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既清且浅,传入他的耳中却不啻一声巨雷,风云异色。玄色的衣袍微微一震,随即伸手将她紧紧困在怀中,本就抿在一处的薄唇更是紧密贴合在一处,好似一条细线。
她本体弱,经历了后一场穿越,再加上数月以来因他的病而寝食难安,身子更是虚弱。此时被他紧紧禁锢在怀中,宛如一艘在暴风雨中行驶的孤舟,漂泊难测,更是气血不济,周身皆寒。然而她却并不挣扎,反在他的怀中贴得更紧,面容平静如旧日大明宫山水池的一泓清澄,波澜不惊:“若有那一天,我宁可先去在奈何桥那一侧等你,也不愿做这通往锦绣河山的最后一块绊脚石。”
他闻言,忽放开她,沉声道:“终此一生,再不会有那一天。”
——终此一生,再不会有那一天。
她虽清楚他此时内心的挣扎和纠葛,知这一句话于他,虽未言明,却已如誓约,烙在了两个人的心上。然则落及己身,联系到那迫不及待的八月之期,却恍如谶语,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待及马车停在上阳宫门前,她凌乱成一团的思绪才慢慢落定。眼望着朱红宫墙内的清雅宜人之色,她却无心赏景,只垂头默然向王弦音此时所住的聆澜殿走去。
行至殿门处,早有宫人报入里间,引她沿着曲折的玲珑游廊向内室走去。上阳宫本萧条,自李旦退位居住在此后,更是少人问津,各处的宫人也不多,此时廊下除了她和引路的宫人外竟再无旁人,静僻之处比之魏王府也不遑多让。
来至门前,那宫人便躬身退了出去。她默然推门而入,但见内里幔帘高挂,云窗紧闭,果如久病之人的居所。唯有
身后的雕花木门自然合拢,她向前迈了一步,眼见得窗前似有人影晃动,便又向前走去,才要问话,对面那人却已开口道:“罗敷别来无恙,上阳宫内馆驿甚多,卿不妨在此盘桓数日,也好让旦再尽一次宾主之谊。”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会是一个大转折,生生死死。。。
☆、山重水复处
八月蝴蝶黄,窗外鸟啼依旧宛转明快,一丛兰草开得正好,看不出一丝秋浓的意象。她坐在窗前,手抚素琴,琴声悠扬地传了出去,慑得那欢歌中的黄鹂也噤了声,灰溜溜地落在尚有几分绿意的枝桠上。
月白的衣袍穿过空阔的庭院,转过九曲游廊,停在门前,注视着那道纤柔的身影,目露柔光,却偏掺杂了一丝难以喻明的神色。
一曲终了,她察觉到身后的人影,却并不回头,只淡淡开口:“既是来了,如何不进来相见?”
李旦笑了笑,缓步走入房中,叹道:“旧年宫中,六哥和七哥常说你弹得一手好琴,歌舞俱佳,那年吐蕃王子赤西德安见了也连连称奇。旦久居深宫,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得聆此琴声,方知不虚此生。”
“既是如此,殿下不妨说说看,在这一曲讲的是什么?”她挑眉看向他,一双美目清幽如宫内的那泓莲池,且浅且浓。
李旦一卷衣袍,在她对面坐下,笑着问:“古有伯牙子期之交,今日罗敷问某,可也是为了那高山流水?”
她淡淡一笑,低眉挑弄瑶琴,口中道:“若果真生为至交,断弦之事亦未尝不可。”
清澄的眸子在她那张素净的面容上停留了良久,他才开口道:“卿弹得一手好琴,其曲之精,其音之妙,足惭周郎。然则古人皆言琴心亦如人心,此曲虽曼妙如天籁,然丝弦急促,焦灼难安,旦以为曲出垓下,西楚犹韵。由此可知,弹琴之人其心不静,故乐难安尔。”
闻得此言,纤细的指尖顺势抚过琴弦,猛地按住,铮然的琴音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素净的眉眼淡然看向他:“苒苒所忧之事,殿下再清楚不过。”
李旦回望住她,明净的眸子如临烟波:“事到如今,卿心中难道就不清楚吗?”
她放下瑶琴,并不答言,只默然相对,两翦秋水藏不住深沉的忧伤。
上阳宫寂静的宫墙阻隔住了秋意的深寒,也阻隔住了外界的一切讯息。这半个月,她被困在上阳宫这间幽僻的殿堂内,不知时事,不闻时音,所有的不安和焦虑都堵塞在心头。
如今已是八月初五,离那个日子,只有六天了。此时的他,果真可以打破史书设定好的轨道,平步九五,一跃成为得以在凌烟阁执笔独断、坐看锦绣山河的那个人吗?
“卿冰雪聪明,有些事不去深究,反而更好。”李旦立起身来,叹了口气。
她摇了摇头,将白皙的玉颈挺得更高:“事关于他,苒苒岂能不顾?”
他皱了皱眉,缩在月白色袖管里的手微微攥紧,语气却异常的平淡:“如今的洛阳宫已然易主,他将于三日后正式登基,帝号广威。”
她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却又如早已预知般紧盯着他的双眼,泪水却早已决堤而出,簌簌打湿了粉颊:广威帝,不正是她后日所见到的那个史书上忽然多出来的周武威帝吗?
如此说来,他已然打破了所有的宿命,终于洗掉了那一千三百年来压负在他背脊上的重重指责与奚落,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君临天下,威德四海,名震六合!
为了这一刻,他隐忍筹谋了多久;而她,又殷勤等候了多久……
如玉的容颜上泪痕尚未干涸,却已然挂起了淡淡的笑容,她抬起头道:“既是如此,我便去洛阳宫见他。”
李旦暗叹了一口气,清雅的眉头微微皱着,双目间却是一片关切的神色:“时局不稳,卿还是留在此处较为妥帖。”
她淡然一笑:“纵粉身碎骨,也要留在他身边方能无悔。”
李旦一拂绣着精致的兰草纹饰的袍袖,沉声问:“若是我告诉你,他身边如今早已娇妻美妾满堂,只待明日登基便将那一众女子册为群妃,卿可还无悔?”
“我不信。”她斩钉截铁。
“旦可曾哄骗于你?”他问。
“不曾,”她摇头,“但唯有这句,苒苒不信。”
李旦周身一震,眼看着面前的人立起身来,在身上又添了一件秋香色夹银的外氅,转身向外走去,素净的面容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一丝慌乱的神色。
“卿欲何往?”他横在门前,阻住她的去路。
她扬眉答他:“君不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月白色的锦袍微微一震,却依旧挡在门口:“不必了,他不会见你的。那日他将你送来上阳宫便是为了同我做这笔交易的,他要江山,我要佳人,如此李氏宗亲便依旧为他马首是瞻,断不放抗!”
“我是世人皆知的魏王妃,你如何能将我藏在这宫里一辈子?”她冷笑。
“凭他是日后的君王,而我依旧是相王,豆卢飞燕的名号只有你一人可用!”
裹在秋香色外氅里的娇柔身躯轻轻地战栗着,素不曾弯曲过的背脊愈发地挺得更加笔直,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除非他亲口承认,否则我便只信他一人。”
窗外的黄鹂依旧欢快地鸣叫着,清凌凌的声音击打在他的心头,化作沉沉的叹息。他揉了揉眉心,平静地望着她,只觉虽相距的这咫尺之距,于他,竟是一生也无法碰触的天涯。
良久,清隽的唇终于动了动,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好,既是如此,我便陪你一同去。”
她点了点头,避开他复杂的神色,向殿外走去。林间风起,隐约可见殿墙外一片秋意正浓,她紧了紧身上的外氅,依旧平稳地举步前行……
十年前的洛阳宫流杯殿外,一身玄衣的男子曾对她说:“紫陌黄泉不过虚妄,若得相伴,嗣唯此生,定不相负。”一生情,辗转轮回,便只为这句最初的誓言。
而彼时的她只答:“紫陌也罢,黄泉也好,若无背弃欺瞒,便是一生。”
若无背弃欺瞒,便是一生。
于她,此生的良人名垂青史也罢,背负千古恶名也罢,都终究只是她的良人,无论始末,她都可坦然受之。
背弃、欺瞒,唯有这四个字,方是横在她心中唯一的结。
前往洛阳宫的一路,她默然无语,只透过车帘的缝隙静静地向外看去。依旧是宽敞笔直的宫道,四下寂静,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李旦坐在她的对面,仔细端详着那张熟悉的面容,眉目平静,清澄的眸间却波澜暗涌。
“当初在相王府,你因发觉我曾利用你紫胤的身份,恨我欺瞒于你,故而断然离开王府,径直在金阶坦承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可有此事?”
“是。”她依旧望着窗外,口中答道。
“那么若今日你发现他亦欺瞒于你,更作何处?”他复又问道。
她却似不曾听到他的问话,只凝眉远眺,远处的重重高檐掩映在一片金色的云霞里,灿然夺目。
马车行至两宫夹墙的尽头,便是洛阳宫西南隅的丽景门,门前自有侍卫看守,见是久不露面的李旦皆是一愣,忙将车马拦下,向内通报。
李旦取过搭在身侧的一件大红羽缎披风,披在苒苒身上,柔声道:“此间风冷,卿当保重。”
她皱了皱眉,听出他的话里的含义:“你不进去吗?”
“不必,”他散漫地笑了笑,“旦一介旧朝逊帝,如何再入此宫?”
她叹了口气,竟无言以对。
不多时,侍卫转回宫门口,见了李旦略一躬身道:“陛下此时正在宣政殿。”
李旦点了点头,将苒苒推到他面前道:“你只带她进去便好。”
那侍卫愣了愣,待要迟疑却抬眼看到眼前的人,立时垂头道:“王妃请随下官入内。”
“不必,我自进去便好,”她淡淡一笑,又转头看向李旦,“多谢成全。”
华丽的红色羽缎在风中飞舞成姿,随着那素净的人一步步消失在朱红宫墙的尽头。李旦静立在宫门外,眉目间隐现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宣政殿本位于洛阳宫的西面,自丽景门略向南便有笔直整齐的宫道连通左右。她本在宫里做过数年女官,对于宫里的地形自是熟悉,因而轻车熟路,不大一会儿便转到了临近宣政殿的仁寿殿。殿外秋菊撒金,衰草连天,本是一派苦秋之景。然而外间银盔耀眼,明刃交加,竟有大队人马严阵以待地守在外围。
她记起早年间这里曾是高宗皇帝李治为自己晚年修建的宫殿,然而未及等到这一刻,他却已然御驾西归了。武瞾不忍再住此地,便将殿名改为仁寿,并未赏赐于他人,因而这一组宫殿竟一直留到此时仍是空着的。如今见此处守卫森严,便可推知武瞾此时必是被软禁于此。
想当初长生殿内金碧辉煌、明烛高悬,如何竟有此时的黯淡流离,凋叶敝草?即便是她,熟知史书千卷,也绝料不到此时此景。
思及此处,她轻轻叹了口气,打算转身离开,却随即周身一僵,只觉背部被什么东西抵住,寒气逼人。
“魏王妃,我们又见面了。”身后的男子低笑道,带着些许的轻佻。
她深吸了一口气,皱眉道:“贺兰公子不是早离开神都了吗?如何又竟会在此地巧遇?”说是巧遇,她心里却清楚地明白,此时此地再见贺兰敏之绝不会是一件好事。然则,既已相遇,便也只有“应对”二字了。
挟持着她绕过侧面的几丛枯树,贺兰敏之恨声道:“离开?二弟尚未离开邙山便已被擒,到现在还不知所踪,你要我如何离开?”
李贤被擒?那么晨吟呢,也被一同抓了起来?她皱了皱眉,问他:“既是如此,贺兰公子不想办法救人,此时对妾身刀剑相加又是何意?”
贺兰敏之冷哼了一声,答道:“那老太婆被你夫君关在了仁寿殿里,若没有你做筹码,他如何会放我进去找那老太婆算账?”
说话间,已然到了仁寿殿的正门,负责守卫的将士见到来人,皆大喝道:“陛下有令:此处宫禁,闲杂人等须得回避,尔何敢来此张狂?若再行靠近,一律格杀勿论!”
一道纤细的黑影轻飘飘地落至众人眼前,沉声道:“你们要杀,也得看清我家主上手里的人是谁!”
负责看守此地的人马本皆是魏王府的旧部,其中不乏时常出入府内之人,此时一见贺兰敏之手中挟持之人,皆知失态严重,然则素知武承嗣一向严明,俱不退缩,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立在殿前的萧秉燃巡视四周,冷道:“告诉武承嗣一声,若想要他未来的皇后活命,就平平安安地放我们进去。若则不然,这殿前便要有人香消玉殒了。”
恰在此时,魏王府四大侍卫之一的移岚自殿内走了出来,手握腰间的宝剑,二目如电地扫视过场内的情景,沉声道:“派人速将此事禀报陛下。”
电光石火间,她记起多年前的长安城的那个夜里,仍是韦舒颜的她同样是被贺兰敏之捉到,若不是那时赤西的执着,和墨函的决然,断不会再有后面的故事。而如今,兜兜转转,历经了这么多纷争缭乱,如何她又落到了这一步,偏偏在这个时刻?
天色近晚,整座洛阳宫渐渐被一片如血的残阳笼罩在内,清落的仁寿殿虽被兵马重重围困,却依旧不见一丝暖意,但有不知何处的寒风吹来,连殿外的那一片金菊也随之瑟瑟抖动起来。
贺兰敏之附在她耳边笑道:“魏王妃果真好气度,面对刀剑加身,竟也面不变色。怪不得我那一向无情的表弟竟会对你另眼相看。可叹武家人一向薄情寡信,几时竟也出了他这么一个情种?”
“贺兰公子没有听说吗?陛下入住洛阳宫后便广纳民间女子,以充后宫,明日的登基大典后他便要册立后妃。”她平静答道。感到横在肩头的剑微微动了动,不由笑了笑,又接道:“至于妾身嘛,今次得以入宫本是托了相王殿下的福,只恐陛下早已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呢。”
贺兰敏之美目一转,冷笑道:“魏王妃真会说笑,这洛阳城里谁不知他为了你而公然抗旨,不肯娶太平公主为妻?你以为就凭这样几句话也可以骗过我吗?”
她闻言,不由淡淡一笑:“他已然来了,我说的话有几分准,贺兰公子何不直接问他?”
贺兰敏之猛然抬头,但见那如血的残阳下,远远有一小队向此处行来。当先一人身披玄色描金龙袍,稳步而来,面沉如水,深如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