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她独钟情于武承嗣,用了两场穿越去成全一段前途渺茫的爱恋。而对于李旦,却终究是欠了一辈子不能弥补的债。
腊月,宫中有旨赐太子李显姓武,大赦天下。李显懦懦而受,自名武显,李唐旧臣闻之无不顿足捶胸。
待得二月,武瞾驾幸嵩山,令太子武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李令月和梁王武三思随行。苒苒本不欲随行,李旦却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上阳宫里,因而也将她带在身侧。
经过洛州缑氏县的时候,武瞾亲往缑山拜谒升仙太子庙。升仙太子,本是周时的王子晋,相传其升仙后与桓良在嵩山相逢时曾言:“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头。”待到七月七日,桓良果见其乘着白鹤翩翩而来,举手遥拜。
武瞾素喜神仙之说,手书升仙太子碑文,命人立于庙前。武三思最善察言观色,忙上前笑道:“侄子观这升仙太子的画像,同六郎倒有几分相似。”
众人皆转头去看那庙里的壁画,只见白衣绰约,翩然有姿,果然当得起“仙人”二字。只是因年代久远,面目早已难以分辨。偏巧今日张昌宗穿的也是一身白衣,这话倒也说得过去。
苒苒本立在李旦身后,听了这话更是漠然,并不理会,在旁侍立的一名婢女却小声嘀咕道:“要说那仙人,我看倒和相王更神似些。”
这话听在武瞾耳中,不由目色一冷,嘴边却仍噙着笑,看向侍立在身侧的张昌宗:“三思素来嘴巧,如何竟将六郎同那壁上的升仙太子混为一谈了?”
武三思一面使眼色示意侍卫将那多话的宫女拖出去,一面上前笑道:“若论巧言,陛下早已将三思舌灿如莲的名号转封给五郎了,三思如何还敢在他面前献丑?只是这六郎的样貌果真是宇内无双,三思初次见他时还以为是自己大梦未醒,在梦里得见了九重天上的仙人呢。”
一句话说得武瞾神色又是一缓,方才眼中的冷淡也褪去了许多,在场的人也忙跟着应和,皆言六郎貌似仙人,又说五郎张易之能言善辩,极尽吹捧。
苒苒隐在人群中,眼望着武三思穿着锦衣的背影,冷着脸,并不言语。武显抬头看去,恰好扫到她清冷的目光,心头一震,却还是咬了咬牙,别开脸去,也笑着赞起张氏兄弟。
前往嵩山的一路,苒苒都待在马车里,旧时的晕车症依旧不时发作,令得她面色惨白,异常辛苦。武三思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竟派人送来了一只荷包,绣工精美,里面藏着清脑的薄荷、香草和冰片之类的药。她见了那荷包,皱了皱眉,便丢在车厢的一角,并不去碰,自身的晕车症却又严重了许多。
李旦看在眼里,便命人去寻各色宁神的药草给她,却不料她一闻那药草的味道便一阵恶心,竟干呕了起来。
随侍的宫人以为是害喜,忙趁着车队歇息的时候,请示李旦要去寻太医。她和李旦对视了一眼,皆是苦笑,却也没有阻止那宫人。
不多时,便有太医赶来请脉,她隔着帘子向外观瞧,却见来者高大挺拔,眉目沉静,正是多日不见的马秦客。
才诊过脉,马秦客沉思了一阵,才对李旦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旦的微笑滞在嘴角,凝重地点了点头,才要随着下车,却听到她在帘内道:“不妨,既然与我有关,且在这里说便好。”
李旦迟疑了一下,才对马秦客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马秦客见状,便也坦然直言:“下臣以为,孺人是中了毒。”
一句话,说得向来风轻云淡的李旦面上也变了颜色:什么人竟然会在此时下手,欲将她置之死地?是一直对于她紫胤的身份多有介怀的母皇,还是躲在暗处等着放箭的武三思,又还或是因为她上次掐太子妃的脖子而一直耿耿于怀的皇兄武显?
这皇宫内部,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无论是做武承嗣的魏王妃还是他的豆卢孺人,她都是卡在旁人咽喉的一根刺,随时都会出现危机。而现在,可以留在她身边保护她的人,也只有他。
吃过了解药,三人议定由马秦客暗中查看毒药的来源,而她则明面上称病不出,引得下毒之人猜测以为自己已经得手。
谁知,到了夜里武瞾便也生起了病来,上官婉儿悄悄去请了马秦客过去,竟发现也是中毒之兆,症状同苒苒的异常相似。马秦客心知关系重大,也不肯多言,安抚下守在病床前的张氏兄弟,便出门写了方子亲自抓药,绝口不提中毒之事,只说是偶感风寒,须多加调养。
亲自将女皇的药送去了行宫,马秦客又转来这厢给苒苒送药,李旦和苒苒听得女皇中毒之事也都是一愣,任凭二人心有九孔也一时间参不透这其中的玄机。
然而,大队人马在路上停滞了两三日,女皇的病却愈发地沉重了,竟连马秦客也摸不出头绪,束手无策起来。苒苒忽记起曾看过的一小段史料,便对李旦道:“殿下可愿为陛下略尽绵薄之力?”
李旦皱了皱眉,知她定是有了主意,便问:“卿此言何解?”
她笑了笑:“却不知朝中可有人出身栾城阎家?”
李旦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仍命人暗地寻访,果然找到了随行在队的给事中栾城阎朝隐。苒苒得知便是微微一笑,也不露面,只命人自称是梁王的手下,指点阎朝隐自请往少室山替女皇祈福。
阎朝隐果然不负厚望,自为牺牲,沐浴而后伏于俎上,自请天命,誓愿以己命替女皇续命。其言恳切,早有侍从报与女皇知。说来蹊跷,时隔不久女皇果然病愈,便亲宣阎朝隐入行宫封赏。问及如何竟想到入山替己祈福,阎朝隐坦言答曰:“己先不觉,实梁王授之。”
女皇闻之,面有不豫,虽厚赏于阎朝隐,却并未升迁于他。未及,圣驾转道回宫,独命梁王留后处理行宫事宜,缓归神都。
回神都的一路,她虽吃了药,晕车症却有增无减,一直在车上半睡半醒。恍惚中记起当初随武承嗣从江南返回神都的时候,自己也是在这样的晕眩中渡过的。
那时沉默冷寂的武承嗣丢给她一只装着提神药草的荷包便匆匆骑着马走开,不曾有过只言片语,却着实将对她的心意在那只荷包里填得满满的,几乎要渗透而出。
只是此时,送荷包的那人不在,她收到的荷包也终究不是原先的那一只。
直到行程过了一半,武三思才快马赶上了大队人马,俊朗面孔上虽依旧神采飞扬,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却显示着掩不住的倦意。
午时间歇,武三思趁着随侍的人都在一旁的树下歇息,状似无意地骑马来至李旦的车驾前,拱手道:“三思听闻豆卢孺人一直车马不适,不知这些时日好些了没有?”
她隔着帘子淡淡地说:“妾身尚好,劳梁王殿下关心了。”
闻得此言,武三思凑近帘子,压低声音笑道:“嫂子好手段,三思几时招惹了是非,嫂子竟利用姓阎的那小子这般整治于我?”
她也不答言,纤柔的手轻轻一抬,一只织金点翠的荷包从车内飞了出来。武三思伸手接过,迟疑道:“这荷包……大哥早年便说过嫂子素来不适乘车,三思前些日子记挂着,便命人做了荷包送来,此物有何不妥?”
她冷笑:“梁王是说妾身先前所中之毒不是殿下所为了?”
武三思猛地抬起头来,沉声道:“不错,先前大哥病中之事的确同我脱不了干系。但此番我送荷包过来却绝无恶意,若有人敢在我面前动嫂子一根汗毛,我必先亲手将那人抓出来!”说罢忿然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她坐在车内,皱了皱眉,未曾想到武三思竟对先前背弃武承嗣的事坦然承认了下来,然而对于下毒之事却异常愤慨地当面否认。
“梁王的话,卿信几分?”李旦侧倚着车壁,淡淡地问。
她盯着眼前晃动的车帘,停了半晌才答:“既然认了前面的事,下毒的事若是他做的,他根本就不必刻意隐瞒。”
车外积雪未消,略有寒意穿过车帘渗透进来,令人肌骨生寒。李旦取过一只银镂手炉递到她手中:“冬日未尽,风也大了些,卿且不必顾忌这些事,待得回了神都再细细斟酌便是。”
她点了头,默然无语,只觉手中的暖炉融融地暖着自己的手,百结难解的心头却依旧结着难以消融的冰雪,厚厚的,冰冻住她的心神。
作者有话要说:
☆、斜阳为故人
她坐在浮樨苑的暖炉前,青丝轻挽,素手烹茶,袅袅的清香扑鼻而来。李旦手执白瓷茶杯,问她:“太子妃被人顶替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七哥?”
她叹了口气,依旧垂头盯着面前的暖炉:“你知道,若告诉他,晨吟的下落早晚会被他查到,那么我这么多年的苦心就都要付诸东流了。”
李旦皱了皱眉:“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为什么一定要拆开他们离开才行?”
她挑眉看他:“殿下精通星卜之术,如何会不知?”
“我知,但却所知甚窄,”李旦又喝了一口茶,回望住她,“星相毕竟是需要观察和推演,纵然所算皆准,也不过是数句似是而非的推测。更何况,当局者迷,我既心有牵挂,推演时便时常被自己的期望所左右,更难得出准确的结果。”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好整以暇地盯着她沉静的眸光:“卿既然熟知唐史,自然当知日后发生什么。”
“命数早定,强求无益。”她突然开口道。
俊秀的眉峰不易察觉地一紧:“这是大哥曾说过的话。”
她点了点头:“我虽知是此言,却仍不欲试着改变这一次。只因为——”
纤细的身影缓缓立起,远离了火炉,慢慢踱到了半开的窗前。刺骨的冷风迎面而来,她的脸上一片沉静,眼中却弥漫着细碎的清落。
“只因为,史上的李显是死在自己最宠爱的妻女二人的合谋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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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春暖,吐蕃归降周武朝,女皇大喜,感于宇内清平,却又恐身后太子与武姓不相容,因而命太子武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李令月及驸马武攸暨在通天宫联为誓文,告于天地,约武、李两姓合为一家,绝不相悖。
在场之人皆周武一族及李唐宗亲,唯有梁王武三思被女皇日前派去安抚吐蕃来使,因而不能出席。李旦心知必是母皇因前次阎朝隐的事,对武三思心存戒心,故而特意将他支开。思及此处,不免暗叹:旁人只道苒苒平日里清落了些,却也是与世无争的,如何会想到那般娴静的人儿若被激发了心性,竟是招招夺命,连环相扣,下起手来毫不留情?
大殿的正中,武显紧跟在女皇身后,崭新的太子朝服比不得面前闪闪发光的织金龙袍,连同他原本的姓氏,一同黯淡成众人看不见的灰影。都道是傀儡难为,他却连一个够格的傀儡都算不上。
众人祷告天地,誓文遂成,女皇素知李旦善书,便命他一一誊写好,留给匠人铭刻于铁券之上,交与史馆封存起来。
待得放下玉兔毫笔,通天宫中已然寂寂无人。李旦信步而出,经过空荡荡的宫室,赫然见一道淡金色的锦袍隐在回廊的玉柱后。
“七哥,大家都散了,你如何还留在此处?”他走过去问道。
自那日搜查上阳宫后,二人虽也不时在宫里遇到,再不曾在私下里说过话。武显没有想到会在此时碰到李旦,不免身子一僵:“八弟都写完了?”
他点了点头,便打算径直回上阳宫去,走到宫门口,回身见得武显依旧孤零零地坐在柱子后面,华丽的锦袍低垂着拖在地上,略显得狼狈,浑然不似高高在上的周武太子。
他心中暗叹了一口气,终究转回身去,又走到武显身边:“天色晚了,七哥也早些回东宫吧。”
武显未曾料到他会又转回来同自己说话,略有些讶然地抬起头:“我再坐一会儿就走,八弟近来可好?”
“还好。”
“那么她呢?还好吗?”武显又问。
他知道武显口中的那个“她”指的是苒苒,便笑了笑:“也好,她生有傲骨,纵诸事不顺,也可淡然相对,一路坚持到底。”
武显勉强笑了笑:“不错,她的确是这样的女子,越是身临绝境就越会坚决地面对,不会退让半步。若非如此,武承嗣那么冷傲孤僻的人如何会唯独对她情有独钟?”
他捕捉着武显脸上的神色,试探地问:“如此说来,那日她在池边对太子妃无礼的事,七哥是不在意了?”
武显闻言,叹了口气:“我认识了她那么多年,自然是了解她的。更何况,她与小晨一向亲密,若非事出有因,如何会当真出手伤害小晨?”
他看向武显,清澄明澈的眼中看不出一丝波澜:“所以七哥是相信她说的话了,认为现在的太子妃是被人冒名顶替的?”
“不,正是因为我太了解她,所以才更清楚我身边的人的确是小晨本人。”武显斩钉截铁地说。
“七哥的意思是?”他不动声色地问。
“她一直想要小晨离开皇宫,只有造成小晨被人顶替的假象,她才有办法将小晨平安地带离我的身边。所以让人信服这些说辞,她不惜当面去掐小晨的脖子,甚至半年不同小晨相认,每每不期而遇必漠然以对,从不理会。可她却没有想过,小晨本是我的枕边人,若是果真被颜淑所替代,我如何会察觉不出?”
“她那么做,也是为了太子妃可以过上平稳无忧的生活。”李旦轻叹道。
武显垂头苦笑道:“这些我也明白,所以我不怪她。只是为了小晨,我已然失去了一切,再不能承受失去她的代价了。”
他眼望着自己满目沧桑的兄长,素来平静的心头忽一阵酸楚:“若然有一天,太子妃自己要离开呢?”
四周的空气凝滞在无声的沉默中,良久,武显才哑声答道:“我不会放开她,哪怕是到最后一刻,也要同她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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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