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晚饭的时候特意命人寻了半坛韦家旧年酿制的夜雨醉天香,她喝了,便淡淡地笑,蹙眉道:“那几日,我见到的人并非他。”
一句话,李旦的眉目舒展,却不答言,只是次日一早便唤次子李成义过府,命他夜里去城外的芙蓉池放莲花灯。
那天夜里,苒苒把自己关在房里,弹了一夜的琴。
李旦披衣而出,循声立在她的房门口,伸了伸手,却终究只是静立在原地。
季雪走出来,恰好看到,便取了斗篷披在李旦身上,轻声问:“殿下,这曲子清幽得紧,不知叫什么名字?”
“秋夜思故人。”李旦抿了抿唇,推开斗篷,转身向自己的寝殿走去。走了一半,又回过头来,淡淡地扫了季雪一眼:“你也安分些,那日她是怎么失踪的,你心里有数。”
季雪的身子猛地一颤,捧着斗篷,僵立在当场,唯有那清寒的琴声一环一环响起,催人心肠……
皎洁的月光清凌凌地落在离镜前,映出一斜月影。天上,镜中,两轮明月。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素手拨弦,她心里反反复复念着这两句话,记起的却是那日裴丝娜说的话。
这一次回长安,我是为了替人了结一段情。
裴丝娜手抚一幅画卷,依旧明媚的眸间闪烁着淡淡的哀愁。
她凑近去看,却不由皱了皱眉:那画上的男子眉目清秀安然,书卷气极浓却偏有一身的傲骨,不是当初那个令得裴丝娜情思百结、苦痛而去的裴伷先么?
才要开口相询,裴丝娜却先开口道:“我族中有一女子,早年曾在长安与此人相恋,生有一子,名愿,一直留在这男子身边抚养长大。如今孩子已然长大成人,我族尚缺一护法,长老几次问卜,皆言天命于次子不可改,故而遣我来寻。”
她听了,皱了皱眉,记起晨吟曾告诉过她,裴丝娜因情受创,被族人以金针封脑,再不记得情字。那么,这个裴愿竟是当年她与裴伷先留下的孩子吗?
这可惜,裴丝娜虽能解她的失忆之症,却偏偏不明白,真正失忆了那么多年的那个人却是自己!
思及此处,她只缓缓地开口:“此人姓裴,名伷先,是前宰相裴炎的族亲。原本也是祖居长安的,后来获罪屡次遭贬,如今已然辞了官职,从商去了。”
裴丝娜听了便笑道:“无妨,我族中多异人,多加查访,定能寻得此人。”
似是被那多年明艳不改的笑颜所摄,她定了定神,才淡淡地说:“听说此人去了北庭。”
她虽素知史册,这么多年来努力挣扎着要走出历史的轨迹,却也明白,无论如何走,也终究难以逃过后世的那一管笔。事到如今,她能为裴丝娜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清冷的琴音划过流年,在长安的锦绣间流连。这一年末,太子武显的幼女裹儿初初长成,明眸皓齿,艳丽绝伦,隐隐有了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头。
晨吟看着她,神思不觉飘到了多年前的长安,那时候,她才成为韦家大小姐,不也是这样的绮丽年华?
此时的武显与晨吟并不亲近,身边只留何知韵一人服侍,东宫的连荫殿宇皆成虚设,就连一众子女也多不大理会,只在年节时同宫宴饮罢了。然而,对于这个出生时由自己脱了上衣亲手包裹的女儿,却是由衷地宠爱。如今见得裹儿渐渐长大,他满心欢喜的同时,自然操心起爱女的婚事来。
盛世的长安城最不缺的便是鲜衣怒马的挺拔少年,锦绣的芙蓉池内,前来赴宴的青年才俊更胜锦绣华彩。
然而,自幼娇宠的妙龄郡主面对武显费尽苦心选的众多未来东床快婿的候选者,全然不为所动,眉眼蹁跹,只望向池中亭亭而立的芙蕖,深深浅浅的莲叶间,似有一道俊朗的身影一闪而过。
武显见了,不免皱眉,那道身影本是他熟悉的,皇亲贵胄,年少有才,论理也是不错的人选。
只不过,那个人,终究是武家的人,不免下策。
时过数月,武显依旧忧心于爱女的婚事,裹儿却忽哭着跑到他面前,只求他为自己主持婚事。
婚事的另一个主角,恰是那日芙蓉池上恰好乘舟而过的那个武家人。
武显听了便一直闷不作声,停了良久才伸出手抚着爱女乌黑的秀发道:“傻孩子,若是旁的人,为父都依你,唯独不可以是他。”
裹儿躲开他的手,猛地抬起头来,红着双眼:“父王,已经晚了。”
“什么晚了?”武显不明所以。
她笑了笑:“女儿和他已经有……”
武显脸色一白,随即苦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夫妻的情分虽然淡了,晨吟却也很快知道了此事。毕竟是现代人穿越过来,虽感慨幼女竟如此行事,却也开通,只不免又笑又气。
幸而唐时世风开明,武显虽痛心爱女所为,却还是拗不过梨花带雨的一番哭闹,终究应允了婚事。
派往对方家里提亲的人回来禀告,说是准驸马听了消息,淡笑不语,过了半晌才答:“既是她想嫁,在下便娶。”
武显闻得这番言语,只是一声长叹,对爱女今后的命运更是心生忧虑。
大婚前的半月,晨吟挂心爱女,特意要武显去请一干武家子弟到东宫赴宴。众人接了请柬自然心里明白,此次宴会的主角便是准驸马武崇训。
晨吟自重返长安以来,一直身居后宫,就连宫宴也一直称病推掉,故而对于风头正盛的武家人也并不熟悉。此次宴会,但见席间身姿挺拔、相貌端正者颇多,再思及武瞾几个儿子的样貌,不免对于那个迷得自己女儿“非君不嫁”的武家人更多了几分好奇。
宫宴开至一半,武崇训才翩翩而来,一袭华贵的紫衣,眉藏青山,目蕴俊采,令人不由眼前一亮。他行至宝座前,略略施礼,便转身坐到侧面的位子上,自斟自饮起来。
武显皱了皱眉,低声怒道:“此子无礼,如何堪当吾家子婿?”
何知韵近些时候虽一直专宠于武显,这样的场合里却也只能侍立在一边,不敢言语。武显闷头喝了几杯酒才转向四周,忽见身侧的晨吟脸色苍白地紧紧盯着武崇训那边,额间隐隐有汗水渗出。
“怎么了?”他皱了皱眉,惊觉这是自仙蕙去后第一次见她面上露出如此神情。
晨吟恍若未闻,只是惊讶地张着嘴,轻声说了句什么。他愣了愣,被喧嚣的宫乐所扰乱,没有听清,似乎是“好想……”,只是不知是好想哪个人,还是好想做什么事。那样的神色令得他心中更是不安,偏是在宫宴,无从问起,只得低头又去灌酒。
好不容易捱到宴散,他才要上前去问,何知韵却刚好走上前来,笑道:“昨日说好了要陪妾身去赏月,丽景亭那边早就置好了果品,殿下可不许偷溜。”
他心思一阻,思及晨吟待自己的冷淡,便暗叹了一声,转而随何知韵去了丽景亭。一年的光景,当初在东宫夜宴门外观望那一众妻妾早已烟消云散,再无芳影。
他负手立在亭内,记起当初重照、延基事发后母皇将自己召唤到殿内的情景来。那一日,阴沉的大殿,母皇看似风轻云淡却不容置疑的吩咐犹在耳畔,森寒地刺冷他的骨,再次染红他早已背弃同根至情的手。
而他,却早已不再是当初在邙山深处苦痛挣扎着伸出匕首的那个懦弱男子。
“儿臣悉听母皇吩咐,只请母皇准许儿臣趁机肃察东宫。”
一句话,他失去了自己的长子和女婿,却也同时灭掉了谗害自己子女的那些人。从此,东宫之内,芳草绝迹。
对着明月,往往易醉。不多时,他便已伏在案前,昏昏欲睡。
何知韵见状便取过披风,轻柔地盖在他身上,柔声命人去取醒酒汤来。此时的她已是中年,容貌虽不及旧年,却也胜在娴静温婉,甚得武显之意,以至于旧年东宫妾侍一个个失踪、坠水、遇火、逢贼,独独只留下了她一人。
喝过醒酒汤,她便亲手端过冰镇的果子递到武显面前,笑道:“殿下尝尝今年岭南的果子,似乎比往年的甜了许多。”
武显听了不免一愣,记起这些年来他的不闻不问,何知韵虽为妾室,却无正式名分,在房州饱经风霜之苦,随后又被远送封邑,一直不曾有过真正的锦衣玉食,怪不得连这再寻常不过的果子也觉得极甜极好。想到这里,心里更是愧疚,便拉过何知韵的手,叹了口气:“知韵,以往的日子你受苦了。”
她只是温柔地笑:“殿下言重了,能陪在殿下身边,无论过什么样的日子,臣妾都甘之如饴。”
武显本就酒醉,听得她话语轻柔,便将她拉至自己身侧坐下,亦温柔地望向她。何知韵笑了笑,羞怯地低下头:“殿下如此望着妾身,倒好像妾身脸上长了什么似的……”
话音未落,武显便已猛然站起身来,惊道:“原来如此!”
何知韵不由一愣,才要开口相询,却见武显已然甩开身上的披风,大踏步地向西庭走了过去,那方向依稀便是他许久不曾去过的正妃韦氏的寝殿……
夜风习习,武显在明亮的月色下越走越快,被岁月蹉跎的眉宇早已不复当年的英气,此时只是紧皱在一处。
方才的殿中,他听不清晨吟的话,只看她的口型,猜测她说的是“好想”二字。只是这二字,既能令她如此惊异,又如何不可以是“好像”?
这本是她初次见武崇训,论理是不该有这种感觉的,那么她口中“好像”指的又是谁?
朝中众人皆知,武崇训乃是梁王武三思之子,其行事虽不如其父圆滑老练,样貌上却有六分相似,那么晨吟所说的“好像”难道指的便是此事?
如此一想,他又觉不妥。古来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间相似者颇多,即使不是十分相似,也多有几分祖辈的神韵,晨吟如何会不明白?
况且,晨吟虽在宫中数年,却一直久居深宫,从不曾见过梁王,她又是如何知道梁王的样貌同武崇训相似的?难道她口中的“好像”指的不是梁王,而是另一个与武崇训相像的人?
再次,这世上,除了李贤,还有谁会令得晨吟如此念念不忘,只一眼便已惊异至此?
夜风凌乱,此时武显心中的凌乱却更胜夜风,在空阔清寒的东宫院落间起伏激荡,如同一叶孤舟,漂泊难定。
眼前便是晨吟的寝殿,内里灯光明灭,依稀仍是旧日的情境。他望着那灯火,只觉自己的腿如同灌了铅一般,再也迈不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只是近黄昏
这一年,安乐郡主李裹儿与梁王武三思之子高阳郡王武崇训的大婚如期而至。
梁王府位于天津桥南,武三思和武崇训自崇光门起,亲自带队迎公主至自己的府邸,十里车队,三重帷帐,重重叠叠地连绵成世间最尊贵的郡主下降的仪仗,空气中弥漫着西域奇花的香气。
当世名臣中善文精墨的几人如宰臣李峤、苏味道,词人沈佺期、宋之问、徐彦伯、张说、阎朝隐、崔融、崔湜、郑愔等皆赋诗兴叹,赞这桩婚事珠联璧合、天作之合。武显听在耳中,念着那个被刻在自己名头上的武字,心里百般的不是滋味。
李裹儿穿着一身大红织金百蝶穿花的嫁衣,头上珠翠成行,更衬得她肤如凝脂、面若银月,不枉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号。此时腹中的胎儿早已三月有余,虽不至显怀,却也令得她比起之前又圆润了许多,整个人竟如一尊玉雕,晶莹剔透了起来。
晨吟望着眼前的一切,想到当初自己糊里糊涂地嫁入东宫的情景,不免心生感慨,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花轿行至天津桥前,忽有一人跌跌撞撞地迎面奔来,来至梁王武三思马前,口呼:“叔王救我!”
此时已经是掌灯时分,虽有沿途花灯锦簇,桥前却仍旧一团昏暗,看不清那人的样貌。武三思皱了皱眉,早有随行的兵卫上前去拉拦马之人,呼喝道:“大胆!竟敢拦梁王殿下的路!”
那人却恍若未闻,只紧紧抓着武三思的袍角不放,口中念着:“叔王救我,叔王救我……”
武三思忽觉这说话的声音略有些耳熟,此时兵卫渐渐围拢过来,灯火渐明,他借着亮光看去,但见拦马之人长发散乱,脸上胡茬密布,显示经过长途跋涉。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不成样子,只是那油渍泥水之间竟隐隐有织金的繁复绣纹透出。
他深吸了一口气,命人扶起那人仔细打量,灿如星汉的灯火间,一张年轻却憔悴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身躯一震,略带迟疑地颤声道:“你是……延秀?”
年轻人弯了弯唇,才要说什么,劳累过度的身体却早已不堪重负地向前跌去,激起一层厚重的黄土,在一片大红的仪仗间沉沉落下。
淮阳王武延秀的回归,在次日的长安城里激起了不小的风波。当年女皇将武延秀派去迎娶突厥可汗默啜的女儿,与突厥约为亲家。然而默啜却怒称武氏小姓,口口声声要与李姓宗室通婚,遂将武延秀扣押在了突厥,这一押就是数年光景。
如今武延秀自己偷跑回来,朝内早就沧海桑田,不复当年武承嗣在时的情状。魏王府虽仍旧矗立在长安城的一角,却因武承嗣、武延基的相继离去而日渐冷清,犹如一潭死水,只剩下旧日的几个仆从留守而已。朝中诸臣虽对于武承嗣当年的雷厉专断仍心有余悸,却也对于这个流落在外多年且痛失父兄的少年的处境颇为忧心。
还未等到次日朝堂见分晓,便有突厥使臣连夜进宫拜谒女皇,口称一路护送淮阳王武延秀返长安,谁知竟在城外失散,故面圣请罪。众人明明知道武延秀此次是自己逃回来的,而这些突厥人也根本不是什么使臣,而是沿途追杀他来到长安的。武瞾对此也不揭穿,只随即御批一道旨意,对于武延秀数年的漂泊流落加以抚恤,加封其为桓国公、左卫中郎将,令其安心留在长安城,仍旧住在旧日的魏王府内。
众人皆以为经历了这么多的坎坷,武延秀好不容易回到长安城,也当平稳几天,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桓国公。谁知武延秀回来的第一件事,却是命人将父亲武承嗣留在并州的一应妻妾都接回了长安,这其中便包括他的生母福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