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在眼里,脑海中翻然闪过宝福楼那抱着自戕谢罪的心上人的阴鸷少年,回转眼前,渐渐重合成二十八年后这张不曾被岁月侵蚀的面容……
愁多焉得玉无痕,纵得明月依旧,如何斗转星移,转眼已是如此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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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易之提着六棱银莲白玉壶,向案上的金樽中又添了些许美酒:“万事俱备,陛下当饮此杯为祝。”
武瞾闻言,转头看了看桌上的那杯酒,开口道:“有何可祝?”
“异党将崩,江山永固,自是陛下之喜。”张易之举起金樽,口中笑道。
武瞾皱了皱眉,淡淡地说:“魏王将灭,我武氏再无可继之人,纵有千秋江山必终落外姓之手,有何可喜?”
“陛下岂不念皇嗣与庐陵王俱是陛下的嫡亲子嗣,较之魏王,岂不更为亲厚?”张易之顿了顿,又道。
武瞾叹了口气,伸手接过金樽,口中道:“朕所生四子,长子弘生性柔弱、优柔寡断;次子贤虽胸有鸿雁之志,却苦于沟壑难平;三子显少年冲动好胜,徒有一腔热血;四子旦才华横溢,却非治世之才。如今二子已亡,唯余显、旦二人,论及政务权术,皆非承嗣、三思的敌手。”
张易之将女皇这番话听在耳中,只觉句句精辟,心知这朝中的人无论心思如何,也再瞒不过女皇的眼睛。便只垂首侍立在一旁,再不言语,心中却只揣测起女皇此言的暗意来。
殿外秋风骤起,吹皱一池的碧水,远处依稀有淡雅的香气传来,格外的清幽空宁,两相形下竟显得殿内的一直燃着的千金难求的龙涎香也不免俗媚了起来。
女皇抿了一口樽中的酒,淡淡地开口:“听说上阳东宫的荷花一夏未见吐蕊,婉儿原要等到秋末命人拔了重新种一池的,如今才入了秋却忽又开了,倒也算是一桩奇事。”
饶是张易之算来聪明伶俐,一时也摸不清女皇的心思,便也只得顺着女皇的话应道:“易之也是今早才听人说起的,听说那莲池旁原有一座叫做‘依柳’的观鱼台,皇嗣年初才命人在上面建了一座轩室,名唤‘霏雪’。殿下如今每日吟诗题句,便是在这座霏雪轩里。”
女皇点了点头:“朕本要明日在宫内设宴,既是如此,你且命人到各府通知,就说莲池降瑞,朕明日便设在上阳宫的霏雪轩设宫宴,宣诸王及近臣同赏奇葩。”
张易之未曾想到久不踏足上阳宫的女皇如何竟要在那莲池大设宫宴,不免迟疑了一下,才应声向外走去。待及走至殿门口,隐隐听得殿内又有声音响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只此一句,竟被人念了这么久。”
那话音轻飘飘地传至张易之的耳中,却令得他眉目一动,记起年初那场宫宴上皇嗣跌碎的那只酒杯和魏王妃清丽的面容来,不免心中一叹,至此方才清楚了始末。
殿外秋风高远,依旧有荷香阵阵飘来,经久不散,张易之静立在九重玉阶上,却只觉那清凉的晚风中弥漫的再不是怡神的清香,而是又甜又腥的寒气。眼前的黑夜也再不是寻常的夜,而是一层层血色郁结而成的深沉的绝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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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天边已是初泛曙光。她披着一身的晨露轻轻推门而入,除去早已打湿的黑衣,散开一头青丝,走到罗帷前。
隔着厚重的锦帐,细细地聆听帐内人沉稳的呼吸,菱唇不觉轻轻上扬成晨曦的曲线。
“你回来了。”帐内忽传出他的声音,极沉,极稳,却隐含着几分释然。
她清眸一滞,不免苦笑:这个人素来警醒,心思又缜密异常,即使是如今病中,自己的举动竟也瞒不过他去。遂掀开帐子,径直走了进去,不言不语,只凝神看向仍躺在病榻上的那人。
宁静的晨光透过帐间狭窄的缝隙洒了进来,虽不甚明亮,她却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和那依旧深邃如令人沉沦不起的子夜般的一双眼,不由一阵心疼,径直走至床边替他掖好被角,嗔道:“既然知道我昨晚走了,如何不叫住我,却自己熬了一夜不睡?你如今仍在病中,当多保重自己才是正理。”
他闭目不去看她,只淡淡地说:“夜里露重,你既回来了,便陪我再睡一会儿吧。”
她皱了皱眉,便静静地在他身侧躺了下来,一张鸳被,半只木枕。
淡淡的檀香传入鼻息,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又慢慢地睁开,昏暗的光线描摹不出帷帐上繁复的纹样。如是反复,依旧没有睡意,直到他在被中伸手过来,将她的手稳稳握在掌心,她才惊觉自己的双手竟是那般的凉。
“日间去邙山祭扫,遇见了李贤。”她淡淡地开口,像是在讲述旁人的经历一般。
“既是这样,可有了付晨吟的下落?”他问。
她苦笑了一下:“都见到了,他打算带晨吟远走,再不参与任何纷争。”
他顿了一下,才说:“如此也好。”
听得此言,她心中不期然闪过曾设想的日后归隐的画面,才要开口,却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断。
“什么事?”他沉声问。
“回殿下,是宫里来了人,说是莲花开了,要殿下携王妃往上阳东宫霏雪轩赴宴。”
她听得皱起眉来,未及开言,却听他开口道:“就说本王昨日风寒加剧,如今连床也下不来了。”
她忙伸手按住他,扬声道:“告诉来的人,就说王爷的病又重了,车马艰难,我到时自会代他出席。”
门外的人领命去了,她转头望向他笑道:“昨日那茶虽有异,只是沈南璆毕竟是宫里来的,所以即使下了毒,那药性也必是极慢的。女皇定是怕沈南璆未曾得手,故意找了莲花作这借口,要探你是否真的中了毒。今日你留在府里,我只要在宴上作出悲戚的神色,她必不再心疑,你日后的谋划也更方便些。”
他点了点头,沉吟道:“如此正好,只是你一人入宫,万事需当小心为上。”
她素净的容颜遂泛起浅淡却笃定的笑容:“放心,你只要安心在府中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贺兰终于再一次正式露面了,⊙﹏⊙b汗,凉这一次的伏笔做得太长了,记不起贺兰的亲请看第二章以及所有的番外篇~
☆、霏霏柳依处
寒秋的上阳宫白霜初绛,宁静地落在空阔的林木间,现出一抹惨淡的凉意。唯有池间的莲花恣意伸展着六瓣奇异的华彩,映着那一泓清幽的墨池,本是清丽之色,然则值此百花凋零的秋日,唯见那一抹明丽的丽色跃然于清浅晦淡的景致间,亭亭袅袅,不妖不媚,临风立于水天之际,倒有一种令人说不出的奇诡。
女皇的宫宴便设在池边李旦惯常书画的所在霏雪轩前,武家近年所封的王侯皆列位席间,另有一干平素善文的近臣陪侍在侧。两行宫人皆穿着束身高腰的霓彩宫装,手托玉盘鱼贯奉至席前,一时狍肥犀腻、鹿肉飘香,数不尽金樽美酒、琼浆玉液。
张昌宗身披一件轻软的白袍,玉树临风地立在阶前吹笙,悠扬的音韵反复描画着他的眉目,如有云黛。武瞾听了半晌,才挥手示意张昌宗停了下来,只转头看了看苒苒,问道:“如何不见承嗣?”
苒苒早想好了说辞,如今听得问话,便微垂螓首,蹙眉道:“王爷久病未愈,昨日又感染了风寒,不便入宫,望陛下恕他不恭。”
武瞾点了点头,略顿了顿才又道:“既是如此,且安排宫里的太医去看看。承嗣乃是朕的左膀右臂,这朝中的大事还都等着他来帮朕料理呢,早些治好了也叫朕省心。”
苒苒心知女皇此意绝非表面说的那般冠冕堂皇,多半只是要太医替她探探虚实,看那日的毒究竟有没有效用。然则当次时机,却也不便阻拦,正待领旨谢恩再回去同武承嗣商议对策,一旁的武三思却忽扬声笑道:“陛下,幸而大哥今日未曾来此。若他来了,这满池的莲花都要被他一个眼神给冻得半死,如何还有眼前这般景致?”
席间众人闻得此言,思及武承嗣素日的寡言冷面,不由皆抚掌大笑起来,连女皇也不禁点了点头,口中笑道:“听你这么说,朕倒是托承嗣今日病了的福才能有如此美景可赏了。”
“侄儿不敢,依侄儿愚见,这满池的荷花倒还比不上今日的仙乐袅袅。”武三思笑了笑,眼睛似是无意地扫过苒苒,转而望向御前的那道翩然胜雪的白衣。
女皇转头看了看身侧的张昌宗,抿了口酒道:“这句话听来倒像是在赞六郎。”
尚书监丞宋之问自上次龙门夺锦后正是春风得意,眼见此情,忙接口道:“臣以为六郎之美甚似于莲。”
武三思摇了摇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非也,正谓莲花似六郎。”
女皇闻言不由大笑道:“唯有此言不负六郎尔。”
此话一出,众臣立时皆点头称颂,皆言张昌宗之美非可方物,纵水间芙蕖、池中青莲也是万不可及的。一时阿谀奉承,无所不尽其极。
苒苒独坐在席间,冷眼旁观,并不言语。只借着举杯的时候,淡淡看了一眼武三思,心知他是为自己解围,便又不动声色地回转过头,恰对上李旦那双清澄如昨的眸子。一时思绪如潮,念及多年前的那个雪夜初识的情景,再转至眼前同样一身白衣、俊颜绝世的张昌宗,心中一片空茫,竟好似那夜长安的雪经久不停,竟一直簌簌下到了此时此刻。
待及宴罢,她眼看着众人散去,只觉心神不宁,便独自沿着湖畔的垂柳信步而游,但见湖中芙蕖宛转,在月下雅韵风生,连带着幽香清淡,沁入鼻息。
银彩的裙裾逶迤地拖在身后,风吹云散,暗香浮动。她记起当初在上阳宫的那段时光,乃至此后的诸多波折,虽历历在目,却只觉恍如隔世,心里满满地盛着旧年的积雪,清寒彻骨。
“湖边风冷,当心着凉了。”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依旧温和清雅,疏淡中存了一丝关切。
她转过头,眼望着李旦笑道:“宫宴早散,殿下既知秋风凛冽,如何也还滞留此地?”
李旦皱了皱眉:“殿下这个称谓是旁人用的,你只照常唤我就好。”
她摇了摇头,秋水般的清眸盯着眼前的人看了又看,才叹道:“不论用什么称谓,你也依旧是你,这万里江山也换不来的锦绣才华、辞采清丽。”
“锦绣才华、辞采清丽?”李旦别过头去,远山样的眉头紧了紧,苦笑道:“只要我不曾姓武名承嗣,这一切对于你来说便毫无意义。”
尽管早已朝夕相处了那么久,骤然听到那个名字,她的心为之一动,转而见得李旦眸色微黯,却偏说不出其他话来,只得叹了口气:“罗敷自就有夫,使君自有妇。这句话你从一开始便清楚,如何此时还要再提?”
他默然无语,便只盯着那湖间的重重莲影,眼见得那湖心的涟漪一圈圈地漫延开来,将记忆的鸿影碎裂成细小的纹路。
远远两三个宫人提着食盒一路走来,她转眼瞧见,自是不愿横生事端,便悄悄躲在一株垂柳下,只待众人走远便回府去。
谁知那几个宫人一路说说笑笑着过来,竟不曾留意到立在水边的李旦,凭着上阳宫素来清落又不似洛阳宫规矩多,只一味挑着宫闱秘闻说笑。
“都说陛下的后宫里养有面首三千,钟姑姑你原也是在洛阳宫服侍的,且说说看这其中可有人生得比咱家皇嗣还要好的?”一个面色生得圆润些的小宫女问道。
另一个穿着碧衣的小宫女欢快地抢道:“这个我知道,宫里的人都说昔日的薛怀义生得极好,气质优雅,颇有皇嗣殿下的风采。”
“薛怀义?那不是个和尚吗?”圆脸宫女迟疑道,“我倒是觉得今日来的那个张昌宗好看些。”
那钟姑姑本是宫里的老人,平时也有些威望,自是不甘被旁人抢了风头,便开口道:“你这个小妮子懂得些什么?陛下的面首再多,最得宠的也不过薛、沈和二张而已。如今薛、沈二人都死了,此时自然是二张的势力大些。二张生得虽好,然则论及清雅,却无人及得那个薛怀义。更何况,众多人中唯有他与先皇最是肖似。当初若不是他生出那么多事端来,陛下又如何舍得杀他?”
柳梢下的黛眉微微皱了皱,似是想到了什么,眉目间却一片空茫。
“什么事端?”圆脸宫女好奇地问。
“还不是陈年往事了么?听说他一把火烧了明堂,势同谋逆,朝里的大官对他也都不满,自然不肯放过他。”碧衣宫女素来嘴快,便接道。
“哪有这样简单?那是他身后牵连的太多,被陛下发现了——”钟姑姑嘀咕道。
“发现了什么?”碧衣宫女不由也好奇了起来,便追问道。
“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说了你们也不懂,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些做什么?”钟姑姑忽一本正经地端起了执事的架子,再不提薛怀义的事,面色却颇有些不自在。
碧衣宫女本就生得伶俐,见此情景便也不再追问,话题一转又道:“你们可知今日宫宴最大的看头是什么?”
“自然是张易之、张昌宗两兄弟了,咱们平日里在这上阳东宫里哪里有机会见到那样的人?”
“这你可就说错了,”碧衣宫女娇笑道,“要我说这场宫宴上最有看头的就是咱家殿下和魏王妃了。”
柳树下,一双素手紧攥着银丝帕子,微微扯动着帕角,牵连着两道柳叶弯眉微微蹙在一处。
“魏王妃?”圆脸宫女眨了眨眼,迟疑道,“她虽也生得极美,到底是嫁给了那个整天冷着一张脸的魏王,能有什么意思?”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听说她在嫁给魏王之前可是做过咱家皇嗣的妃子呢。”碧衣宫女颇有几分得意地说。
立在湖边的人也不觉身躯一僵,月白的袍子映在水面,破碎成惨淡的月光。
“你这死妮子尽是瞎说,哪里有这样的事?”钟姑姑嗤笑道,“皇嗣的几位妃子都是早年亡故,算起来也都是同咱们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