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平实普通,从素不善言辞,更少言情话的武承嗣口中,却再不是平实普通可以比拟的波澜壮阔。
她听得动容,心思旖旎间却记起他本是皇亲贵胄,出身富贵,又是权倾朝野之人。如今放下一切,从此同她飘零天涯,日后即将面对的种种又有谁人能够猜测出分毫?
这一条路,他选择了同她一起走下去,不要皇位,不再争斗。从此山山水水,她的手中便只拈一枚绣花针,纵年少时不善女红,也要只为他一人挑灯飞线,做一身寻常布衣,日日相对。
只是,这样的心思,于她是完满。
然而,于他,于天下,于千秋万代又当是何解?
*****************************************************************************************************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了,再过半个时辰就出发,到时内外接应,直捣皇宫。”张易之走进门来,星目明亮,却掩不住一脸的倦意。
张昌宗点了点头,笑道:“太好了,此事有了那人的帮忙自然不会有问题。”
张易之微微一笑:“诚然,前日若不是他亲自来见我,我也不会相信他竟然也会背叛武承嗣。”
一直垂头坐在一边的李显忽立起身来,向门外走去。张昌宗面色沉了沉,挡在他面前:“如今万事俱备,庐陵王意欲何往?”
李显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我终归在出发前要再见她一面才好。”
李显口中的“她”从来就只有晨吟一人。此时的晨吟仍缩在屋子狭小的角落里,以往灵动的双眼毫无光泽,直直地望着窗外,像是一只失去生气的布偶,就连李显走进门来也没有察觉到。
李显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头发,想到自己被血气污浊过的手,还是叹了口气,只将手停在半途,隔着空气描摹她的轮廓。
“小晨,我要走了。如果顺利,我明日便来接你,接你回我们以前常住的宫殿。”他眼望着她,话语切切。
然而晨吟却依旧沉默着望向窗外,不说话,也不看他,睁大的双眼填充着空洞的色彩。
他看得心酸,却再无法慰藉,只开口道:“若是我没有回来,宫里也一样会安排人来接你。你跟着他们,也可以衣食无忧……”
后面的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若是他回来,那么输的人便是武承嗣和谢苒苒,而她,便依旧是他的正妃,日后母仪天下的皇后。反之,若是他输,来接她的人便会是谢苒苒,他安心地将她托付给胜者,同样可以换取她的一世安好。
这本交易,于他,稳赚不赔。为了这个理由,他抛弃了亲情,抛弃了尊严,只要她可以一直活着,一直安好……
默然走到门边的时候,他依旧忍不住回头去看她,只那么一眼而已,她缩在墙角,双眼依旧直直望着窗外,粉腮上却闪烁着不知名的亮光。
他以为是自己眼花,苦笑了下,便又向门外走去,才抬腿却听到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那么清,那么亮:“如果可以,你要活着。”
*****************************************************************************************************
离开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身后那座空荡荡的宫殿,记起先前的繁华,微微笑着,眉间却笼着一丝清愁。
武承嗣察觉到她的举动,便停住步子,回头看她:“怎么不走了?”
她眼望着他,踟蹰了一会儿,才终于问出了口:“如果就这样离开,你会不会后悔?”
素来的薄唇紧紧抿在一处,顿了顿,忽轻轻向上一挑:“卿不是后悔应了要为某做衣服吧?”
久悬在空中的心悠然落地,她释然一笑:“只要你不嫌弃我的手艺,我便给你做一辈子的衣服。”长安城里早就流传过韦家小姐不善女红的秘闻,只是彼时他不在长安,不知她的女红有多么的惨不忍睹,曾将小蕊气得背过气去。
他笑了笑,幽深的双眼从她微红的粉颊划过,悠然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如此便好,那件衣服,嗣可是期待得紧。”
她唇角微扬,只觉整个人轻飘飘的,恍若羽化成仙,翩然跟上他的步伐:“我只能保证做出来的衣服有两只袖筒而已。”
“无妨,即便只有一只袖子也好。”他的声音沉稳如常,丝毫没有被她话语中的威胁所击败。
她半仰着头侧身去看他,见得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分明挂着一抹未曾散去的柔和笑意。
宣政殿前侍立的宫人早已被支往各处,此时守在外面的都是魏王府的旧部,由移岚和承影二人带领,皆换了常服,外面罩着宫中侍卫服饰,只待一出宫门便换下来,扮成寻常护院以避人耳目。
他默然看了看眼前这班追随自己多年的属下,转头对她说:“临走前,我还想见她最后一面。”
她点了点头,心知他所指的人便是武瞾,那个一手提拔他成为位高权重的魏王、却又命人暗中毒杀于他的亲姑姑。
旧年他的父亲武元爽虽为武瞾的兄长,却实因同父异母的关系并不亲厚,因而到了武瞾大权在握的时候便将他远遣至濠州,继而又迁振州,最后抑郁而终。幼年的武承嗣虽贵为皇亲,却并无甚权势,反而一直饱受疾苦,生活平平。就连相中的士族女子也嫌弃他家贫无依,不肯相许。直到贺兰敏之被贬假死,武瞾才记起来他这个流落在外的侄儿,将他接回长安,承了周国公的衔。
一手提拔至九霄青云,再亲手以世间至毒毁掉。武瞾于他,是心冷如铁的掌权者,也是慈爱有加的姑母。武瞾定了规则,他便沿着那既定的路线一路走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这波澜壮阔的一生,看则显赫,实则却如李显、李旦兄弟一般,不过是武瞾手中的提线木偶。
这一生,对他恩情最重的人,也是对他最为狠绝的那一个。
日渐西沉,此时的仁寿殿内已然点起了高烛,昏黄的烛火映在窗棂纸上,透着殿外的将要消逝的斜阳余辉,浓缩成一派祥和宁静。
负责看守的寒蝉见了他亲自前来,忙欲上前见礼,却被他抬手制止,依旧留在原地带兵镇守。
“在这里等我。”他立在阶前对她说,继而眉宇微沉,举步上殿。
她点了点头,便安然立在殿外。不过几日的光景,神都的秋意更为深浓,殿前凋敝的金菊黯淡成灰败衰退的浅影,飘零在寒风中,四散而飞。
不过是数日前,同样的地点,同样的黄昏,她被贺兰敏之挟持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面迎来的,是他拉满的金弓。
那一箭,曾几乎射断了他和她的情义。然则彼时最令她痛心的,却是明知他不欲与她相离,却仍狠下心肠的不肯言明。那日从贺兰敏之手中逃脱,他不曾走近探视看她一眼,只将她丢给侍从便决然离开。
此时记起,她脑海中最深刻却不是他当时的冷言冷语,而是那装似无疑在胸口抚过的手……那时的他,毒伤已然很重了吧?在殿前弯弓消耗了仅存的力气,他能够面色如常地站在人前指挥调度,等到她平安脱险便已是强弩之末,如何还可顾她?
在回想后来的登基大典,一切从简的吩咐当是因他的身体已不堪承受耗时的繁琐礼节,闭门不出的举动应是他体内的毒性发作至难以承受……乃至后来,她进飞香殿见他,他躺在昏暗的后室里,浓郁的檀香扑鼻而至,那时的檀香不止是掩盖药气而已,或许也是为了盖住他咳血的腥气。
飞香殿里,他要她最后一次替他更衣;通天宫内,他要她为他第一次换上衮服。那时的他,早已被剧毒所虏,就连自己完整地换上一套衣袍也做不到。
所有的事情在脑海中一幕一幕反复回映,她记起的,和她想通的,种种因果,种种化障,直落得心力憔悴,眼望着紧闭的殿门,思绪万千。这一生,若她不曾回来,他如何竟打算一人承受,孤独地死去?
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她从惆怅中惊醒,她皱了皱眉:这宫中如何竟有人胆敢策马直闯?难道是哪处又横生了枝节?
抬眼望去,那边却是负责守在宫门外掩护众人离开的如飒正骑着快马疾驰而来,口中唤道:“娘娘,大事不好,庐陵王不知如何竟回到了神都,此时正带兵围在宫外!”
她皱了皱眉:“以李显的性格断不会如此行事,且论实力,他即便拥兵在手也毫无胜算。”
说话间,如飒已然奔至殿前,跳下马来,急喘道:“按理确实如此,可不知他买通了什么人,此时宫门大开,大队的兵卒从各门一起涌入,无法阻挡!”
她心中一震,忙跑上台阶,冲进大殿,想要去寻武承嗣。仁寿殿紧闭的大门猛然被推开,内里的人却由于殿堂深广,并未听到响动。她急步而入,里间的谈话渐渐传入耳中,令得她的身形一僵,竟立在廊中,再难向前。
“若不是她亲手将那毒药喂给你,这场争斗里孰胜孰负还未有定数。”
她的心猛地一痛,竟像是被无数刺芒透体而穿,恍惚间竟听得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天地剧变,山河异色,都只是因为这一句话。
门的另一侧,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如常,平静地穿来:“此事与她无关,若不是我一直瞒着她,没有将真相告诉她,也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武瞾叹了口气,幽然道:“都说是关心则乱,她若不是当真担心你,也不至于相信我会果真帮你解毒,放你离开。”
她站在门外,头脑间轰然作响。须知,这世上亲情再重,面对皇权却也不过是一片鸿毛而已。谁人能为了亲情和惜才之情而坦然放对自己皇位威胁最大之人平安离开?刺芒在脊,一日不除,如何能安于心?
仁寿殿内室,武瞾的声音又再度响起:“沈南璆所下的西域的毒,那日你的确是喝了?”
“是,他将毒下在茶碗上,本是要自行饮下。然而下人为了安全起见互换了我们的茶碗,所以那碗毒茶,我的确是喝了。”
“那么你体内的毒是何时解的?”
武承嗣淡然答道:“姑母身边既然有人知道问心可以用来以毒攻毒,我身边自然也会有人知道。”
“所以你用的也是问心?”
“是。”
武瞾皱了皱眉:“既然知道问心的余毒会潜伏在体内,你从此便一生不可再醉心权术,又何必一定要夺位?”
武承嗣笑了笑,深如潭水得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侄儿的心思,姑母岂会不知?”
为利者,死而聚其财;为权者,死而擅其位。他是生来为权之人,纵是一死,也当死在权利的最巅峰!如是,才是一生。
“问心的毒的确难缠,然而我早已部署好了一切,要借着昏迷的时候看出朝中异动,好做筹谋。”他沉声道。
武瞾摇了摇头,叹息道:“既是如此,你如何又答应她离开?”
他坦然笑道:“皇位再高,原来也只有九层金阶,不过如此。侄儿想要的都已拥有过了,再无遗憾。”
他得到了他所要的一切,所以这一切,便再不是旧年凌烟阁前想要的那只可描画天下的笔,也不再是通天宫外一直想穿上的那件唯有天子才可穿上的至尊衮服。
那山河,也终究是那山河,所谓的锦绣河山,落在脚下,不过是寻常草木的芬芳。
这一切,在他昏迷的时候忽然如醍醐灌顶,通透异常,所以当她又喂他吃了一次问心,他不怪她。
“这一次离开,姑母也不必费心派人追捕,或西域,或海外,侄儿再不会回来。”他说得坦然,随即转身向外走去。才走至门口却不由得顿住脚步,面前便是立在门廊处早已哭成泪人的她。
所有的话,所有的思绪,凌乱在一处,最后只化作一句:“武承嗣,原来害你不能留住帝位的人,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武承嗣中毒前后的波折终于是交代清楚~
☆、穷途烽烟路
将问心喂给他的时候,她一直以为那便是当时唯一能解救他的办法。然而当局者迷,机敏如她,也不曾想过,原来令得他虚弱下去的早已不是当初沈南璆下的毒,而是问心留下的余毒。
所以她不曾救他,而是令他的身体更加恶化的元凶!试问,一份问心已然令得他咳血昏迷,更何况此时他的体内又多了一倍分量的问心!
然而即使如此,她仍记得那个黄昏,她抱着他,说出问心的事来。他没有辩解,也没有责怪,只是紧紧回抱住她,淡淡地说:“既是如此,我们一起离开。”
他素是情深言浅,那样平淡的一句话便已是最坚定的回答。只是如今,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又该如何面对他,面对这个深爱她却被她亲手折断了原本可以翱翔天地的羽翼的男人?
“武承嗣,原来害你不能留住帝位的人,是我。”
听了这话,他走出门来,薄唇紧紧抿在一处,深不见底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才沉声道:“既是知道了真相,卿便只有这一句话吗?”
她也曾见过他阴鸷或暴怒的样子,却从不曾见过此时的他,阴沉、森然、全然不似平日的冷静沉稳。她不由怔住:“你这是——”
他冷然打断她的话,将她拉到前殿,语速又快又狠:“几欲成太子妃,两次女扮男装应试恩科、金榜题名,一度为贵妃,数次为女官,进过李旦的上阳宫,也进过我的魏王府。沦落太湖的乱军中的时候呢?被我冷落在上阳宫的时候呢?仁寿殿前我对你弓箭相向的时候呢?通天宫里我丢开你一人称帝的时候呢?谢苒苒,那么多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眼前的事算什么?”
“可是若不是我——”她被他一连串的话说得透不过气来,竟至泫然欲泣,再难接着说下去。这么多年,那么多事,她一直可以平静地面对。只是唯独他,是她唯一的软肋,举足无措,面对他的责问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无法继续。
武承嗣皱了皱眉,盯着她脸上仍未干透的泪痕:“别说愧疚的话,你我之间从不曾有过亏欠。”
她心中大恸,记起他屡屡苦等的那些春秋冬夏以及最终因她放弃的皇位,泪水又顺着白皙柔美的玉容簌簌而下,抬起头,对上他坦然相对的双眼,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