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处,那隐藏在一双清目间的云雾早已化作颗颗珍珠,滑过玉颜。
他叹了口气,举步上前,伸手擦去那两行湿润的痕迹,淡淡地问:“依旧是那句话,江山虽重,却并非某唯一所求。”
“若你娶她,所有的历史轨迹便都会自此更改,你会是史上最出色的帝王,万人景仰,青史留名,那才是你当初想要临阁执笔的因果。”她哽咽道。
他眼望着她,默然不语。
她却秀眉紧蹙,又开口道:“若是不娶她,所有的事情便都无法改变。你仍会死于这年的八月十一,虽仍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死后却唯有千古骂名,沦为万夫所指的奸佞小人!”
他眉峰不动,平静以对:“无妨。”
断线的珠玉自她的双目滚落,跌碎成她的九曲断肠,停在唇间,只换一抹释然的笑:“既是如此,苒苒便陪君一路到底,永不离弃,永不相背。一生一世,愿成一双。”
他不由笑叹:“这一句誓约,嗣等了十数年才等到卿的答案。”
她笑了笑,眼望着那再不紧蹙的眉宇,摇头道:“君早言我冷情,如今既然承诺便再不能更改半分。如今听来,君可释怀?”
“果真。”冷硬的唇线微微上提,形成一丝并不常见的柔和。
冰冷的手紧握在一处,热切的眼对望成一双,何足畏天地高远、人世无常?
李贤在门外立了多时,方转入门去,眼见得松下二人重叠的身影,别开眼去,淡淡地问:“小晨何在?”
苒苒听得他问话,这才抬起头来,也望向武承嗣。那张冰冷的脸转向李贤,略僵了一下,才漠然开口:“我赶到这里的时候,这里便已没有她的踪影了。我已派人去查了,但至今仍无线索。”
李贤皱了皱眉,转而对苒苒说:“既是如此,我且去寻她。”
“站住!”武承嗣忽开口道,“神都戒备森严,岂容得你这个前朝太子随意出入!”
苒苒的心不由一颤,握住他的手道:“放过他吧,他这次回来只是为了晨吟,早已无心争权。”
“不必多言,贤本命途多舛,又何妨多此一劫?”李贤依旧风轻云淡,面上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
她看在眼里,却知他的心必定痛如针刺,如此才会又挂上那张一成不变的面具。耳边,却忽响起武承嗣的声音,极沉极稳:“城南的守将是宣城公主的夫婿权毅,昔年五皇子待他一家不薄,你自可从那边入手。”
她听得怔然,手一松,心也随之软如蜜饯,这才不似方才那般紧张。记起多年前温和儒雅的李弘,心中一黯,转而望向身侧的那道玄衣,原本空荡荡的心扉却仿佛忽然之间被填得满满的,像是要溢出来一般。
李贤笑了笑,朗然答:“多谢魏王好意,贤不必惊动宣城姐姐,也自有办法寻得小晨。”
苒苒眼见得李贤翩然转身,心中一阵感慨,记起多年前自己初读这段唐史的时候,如何会想到眼前这些只能掩藏在史官看不到的角落的蜿蜒曲折?
而现在,若是李贤寻得晨吟,她也能同武承嗣安然归隐,亦或是一步登天、位列九五,这一生如万里山河的起伏波折又当由谁执笔,后世又会有谁无意间翻阅至此,笑论古今?
作者有话要说: 越写到最后,便越不忍轻易下笔。很怕最后终究是一场悲剧,很怕会连自己也难过。两个字,纠结。
☆、夜语烛影绰
明灯高悬,幔帐低垂,红烛流尽了一夜的相思泪。她倚在鸳枕的一侧,只觉得一切皆如幻梦,竟好似虚浮于云端,银汉星灿。
身侧的男子依旧沉睡着,平素低沉的眉宇舒展成自然的形态,冰冷的嘴角也隐隐向上挑起,在似明未明的光影间形成柔和的弧度。
她眼望着他,记起昨日二人回到魏王府的种种,不由心生缱绻,伏在枕前,细细地看他。
那样的大红的喜字下,便是这个男子漠然在负责守卫的禁卫军前转过身去,迎向奉旨前来道喜的宾客,指着她,铮然道:“嗣纳妃已久,然未得成大礼,心甚憾之。今日便为了此桩心事,府内略备薄酒,还请诸位入府相叙。”
魏王府前顿时一片寂静,长安城中谁人不知女皇已下旨命他迎娶爱女太平公主为妻,如今此举不是公然抗旨又是什么?
夜色渐浓,远处的车马渐行渐近,盛装的公主自车内走下,一身明艳的红衣骄若烈日,手中用来遮面的锦绣牡丹点翠团扇手柄上镶金嵌玉,华丽异常。它本是女皇赐给爱女陪嫁的上品宝扇,在府门前明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的夺目耀眼,更衬得她周身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周遭的宾客皆僵立在当场,唯有他阔步上前,平静地开口:“武某今日大婚,得蒙公主不弃寒舍简陋,大驾光临,嗣不胜欣喜。”
李令月听得一怔,随即便有宫人小步凑上前去,附在耳边略说了几句。在场的宾客皆知这位大名鼎鼎的公主性格乖戾,又自幼娇宠,最是受不得半分委屈,如今当众平白得了此等奇耻大辱,如何肯善罢甘休?
果然,李令月听得此言,不由忿然将那把宝扇丢在地上,柳眉倒立,指向武承嗣:“你以为你有资格请得动本公主吗?本公主今日来此原是奉了母皇的旨意,要在群臣中择一佳婿,即日完婚。”
随即蜂腰一拧,转向在场的宾客,扬声道:“今日在场者可有家世清白、才学上佳、未曾婚配的人愿为东床之尊?得本公主委身嫁与,日后的荣华富贵定然不逊于今日魏王府的主人!”
此言一出,魏王府门前更是寂静异常,在场的宾客多有名门望族、世家子弟,趋炎附势之流也不在少数,只是毕竟此时的政事大半掌握在魏王武承嗣的手中,如若敢于公然在魏王府门口允婚,即不次于直接向位高权重的魏王示威!如此行径,何人敢为?
眼见得在场无人敢应,李令月杏眼一转,冷笑道:“魏王早有外心,母后必不会传位给他,日后的江山定然依旧是本公主的皇兄所有,尔等何必怕他!”
“公主此言差矣,江山社稷自古不传外姓之人。公主与两位皇子皆为李姓旧裔,如何堪当起周武王朝的承继?”她忽柳眉宛转,悠然自他身后走出,原本素淡的面容被一袭大红的霞帔映得明似烟霞,灿若桃花。
李令月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恼怒,板着一张俏脸,柳眉横挑,直直地盯着她看,恨不得目若利刃,立时将她刺穿。众宾客皆缄默不语,个个缩手缩脚,深恐累及己身。
恰在此时,一个青衣男子穿出人群,大步走到李令月面前,躬身道:“下臣家世清白,虽才疏学浅,且有婚配,却唯有一心皆为公主,并无虚假。”
“好一句并无虚假,你倒也诚实。”李令月笑了笑,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你是何人,怎么我如今见了倒有几分眼熟?”
那男子缓缓抬起头来,答道:“下臣姓武,名攸暨,现任右卫中郎将。”
“姓武?”李令月凤目一转,才又开口笑道:“我记起了,你便是楚僖王的族孙,如此算来,你我也算是族亲,倒也不差。你且等着,待我回宫请了旨便要母后亲自赐婚。”
那双酷似武瞾的凤眸阴寒且凌厉地转向立在门口的一双璧人,朱唇轻吐:“小月事多,魏王哥哥的大婚便不参与了,日后定有一份大礼送上,聊表心意。”
随即马车转头驶向了皇宫的方向,尘土飞扬,弥漫住在场人的双眼。她透过深浓的夜色,透过漫天的尘土,整颗心沉甸甸的,满满的都是思绪……
太平公主因驸马薛绍之死而寡居已久,太后心怜爱女,故拟以魏王武承嗣为驸马。然而武承嗣久病难愈,故而废之,令拟右卫中郎将武攸暨为公主夫婿。
武攸暨家中本早有发妻,然生性醇厚,与世无争,为武太后所重。因秘遣人杀其发妻,令其娶公主为妻,攸暨果不敢违。
那一年,便是公元六百九十年,两个月后她的母亲正式继位,成为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而这场婚姻在当时看来,多半是武瞾为了保护女儿不受牵连而采取的联姻手段。
当初记起这段史实的时候,她曾迟疑,如何太平公主不曾按照史实的记载嫁给武攸暨,而是寡居至今。待到后来联系到女皇要武承嗣娶太平公主时,才明白过来如今的历史只怕早已因为自己的两次穿越而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如果借助眼前的时机,武承嗣必然会因为娶了太平公主而步步高升,最终成为位列九五的一代君主。而不是如后世所述的眼看登基无望,沦落得悒悒而终,身后唯有千古骂名。
只是身边的男子坚忍一如庭院间的古松,一生孤直,且待她情深意重,又如何做得出此番行径?
“如何不肯同小月结亲?只要你应允,这万里河山便是你的囊中之物。”花烛明丽之时,她叹息道。
他默然转过头,眼望着她:“若应了,便一生无法见你。”
他终究是他,即使背脊被人戳破,身后万劫不复也断不会回头。
而她,便是他唯一的牵挂,纵使为她拱手江山也只为那一抹浅淡的笑颜得以长久地停留在身侧,一分一秒,也不可弃。
淡淡的晨曦透过方方正正的木格窗子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不由皱了皱眉,笔挺的鼻子在略深的皮肤上投映出倾斜的倒影。
她伸出手,想要替他抚平那细微的褶皱,却被他一把拉住,眉宇低沉,声音却柔和之至:“昨夜可好安睡?”
“如何不得安睡?”她笑了笑,挣开他的手,抚过身下的竹席,“这张床,这张席,又不是第一回了。”
他抓回她的手,淡然道:“于嗣,依旧是第一回。”
她听得心生缱绻,忽垂泪连连,再也说不出话来,心里反反复复只剩下一句话,一个人。
一生一世,愿成一双。
这一句很难,难到世人常叹天长地久成埃尘,海枯石烂终无常。
这一句也很简单,简单到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便再不必言及其他。
然而这一句,只有她懂,只有他知。
对于武延基、武延秀兄弟来说,却不过是虚幻的字眼而已。她冷眼观瞧着兄弟二人的反应,身上的钗环彼此撞击出冰冷的声响,击打在心间。
他见状,便皱眉遣开两个儿子,揽住她,淡淡地说:“你知道我的心思,不必在意他人。”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记起这两兄弟日后的命运,默然不语。
四月初八,三日归宁,二人换了锦衣华服,相携着到长生殿拜谢女皇。
武瞾隔着细碎的水晶帘远远望了他们一眼,声音不似以往那般威严,反而多了一分苍凉的意味:“贤伉俪情深似海,如何不继续躲在魏王府里逍遥快活,反而跑来宫里见我这个垂垂老矣的老太婆?”
她本自想好了千百句辩解的词句,却都被这一句“老太婆”所击败,一时皆鲠在喉部,吞吐不得。
曾经的武后,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女子,素手一握,足可令天下易色。如何会是眼前这个躲在帘幕之后,话语沧桑的老妇?
心中正自感慨,身侧的男子已然沉声答道:“臣自知逆旨,然只因情字难弃,望陛下成全。”
“成全?”武瞾冷笑道,“不必朕成全,你便已当众悔婚,害小月蒙羞,这便是你口口声声的成全?”
“臣不敢。”他口称不敢,话语间却依旧不卑不亢,毫无恭谨之意。
她心知他是为了日前的诸多波折而心生不悦,因而竟公然忤逆自己最敬重的姑母,心中虽也戚然,却不免多了几分蜜意,遂抬眼望向那道水晶帘,口中道:“陛下,夫君心中最重的人便是陛下,而臣妾心中最重的人则只有夫君,如此说来,陛下也同样是臣妾心中最重的人。既是如此,臣妾自当替陛下分担忧劳,陛下又何必定要臣妾留在身边不可呢?”
水晶帘内一片寂静,良久,女皇才淡淡地说:“朕有些累了,你们且退下吧。”
她才要转头看他,手却已被他拉起,依旧是清清凉凉的触觉,牵引着她走出大殿,走向外面的蓝天白云、绿树红墙。
洛阳宫虽不比大明宫气势恢宏,却也是殿宇精妙,回廊蜿蜒,无数飞阁悬楼掩映于葱郁的林木间,万物皆生光辉。
只是眼前的诸般景色放在她眼里,都比不过身旁的男子沉默的侧脸,背脊坚拔,目色沉着。
她曾以为自己的那场穿越不过是因小晨而起的乌龙戏码,而今,终于是有因有果,都只是为了这一个人而已。
他见她转头望自己,便弯了弯唇角,问道:“卿方才在殿上说的那番话可是全然出于本意?”
她明知他的心意,却眨了眨眼,狡黠地笑:“那一句话?”
他不觉莞尔,沉了沉眉,才又极为郑重地开口:“那句话,对于某,也是同样。”
她虽早有准备,却也不觉心思旖旎,笑弯了一双银月,才要答话,却忽转而望向东面,峨眉微蹙。
东侧的宫道远远走来一道人影,熟悉异常,也憔悴异常,一见她,忽跌跌撞撞地冲到她面前,伸手去抓她的衣袖。
武承嗣皱了皱眉,拦住他,沉声道:“她已然是魏王府的正妃了,还望庐陵王自重。”
李显抬起头望了他一眼,仓惶的眼中没有焦距,只有无边的晦暗,宛如一潭死水。她见了,不由心头一震,忙示意他放开李显。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子如今只是一脸茫然地盯着她问:“她在哪里?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她皱起蛾眉看了看他,淡淡地说:“她不会回来了。”
“你到底把她怎么样了?她现在何处?”李显双目微红,神情激动地问。
她转眼看向一边金碧辉煌的凤阁麟宇,幽然道:“何必呢?你清楚的,她心里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你,你又何必强求她留在身边?”
“你——”李显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我知道你怕我和魏王抢帝位,只要你把她还给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她眼望着面前的男子,叹了口气:“也好,若是你现在就离开神都,再不回来,我便将她还给你。”
“一言为定!”灰暗的双眼忽被这一点熹微的希望所点燃,哪怕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