一块坚固的巨石上,慢慢贴着石壁顺下去,才开口:“我先下去探查,再上来背你。”
她死死盯着谷底,脸色苍白:“不用,我可以自己下去。”
怀中的匕首,依旧是当年小栗子送的那把鱼肠剑,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她一手接过绳子,一手以匕首在崖壁上固定,身形轻灵如燕,上下翻动间匕首银光四现。武承嗣看在眼里也不由点头:“轻功不错,鱼肠剑也不错。”
她轻飘飘地落在谷底,叹了口气:“这些年失忆,连武功也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