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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帝都的次日,便有宫人传旨,言宫中办诗会,命各级文官和善诗文的王侯于未时至昆明湖畔会诗。
李旦因心系即将到来的别离,对于此事并无甚兴趣,却惦记着可借机助苒苒在临行前见皇后最后一面,因而才接了旨意,带苒苒同赴诗会。
秋水如镜,山抹微云,昆明湖畔早已搭好了一座彩楼,楼下华筵初开,李显自是坐在正中,身侧坐着久不露面的皇后韦舒颜,二人皆未着常服,虽仍是锦衣,却也多了几分优雅的文气。而另一侧,则坐在此时最受宠的才人何知韵,一身简洁流畅的宫装衬得肤色白皙,眉目含笑。
众臣子本对于何才人坐在帝后身侧颇有微词,却被李显一句“今系诗会,而非庙堂”给挡了回去。晨吟对此事毫无反应,只端正地坐在桌前,明亮的双眼慢慢扫过在座的群臣,然后缓缓垂下,形容举止端庄典雅,令得一些老臣不禁暗暗赞叹。
不多时,上官婉儿身着一身华丽却不失优雅的宫装,款款走上彩楼,浅笑道:“今日昆明湖诗会,开我大唐锦绣文风,婉儿奉陛下旨意,品评众位大人的佳作,择其最佳者上呈陛下预览,不中者即时退还。”
随即合掌轻击,两行宫人捧着笔墨纸砚依次而出,摆在席间众人面前。一时间笔走游龙,墨香浮动,华丽的辞彩从千百文人的口中吟咏而出,倾注入澄净的昆明池,氤氲着独属于盛世的风采。
苒苒借故溜出席间,沿着池水缓步而行,略等片刻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浅浅一笑,转身对着小跑而来的晨吟摆了摆手,压低声笑道:“傻丫头,跑这么快做什么,我又不会跑掉。看你,方才那番的皇后仪态都到哪里去了?”
说话间,晨吟已跑到近前,一把拉住苒苒的袖子,气势汹汹地说:“讨厌!跟我玩失踪玩失忆了这么久,居然跑到了乾陵才记起我来。才跟人家联系,居然就是为了要我给你找巧克力?!”
苒苒听了,脸上的笑意不免又浓了几分,取出手帕,替晨吟拭去额上晶莹的汗珠。
晨吟犹未察觉,依旧说了下去:“天知道这个时候有没有巧克力这种东西!幸好本皇后英明神武,想到了可可,就叫李显派人去找那些西域来的商人,四处打听,好不容易才弄来了那么一小盒可可豆——”
她忽停住嘴,狐疑地盯着苒苒:“不对啊,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纤柔的手在空中滑过流畅的弧线:D; O; V; E……
她一声惨叫:“天!在唐朝待了这么久,我怎么连这个单词也忘了!”
苒苒笑得正欢,伸手点指道:“你这丫头,本是要你去养几只鸽子,留作通信之用,怎么倒想到德芙了?真是只小馋猫。”
她听了,一张小脸皱成了苦瓜:“这么久不用英语,哪里还记得起来?不如咱俩以后用拼音联系好了,反正这时的人也是看不懂的。”
“对了,那只锦囊真的是仙蕙绣的吗?那她——”她忽抓住苒苒的手,眉头紧皱。
正说着话,远处一个小内监匆匆跑了过来,跪倒在地:“原来皇后娘娘和豆卢孺人在这里,诗宴已近尾声,陛下命奴才请娘娘回席。”
苒苒不动声色地松开她的手,却暗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心,才随着走了回去。
晨吟眨了眨眼,欣喜之情不觉油然而生。
回到诗会,果已接近尾声,整叠的诗文被宫人呈在莹润的玉盘上,频频送上彩楼。上官婉儿婷婷立于楼上,衣袂飞扬,灵巧地翻过一页页浸着墨香的诗文,然后素手轻扬,片片诗稿自楼上悠然飘下,好似雪花阵阵,又如柳絮纷纷,坠入楼下等候的人群间。
略不善文的臣子自知不能中选,便慌忙低头找寻自己的诗歌,一时间人头攒动,别有一番热闹。
苒苒侧脸看向李旦:“殿下可也有做成什么佳作?”
后者便摇头,转眼看她:“此间景致再美,终不及佳人。”
她闻言,却向那彩楼看去:“殿下若早些向先后求娶,那佳人必也非难得的。”
李旦苦笑着看了看正忙于评诗的上官婉儿,抿了抿唇,终究没有说话。
此时的上官婉儿已经年逾四十,然而容貌依旧娇美,加之能文善诗,又是旧相上官仪的孙女,更是誉满大唐。论及文采风流,万千男子皆不及她。
当初其母郑氏在她出生前曾梦到仙人递过来一杆大秤,言之:“持此秤量天下。”彼时众人风闻,以为郑氏所怀的必是日后的宰相之才。待及上官婉儿出生,人们见是女婴,不由大叹可惜。时过境迁,人们如何又能想到当初那个小小的女婴会成为一代女相,掌管女帝印玺,品评天下诗文?
昆明湖畔,彩彻区明,半野秋木燃尽风华。
但见诗稿如雪花般纷而下,这位李唐第一才女傲然立于彩楼之上,明眸好似珠玉,粉腮恍若丹桂,端的是清丽明艳,令得一池秋水骤然失色。
待得诗篇将落尽之时,楼下的群臣也多拾回了自己的诗文,唯有沈佺期和宋之问二人仍立于楼前,静候上官婉儿的决断。
但见上官婉儿秀眉微皱,对着两篇诗文细细品读,似是难以决断。场内一片寂静,皆等待着最后的结果,连一直与何知韵饮酒的李显也停下了手中的酒杯,转头向彩楼方向看去。
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下,一篇诗文终于自楼上姗姗飞落,停在了众人眼前。群臣拾起去看,却是沈佺期的诗作。
此时彩楼上传来上官婉儿柔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宋、沈二诗功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陟健举。”
众人闻之,无不叹服,上官婉儿这才整衣敛容,下了彩楼,将宋之问的诗呈于李显面前,朗声诵道:“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果然字字珠玑,意境深远。李显听了也是极为喜爱,遂传令宫人重赏宋之问,再开筵席,君臣同赏佳作。
一时间歌舞升平,丝竹不绝,热闹之处比之女帝年间也不遑多让。
两行宫人捧了唐宫特藏的美酒鱼贯而出,白玉盏,琥珀光,浓郁的酒香在席间弥漫开来。玉壶频倾,觥筹交错,群臣的脸上也皆被眼前祥和的景象所晕染,愈发地红润起来。
李旦举起杯,笑着看向身旁的玉人:“皇兄最是大方,往日私藏的那些好酒全都拿了出来。”
她闻之,不由想起当年武三思在宫宴上取笑武承嗣素行清俭,到府上做客时竟连一杯薄酒也是喝不上的。
李显转头过来,恰好见她脸上的神情,暗暗叹了口气,对随侍的宫人低声吩咐了几句,才又举杯同群臣笑谈起来。
不多时,那宫人带人匆匆提了红漆描金的食盒回来,先在晨吟面前放了几道菜,照例是晨吟最喜的水晶粉蒸鱼、神仙鸭子、什锦糖藕片和八宝玫瑰卷。随即又来到苒苒桌前,添了两道糖醋口味的菜肴,亦是精致可口。
李旦见状,笑了笑:“到底是自幼相识,皇兄对卿的了解甚详。”
她拾起玉箸,夹了一口菜细细尝了,才道:“他虽表面看来宽厚平和,实则最是细心。我那支紫玉簪便是他见我心喜才替我买下的,明明是一片好心,却偏偏要作出恶状,不肯好好相送。如今老了,却才学会做这些表面功夫。”
李旦抿了一口酒:“如今这话,只怕唯有卿敢说了。”
酒过三巡,几个艺人上前且舞且歌,弦乐轻快,曲中唱道:“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
此曲颇为诙谐,直言怕老婆也是件大好事。宫外最惧内的人便是裴谈,宫内则无人胜过皇上。
此歌未毕,众人便已然轰然笑了起来,李显也不以为忤,只在旁边干笑了几声。晨吟自从知道仙蕙未死便心情大好,如今听了此歌更是眉眼舒展,重重赏了几个艺人。
何知韵在一旁抿了抿嘴,扫过李显的神色,终于未敢做声。
眼见酒筵将尽,李裹儿起身拉过李显的衣袖,扁嘴道:“儿臣不依,父皇席间如何只给母后和豆卢孺人特意添了菜,倒忘了儿臣?”
李显宽厚地笑了笑,宠溺地看着李裹儿:“如此说来,裹儿想要什么赏赐?”
这个此时号称李唐王室的第一美人闻言,便拍手笑道:“过几日便是中秋,儿臣见此处风景极美,父皇不如将这昆明湖赏给儿臣专来赏月?”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倒比方才那首《回波词》引起的轰动更为强烈。须知,这昆明湖本是李唐王室的御苑,且其水域实为全城人所依赖的水产品产地,如今竟要赐予公主,势必将引起一场大风波。
如今诸公主中以长宁公主李宁儿和封为安乐公主李裹儿风头最劲,二人仗着帝后嫡女的身份在长安城中呼风唤雨,声名显赫。城中诸多的田地房产皆归于二人名下,安乐公主因近来长宁新购置了几处极好的府邸,正盘算着借此机会争得风头。
此际,众臣揣度李显以往对妻女的宠爱,皆暗叹昆明湖即将不保。岂知李显却只是宽和地笑了笑:“昆明湖关系重大,惟独此事为父不能应允,不如再想些别的赏赐吧。”
裹儿听了只是不依,晨吟看了看爱女,笑道:“这倒容易,前日里便说要封赏裹儿还一直未曾定下来,如今加在一处再赐宅邸就好了。”
李显听了便扬眉道:“此事便这样定下来吧,过几日让叶静能拟一个名单,将诸位公主的封赏定下来,在长安城里开公主府,咱们君臣也一起热闹热闹。”
群臣听得瞠目,然则想到几位公主都是在软禁之中长大成人,也的确受尽了苦头,对于这位君主对子女的过于慷慨的宠爱也就都释然了。
日影将微,酒尽羹残,李显在群臣的簇拥下走向龙辇,身侧的晨吟衣裙华美,其后上官婉儿和何知韵缓步而行,皆举止端庄,进退得体。
李旦携苒苒立在辇前,躬身相送,却听得李显忽问:“豆卢孺人入府有多少年了?”
苒苒怔了怔,才答:“禀陛下,臣妾十五入府,幸得相王垂帘,今已三十年有余。”
李显点了点头,一面举步迈上龙辇,一面开口道:“朕今晨看了芮国元公的折子,言及孺人久处禁闱,特乞出内,词旨恳到,实是有诏见许。”
李旦听了,任其七窍玲珑也唯有立在当场,心神俱惊。
这芮国元公便是左仆射平章事兼相王府长史豆卢钦望,也是豆卢飞燕的伯父。如今由他亲上奏章,求皇帝做主,送豆卢飞燕出府与家人团聚,纵是李旦千般不舍,也是难以推拒。他盘算了无数次,却惟独遗漏了这个人。
一表奏章,诸事皆改。他想过此事终难避免,却没想过会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作者有话要说:
☆、自是潜家去
来相王府时,她已是一无所有,唯有当初从魏王府带来的一套妆奁算得是旧物,依旧用一方素锦包了,绾成丁香结,放于桌前。
李旦默然看她整理好包裹,才幽幽叹气:“这么多年的朝夕相伴,终究是留不住卿半点印迹。”
她听了不觉莞尔,转而走到李旦面前,伸手去解他的惯常佩戴的那块白玉云纹佩,又施施然走了回去,将玉佩悬在了自己腰间。
他本满目离愁,见此情景却不免失笑:“才说了卿不曾留下半点印迹,好端端的,如何又来夺我的玉佩?”
她抿了抿唇,清丽的眸子缓缓扫过室内熟悉的陈设,才定在他微染霜色的面容上:“苒苒初来之时,府宇倾覆,唯一钗一裙尔。此间之物皆使君亲手所赐,如何还有什么物件可以留给使君以作念想?”
他皱了皱眉,才要开口却听得她又继续说了下去:“苒苒感怀使君情意,无以为报,唯有将使君之物留于身旁,时以为念,聊作心意。”
他听了,微怔,心湖间忽泛起一片涟漪。
曽以为倾慕一人,总当留下些印迹。却不想,原来最深的,不是留在自己心里,而是留在对方曾风轻云疏、恬静淡然的心底。
哪怕只是一块玉佩,一个时时记起的感念。她要他忘记,却要自己记得。
如此,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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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卢钦望本为李旦府内的长史,因而府邸距相王府自也不甚远。
李旦扶了苒苒一同登车,才笑道:“此番回府皆因亲情难舍,本王自当送孺人一程。”
她心知是李旦顾念她的处境,恐她如此到豆卢府上会引来奚落欺凌之数,市井之言虽不可信,却亦是人言可畏。这一路,他自然是送了她去,稳妥安顿下来才是好的。
香车宝马,暗紫轻帘。她素衣淡颜钗环尽褪,他一身月白锦袍宁静清雅。这一幕,似曾相识。
“其实,仙蕙她——已经殁了吧?”她忽问道。
他略带疲惫地闭上眼,勉强扯动唇角:“终究是瞒不过卿。”
她叹了口气:“我早该猜到的,你不是会忽然改变早就订好的事的人。若非是仙蕙出了事,你怕我骤然得知会过度伤心,也不会这几日一直对我寸步不离。那夜的酒,我本以为是自己因旧时的夜雨醉天香勾起了回忆,故而醉得极快。现在想来,却多半是你早就在酒里下了药,趁我睡了才去料理仙蕙的后事。”
李旦苦笑:“卿太聪明,我本也没想过要瞒过卿,只是想迟几日再讲罢了。仙蕙下葬前定要见武延基最后一面,我本已派人阻她,却仍被她偷偷闯了进去。待我发觉时,她已然在墓室里……”
“仙蕙这孩子,性子不似她的父皇母后,终究太倔强了,”她皱了皱眉,“我早该想到的,若非她当真与延基同穴而眠,后世所见的……”
“事已至此,我也只有将他们夫妻二人都安置好,情深一场,终究葬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