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艺的确不佳,但下棋的本事却是不小。”武后仍旧不动声色地拈起一枚棋子,晶莹剔透的琉璃棋子暗闪寒光。
我惊慌中抬起头,却见武后怒视于我,手中的棋子狠狠掷下:“你好大的本事啊,深更半夜竟敢勾引太子,还有没有本宫放在眼里了?”
勾引太子?我心下一凛,随即明白武后同太子李贤的争斗终于到了白热化的阶段,现在是要从我身上寻个由子,好抓住李贤的把柄。于是忙丢了棋子,跪倒在地:“舒颜冤枉,请娘娘明示。”
“冤枉?”那一双凤眼不怒自威,盯得我心寒,“难道昨夜太子留宿你房中是假的不成?”
呵,原来是要安上秽乱宫闱的罪名。原本这场争斗的结果我很清楚,也从没想过要置身其中。却没想到,终于还是被卷到了斗争的中心。
正僵持着,门却被人大力推开,一道红影冲了进来:“母后,那──”想是发现屋里的情况不对,下半段话被生生顿住。我转头去看,却是武后的爱女太平公主,她气势冲冲地闯入大殿,一袭描金茜红罗裙衬得她愈发地欺霜赛雪,艳若桃李。
武后扯了扯唇角,温和地说:“令月,什么事这么着急?”武后的几个子女中最受宠爱的就是这位小字令月的太平公主了,因此她的机遇也比自己的几位兄长都好了许多。
“孩儿是想请母后不要应允吐蕃来使的要求。”太平公主迟疑了一下,却还是说出了口,红润的樱口紧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线。
看来这位天之骄女是不想嫁给赤西了,想起前些日子赤西那傻小子撕花瓣的样子,我不由得暗自笑了起来。不料这一笑倒把公主的注意力引到了跪在一边的我身上,她恨恨地扫了我一眼,随即补充道:“即使孩儿不嫁,也不可以应了赤西的要求把她送到吐蕃去!”
什么?我吃惊非小。没想到赤西向大唐要求的竟是迎我为妃,而不是求娶我眼前的这位娇公主?心中正自惊疑,门外却又有宫人禀报说是吐蕃来使求见。武后冷哼了一声,随即命人引他至殿后书房相见。
赤西风风火火地进了门来,眼见我安然跪在地上,随即松了口气。英气的脸上满是执着,一双异色的眸子熠熠多彩,。原本听到太平公主的说辞我还不全相信,现如今却不知该感动还是苦笑。一边的太平公主恨恨地瞪着我,瞟向赤西的神态却满是哀怨不舍。
赤西经过我的身边略顿了顿,低声道:“放心,一切有我。”便向殿后走去。
我莫名地感动起来,想起被掳走的那个月夜,受重伤的他始终不肯放下我的情景,眼前一片氤氲,却轻轻抿了嘴,没有作声。
送走赤西,武后转回殿中叹了口气,随即吩咐随侍的团儿:“让门外等着的都进来吧。”
不大一会儿,李贤、李显、姚元崇等一行人表情各异,都进了门来。武后的一双凤眼不动声色地扫过众人的面孔,慢条斯理地说:“既然来了,就都跟本宫说说昨晚的事吧。”
于是负责巡视的姚元崇就把晚上的刺客事件从头到尾讲述了一番,说是入夜时有人密报宫中会有刺客,出于谨慎考虑,晚上宫里就加强了防守,果然遇到了一伙刺客直扑英王妃所居的院落,谁知进行围剿时有同党冲出将其救走向娘娘居住的主殿奔走,待侍卫追到我住的慕云轩处,竟发现太子与英王都在屋内,而我处于昏迷之中,且地面上有大量的血迹,十分可疑。
眼下所有的事情都等着我一个人来证明,我不禁苦笑:早说了要远离斗争的中心,却没想到还是走了进来。
沉静的武后端坐在清冷的宝座之上,一双凤眼探究地扫过众人,然后探究地看向我。深吸了一口气,我再次俯首向上:“启禀天后娘娘,昨夜的事情是因为──”
还不等我说完要说的句子,身边就又有人拜倒在地:“母后,眼看中秋将至,是儿臣央了舒颜替儿臣想个好法子讨母后欢心,却没想到二哥也同儿臣不谋而合。”话音一落,身边的李贤挺拔的身子微微一僵,随之放松了下来。
抬头看向武后的脸色,波澜不惊,一双凤眸微凛,不怒反笑,一字一顿地说:“难为显儿有这样的心思了,倒是孝心可嘉。”复又转眸看向我,笑道:“舒颜这孩子我还真是喜欢,从头到脚透着机灵。要不怎么昨夜被擒住了还有人深更半夜地前去解救?”武后机警聪敏,这样小小的局如何看不穿。
话音刚落,随侍在一边的上官婉儿就跪了下来,一身素金罗衫委顿在地:“天后娘娘恕罪,婉儿只是不忍看到韦姑娘被困囹圄之中才出手搭救,别无二心。”
武后随手翻动着面前的奏章,淡淡地说:“你在宫中的时间也不短了,可知该当如何处置?”
阶下的上官婉儿身子一抖,随即颤声道:“欺瞒宫众,私相救营,该当黥面……”古时的黥面就是在犯人脸上刺字或图,以示其罪。这在刑罚中虽然不算最为严厉的,但对于素惜容颜的女子来说却已是大刑。
才处置了上官婉儿,武后又看向我:“舒颜这孩子乖巧懂事,本宫很是喜欢,不如就留在宫中,收为本宫的义女吧。”我心中微凛:方才明着是要处理上官婉儿,实则却是要借此看察幕后的那人会不会被逼出面承担一切。眼看着没人承认,就又用我作饵,等着鱼儿上钩。好个如意算盘,滴水不漏。想到这里,忙俯身答道:“舒颜惶恐,深宫内院非凡俗女子可入,如此厚爱民女不敢担当。”
樱唇微挑,武后漫不经心地扫过我的脸:“怎么?可是嫌这大明宫不够气派,比不上你韦家的高楼深阁?”此时的长安城连垂髫小儿都知道“城南韦杜,去天五尺”,韦家和杜家的声望地位可见一般,也正是为此,出自韦家的我必须谨慎从事,以免落人口实。武后的这句话明显是在点醒我,要我多为家族考虑。而更深层的意思却是以我为突破点,威胁李贤,动摇储位根基,使其有所顾忌。
我深吸了口气,尚未开口,李显却一步上前,大声奏道:“母后,请收回成命。儿臣与舒颜自幼相识,情投意合,愿效仿孟光梁鸿之事,还请母后成全!”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武后一双凌厉若锋的眸子,盯得人心寒:李显方才的话恰恰打乱了武后本来的安排,多了这样一层关系,武后怕也是不能随意把我当做棋子了吧?
眼见先下形势,身侧的李贤忽也跪拜:“舒颜乃是儿臣前日同韦家订下的侧妃,望母后明察。”
眼看局势就僵在了一处,李贤和李显两个兄弟跪在阶前竟是分毫不让。我的心里却愈加寒冷:李显的态度我是可以理解的,至于李贤,我确实绝不会信他是单纯为了我这么简单。难道是因为当初明崇俨所说的紫胤和红惑之说竟真的同我相关?
正这样想着,却听得武后的声音复又风轻云淡起来:“舒颜这孩子温柔娴淑,性格乖巧,本宫倒有些舍不得把她这么早就嫁出去了。”
那一双凤目滑过在场的每一个,最后定格在我的身上,我感到肌肤上一阵震颤:“依着本宫的意思,还是让这孩子在宫中住一阵子,待吐蕃使者离开再议。”
听了这话,身边的两兄弟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回到慕云轩,我抬头问送我回来的李显:“为什么要求天后赐婚?”
他一愣,随即点了点我的头:“以后不要把自己牵扯进皇家的事里来。”此时的他早已整理了仪表,眼角去依稀可以看得到前几天为了赵妃的事而伤痛的血丝。
我心头一痛,轻声道:“谢谢你为我所做的。”
那双素来明朗的双眼随即和煦了起来,李显伸出手点了点我额头:“你呀,少给我惹些麻烦就是好的了。”
可是李显我可以信任你吗?
在这夺储的关键时刻,你的结发妻子尚幽闭于内侍省,释去武后疑心的最好办法就是停妻再娶,而在大殿上直接请求武后赐婚的表现自然是棋高一着。更何况,韦家的实力和名望又何尝不是争夺储位的绝佳棋子?
*****************************************************************************************************
一连数日,李贤天天从东宫赶来慕云轩看我,一日三餐竟有一半是与他相伴的。
有时我皱了眉闭门不见,他就回东宫处理政务,转过几个时辰却又施施然来慕云轩陪我吃饭,竟是雷打不动。
就连太子妃房氏也派人送了西疆进献的沉香枕来,说是有助于助眠安神。我枕着睡了几日,却愈发地开始失眠了起来。
许是思虑过多,往往过了午夜才睡下,还未至天亮却又醒了。
叹了口气,披上外衣,到外面走走。自从前几日太子李贤和七皇子李显二人在殿上同时请旨赐婚以来,韦舒颜三个字竟比大明宫还要出名,就连普通宫人经过我身边也莫不侧目以对。
此时的大明宫也不过才睁开朦胧的睡眼,脚下的鹅卵石上残存了些许露水,略为湿滑。我一边注意着脚下的路,一边思索起自己目前的处境起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含元殿附近,才一抬头,却见李显自殿中走了出来,见了我一愣。我不觉一笑,向他挥了挥手,他停顿片刻,便向我走了过来。
“怎么这几天都不见你?”我尽量笑得自然。
“倩罗走了。”不过四个字,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
倩罗,便是赵妃的闺名。我早就知道她也不过是这两日的光景了,临到此时,头脑中出现的却还都是她的好,似乎那个妒冠长安的骄傲女子如同大唐极富盛名的牡丹,国色天香,傲视群芳。
回到慕云轩,李贤早已等在了那里。一桌的小菜精致清淡,桂花粥香甜糯软。
他见我回来了,就起身拉我坐下,俊逸的嘴角微微含笑:“怎么这么早就出去了?”
我顺从地坐了下来,两个人开始吃东西,相对无言。
对我而言,欺骗与背叛是决不可原谅的。只是我更清楚的是,不过十几天后局势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而现在,或许是我同李贤所能相处的最后时光了。
可是,如果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我不知道李贤所将要面对的绝境,现在的我还能像这样相敬如宾地同他坐在这里吗?
终日闭门不出,不免思绪日渐凌乱,因而吃了晚饭一个人出外散步。借着月光,眼见得面前的太液池波光闪动,似有无数星云密布其间,倒好似如今的时局。
“碧落未忍诉,艰难唯一辞。”我不由得苦笑,盯着池水半晌,却只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身后忽传来一声叹息:“怎么想起说这么伤感的话来?”
我回过头,便看到李贤正站在皎洁的月光下,往日时时翘起的嘴角紧紧地抿着,一双俊眉间隐有褶皱。
我想问,为什么这么晚还跟着我;我想问,为什么这段时间对我这么好;我想问,为什么要请武后赐婚……
可是我却只是抬起头,笑着说:“如果你从来没有骗过我该多好。”淡淡地看他,口中轻轻吐出令他色变的句子:“红惑迷,倾天下;紫胤出,定盛世。”
“你──”他盯着我,仿佛被月光冻结在那里。
“其实我是红惑对不对?”直视着他的眼,我终于问出了口。
他看着我,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早就该想到的,红惑必然是我。出生时就有红云满室,绝不是巧合。如果我是紫胤的话,一心要得到帝位的李贤又怎么可能轻易表露出对我的好感,引得武后疑心大作?而只有我是红惑才可以解释这一切,解释为什么他明明对我有好感却决不过分接近我,解释为什么他要故意引起武后的注意好留我在她身边,解释为什么他明知武后不会衬他的心意却故意在人前表现对我的亲密,解释为什么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有结局……
我冷冷笑过,复又抬头看他:“听说宫里的佳酿不少,我们找地方喝酒吧。”
他听得我如此说,嘴角便轻轻上扬:“说到喝酒,我倒是知道一个好地方。”
随着李贤穿过太液池边光影交错的树丛,我盯着他的背影:骄傲如李贤,永远都不会用道歉的字眼来弥补所做的一切。这个男子,肩上背负的不止是整个李唐王朝的梦想。
曾经的背叛,我不会原谅。
但是谢谢你,李贤,最后还是没有欺瞒我到底。
太液池侧面的拐角处有一段清澈浅洌的水道,沿着水道转了几个弯,就看到树影掩映下一座优雅精致的小亭立在当中。
我于是笑道:“果然是个好地方。”
谁知才没走几步,就发现有人正坐在亭中自斟自饮。见我们来了,就立起身来:“没想到今晚这里会这么受欢迎。”
“显,我们──”
不等我说完,李显却又坐了下来:“既然来了,就坐吧。”
三个人坐定之后,气氛未免有些沉闷。勉强笑了笑,我看向李显:“怎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才说出口却又反应过来: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晚了还同李贤出来。
没有理会我,李显倒了一杯酒给自己,随即对李贤说:“我以为你早就忘记这个地方了。”
此时,我眼中的李贤,不再是那个丰神俊朗,举手投足间倾倒时人的皇家贵胄。
而我眼中的李显,也不再是那个固执己见、豪爽英气的明快少年。
我想说,你们都不必争抢,未来的位子我早就清楚。可是语言贫瘠得令人不可信任。
三个人,杯杯酒,句句愁。
*****************************************************************************************************
宿醉的后果就是醒来的时候头会很痛,且分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醒来的。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一片绮罗绕顶,便明白自己依旧身在宫中。
果不其然,才一起身就见门帘一卷,李贤笑着走了进来:“前一阵还抱怨自己睡得不好,如何今日却一直睡到这个时侯?”想想也是,一直说自己睡得不好,原来只要什么都不想,把自己醉掉,便可以安静下来。
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我抬头看了看四周,疑惑道:“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