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他的话语依旧简短,比起前次,却更加地坚定。
“这江山社稷、千秋万代难道你不想要?”
“想要,”他淡淡地答,“但这一切不可以用你来换。”
她听了便淡淡地笑,愈发依在他的怀中:“很好,如此,你我便不必再分离七年。”
“七年?”他皱了皱眉。
她默然掐指,夜里的空气静谧安宁:“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女皇崩于上阳宫仙居殿,遗诏命废帝号,谥曰则天大圣皇后,终年八十有二。”
他静静地听完她的叙述,沉默良久,才又开口:“既是如此,我还剩下多久?”
她心头一沉,几欲不答,却终究长吸了一口气,化作沉沉的叹息:“圣历元年八月十一日,魏王武承嗣以不得立为皇太子,怏怏而卒,赠太尉、并州牧,谥曰宣。”
圣历元年,便是这一年女皇新改的纪元,也是她心头上一直迈不过去的那道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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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地里的波涛汹涌不曾惊扰到周武王朝表面的稳固祥和,这场盛世依旧喧嚣热闹,空前的繁华。
上元节缤纷的华灯异色间,他低头看她,万千的流光比不得她眼中的那一抹清澄。
“此处不比长安,虽也繁华热闹,没有朱雀大街,却终究是缺了些什么。”
她闻言便清清浅浅地一笑:“其他都还好说,只不知是否还会有人卖最不起眼的青萝竹灯?”
他笑了笑,却不搭言,只反手将她握在掌心,安然坚定,一如既往。
神都洛阳的规模虽不及长安,却也早是盛世王朝的繁华所在。除去广达百步的御道,尚有上东、建春二街,皆宽及七十五步,途经坊间,热闹至极。
走入喧嚣的人海,穿过整条建春街,周遭华灯明亮华丽,恍胜繁星,竟将深夜的神都内外照得仿佛白昼光景。
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脸上耀人的光彩,却也自然不曾遗漏那掩藏在温柔笑靥背后的晦涩黯然。
半年,不过半年的时间。此情太长,一生太短。
二十年前的他曾以为那红妆妖娆、蛾眉婉转终究比不得万里如画的江山,却何曾想到,冷情如他,也会遇上一个人,誓约天地,情定此身,再难分出彼此。
世事如流水,望穿源水难解近忧。而他,竟只叹此生太短,尚不曾见她青丝化白雪。
二人缓步而行,并无过多言语,只静静地随着如织的人潮,一径向前。她感觉他掌心的温度渐渐炽热起来,却不敢抬头,只听凭他牢牢地握住自己,像是攥着生命中最后的稻草。
行至街尾,已是星稀人散。她忽幽然道:“果真再不曾见人卖那青萝竹灯。”
他并不搭言,只淡淡地说:“天色已晚,你我也早些回去吧。”
她点点头,心中蓦然满是酸涩,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追随着他的脚步,向王府走去。
冬夜的洛阳虽无刺骨寒风,却也颇有几分凛冽。到得府门口,她只觉手足皆寒,咬了咬冻得发青的唇,勉强立在冰冷的府门前道:“待得明日,我便回洛阳宫。如此,至少尚有一线生机。”
走在前面的玄衣顿了顿,却并不回头,径直推门而入,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幽深黯淡的夜色之中。
远处寒风呼啸而来,吹得她两颊微微刺痛。她却只是一个人静静立在府门口,静静地听着狂风大作,宛如石塑。
良久,她才伸手推开沉重的府门,默然走了进去。
深夜的魏王府一如往日的肃穆宁静,庭院林木深深,在皎洁的寒月下投射出浓重深沉的阴影,却再无他高拔的身形。
她踏过树影,举步向前,洁白的面容像是冻结在枯枝上的月光,不曾沾染半点尘埃。一双玲珑美目却不似以往那般灵动,只是空茫地望着面前风声鹤唳的景象,默然举步向前,仿佛天地尽是虚无。
寒风依旧凛冽,庭院依旧空寂,唯有足下的银雪偶尔发出沉闷的响动,却不足以打破眼前的深寂孤寒。
“谢苒苒。”恰在此时,背后忽有熟悉的声音响起,直呼她的名字。
那声音本是平静安然的,却引得她心头蓦然大乱,失了方寸。待要回头,却忽觉眼前一亮,无数的流光瞬时亮起,点燃黑夜,照亮星空,将方才那座死寂的魏王府照得亮如白昼。
而那流光的尽头,青竹条,萤火融,着实简朴明练,却丝毫不差地描画出她记忆中的光景,一点一滴汇聚成这世上最美的画映。
她缓缓转过身去,万千的青萝竹灯下,玄衣飞扬,他沉稳的面容在绚丽的光影中依旧显得冷峻逼人,薄唇依然,却冻不到她的人,伤不到她的心。
“事到如今,卿可明白?”他盯着她,目光愈发地深邃,像是要将她深深地刻进骨子里去,再不拭去。
淡然如她,忽也潸然泪下,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猛然扑入他的怀中,紧紧地拥住,不肯撒手。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清冷,不带任何温度,却是她唯一眷恋的所在,一分一毫,皆不能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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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宫,长生殿,一缕瑞香意正浓。。
年迈的女皇临镜而坐,缓缓地伸出手,抚摸过依然保养得极好的脸,眼角的细皱连同发间的银丝却瞒不过人。
“到底是还老了。”她忽这样感慨道。
“陛下言重了,这生老病死虽也平常,然则自古帝王自有福祉,必将仙寿齐天,如何会老?”张易之立在她身后,用一把精致的犀角梳细细地梳理着她的散落在长发,声音平静却温和地安抚道。
女皇摇了摇头,透过镜子见得他如画的容颜,便笑道:“世人皆说五郎生得妙,却不知这般容貌却也平常,只这张嘴却果真生得极妙。”
张易悠然一笑,放下手中的犀角梳,躬身道:“世间传言多有不实,易之纵然生得端正些,又如何及得上陛下的皇嗣分毫?”
女皇闻言,便转头看向一边斜坐在床榻上的张宗昌,口中笑道:“旦儿虽生得出色,却又如何及得上六郎?”
张易之、张宗昌兄弟皆是世家子弟,本也是两都中鲜衣怒马的贵族少年,纵然如今成为女皇的男宠,骨子里的骄纵原本却也依旧存留了几分。
闻得此言,面似桃花的六郎张宗昌不喜反嗔道:“既是如此,陛下且说说看,是六郎生得好,还是那个死了的薛和尚生得好?”
案上的茶水忽被人一把掀翻在地,一时银屑飞溅,四下俱静。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通过了一场很复杂的考试,凉劫后余生,更新章节~鞠躬~
武大人只剩下半年的时间了,很多事情依旧如乱麻,越理越乱
☆、素雪横归路
冬日的邙山唯有寂静,枯木相连,飞鸟无踪,尽在归处。
重峦叠嶂的尽头,一座孤坟静静地立在凄凉清冷的雪中,天地一片白,白的空寂。
她一身素衣,踏雪而来,没有哀戚,没有伤逝,静美的面庞殊无喜悲。
“是这里吗?”她望着连块墓碑都不曾立的坟茔问。
“是。”他站在远处答,却并不走近,深沉的玄衣同空茫的白雪形成鲜明的对应。
她淡淡地点了点头,凝视着那眼前的荒野孤坟,几乎无法将这一切同那个如师亦如友、一曲引得长安城惊的素雅男子联系到一处。
那个人,便这样走了吗?
只为一双相似的眼睛,只为一句曾经的诺言。
他摒弃了原本自由无求的天地,诵经只为一个人,建明堂只为一个人,一身的袈裟亦只为一个人穿。
然而,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情爱,更何况,他爱上的,是高高在上、只手便可逆转乾坤的女皇!
纵然早就知道历史必然会有这一幕,待到眼前,却依旧会心痛。
这一切,太沉,太重,积压在她的心头,要她该如何去面对?
他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披风,搭在她单薄的肩头:“此间风寒,还是先回府吧。”
她却望着那墓碑,依旧秀眉不展,口中只叹:“二十载光阴,竟未能送他最后一程。”
“卿可想知道当时的情景?”他忽开口问她。
“不必,我很清楚,”雪样的素颜微微泛起一丝苦笑,“他只以为世上所有的情爱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见不得沈南璆受宠,妒火中烧,一把火毁了自己亲手修建的明堂。女皇大怒,秘命人杀之。”
“卿以为那些书上看到的情节便都是真的吗?”他面上不动声色地问。
她怔了怔,不觉望向他。
“以他的武功才智,区区百名宫人如何拦得住他?”
只此一句,便令得她心神俱惊,定定地凝视着他,心里却猛然顿悟:是了,季衡的底细她如何会不清楚?若非他心甘情愿,又如何会束手就擒?
只是,他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莫非真的是情至浓处,竟无可自拔,宁愿以身相抵?那么,在他的心中,如月和武瞾,孰轻孰重?到底谁才是谁的影子,谁才是谁的替身?难道说那一场旷世倾城的爱恋便只能沦落到如此收场吗?
邙山雪寂,她静静地立在无名的坟茔前,但听得狂风呼啸,无人能答。
沉重的车轮碾压过皑皑白雪,发出吱吱的响动,向城中驶去。她依旧不堪舟车,侧倚在车壁,双目紧闭,素净的面色愈发惨白起来。
他挑开帘子,看了她一眼,解下一只荷包递了进来,薄荷的清新弥漫在车厢里,混杂成冬日的清寒。
昏昏沉沉间,她疲惫地闭上眼睛,紧攥着荷包的双手没有丝毫温度。
洛阳的风雪一如当初的长安,肆意地吹入单薄的车帘,席卷天地,吹痛人心。她却猛然睁开双眼,一丝轻灵的波动在沉静如湖水般的眼中微微荡漾。
似是心有感应,他恰在此刻掀开帘子望进来,瞥见那一丝涟漪,薄唇一勾,淡淡地问:“卿可有所悟?”
她微微一笑,目如清泉,回视他:“或许,你我并非无路可寻。”
既然依然见证了那么多与史书上不同的桥段,他与她又如何不可另寻别路,转而避开即将到达的终点?
史上的魏王武承嗣可以因做不成太子抑郁而终,现实中的他又怎么不可以诈死而去,两个人从此归隐山林?
“在君心中,江山到底有重?那个位子又有多重?”她目含春露,凝视着他。
他闻言,叹了口气,望住她:“某心中当作何想,卿如何会不知?”
她便只是淡淡一笑:“苒苒虽清楚,却仍是心有希冀。”遂低头垂眉,再不言语。
他却忽开口道:“江山虽重,却并非某唯一所求。”
她讶然抬头,恰好对上他深若玄潭的双眼,美目含泪,泫然欲泣。
“再给我半年时间,若不能成事,某便携卿归隐。”话音沉沉,落在她耳中,激起点点清泪。
只此一句话,便是这数年间她唯一所求。
回到王府,已近日暮,隐隐的金色的华彩默然映衬着巍峨的府门,端的是肃穆庄华。
管家武德早就侯在门前,一见车马驶来,便急急迎上前来,迭声道:“殿下和王妃总算回来了,宫里的旨意已然来了好几道了,传旨的人都在里面候着呢。”
他紧了紧眉,眼望向马车,却又舒展开眉宇,转而翻身下马,亲手挑开帘子,扶里面的人下来。
她自是早就听到了车外的言语,却依旧镇定地望向他,口中淡淡地笑:“诸般波折,不过蜻蜓点水。君自可成事,无须踟蹰。”
他闻言,不觉也笑了起来,棱角分明的下颌现出一抹柔和的暖意,眉目间却蓦然有风云隐现,似有云蒸梦泽、气吞山河之象:“卿当释怀,某素行雷厉,又何须踟蹰再三?这天下纵良才遍布,那管笔也必定会落入某的掌中!”
她凝眉而观,暮霭沉沉皆化作流光,落在在莹亮的双目中,华彩四溢。
如此,便是她一生所托的良人,是她为之抛却前事、奋不顾身地辗转千年方自寻回的那个人、那段情。
魏王府的正厅内,一双翩然俊秀的美男子正端坐在侧,见人进来,便优雅地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齐道:“魏王殿下如何到此时才回府来?陛下仍在宫里等着消息呢,端的是教我们兄弟好等!”
魏王武承嗣看了一眼张氏兄弟,淡然道:“原来是五郎和六郎来了,如此,且待本王换过衣服便随二位入宫。”他虽也依着宫中的风气称张易之和张昌宗为五郎和六郎,话语间却不卑不亢,听不出丝毫谦卑的意味。
张易之却一摆手,转而向他的身后望去,口中笑道:“魏王误会了,陛下要召见的不是魏王,而是尊夫人。”
二人闻言不觉一愣,却又都觉得此事恰在情理之中,便相视一笑。她遂盈盈一拜,垂首道:“既是如此,妾身接旨。”
话音未落,清雅的面容却不觉泛起一丝红晕,悄然望向身旁巍然直立的男子:这她第一次自称妾身,此二字只因他而出。却从未想过会于此情此景发生在眼前,恰如一卷早就编辑好的书稿,前因后果,纷至沓来。如此突然,却又如此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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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长生殿,依旧是龙涎瑞香,玉户珠帘,无一不是她熟悉的景象。
莲步轻移,缓缓踏上台阶,面前便是一道奢华端正的朱红镂花云龙门,门侧的立柱隐有金龙盘绕,飞爪明睛,恰是栩栩如生。
行到此处,一直在前引路的张宗昌便停住身形,转而对她道:“魏王妃且在外候着,待宗昌入内禀告过陛下再行定夺。”
她点点头,便见得素以秀美著称的张宗昌翩然转入内殿去了,身形果如仙人俊逸,丝毫不染凡世的浊色。
然而,见得如此情景,她却不禁记起当初也时常出现在这座富丽堂皇的长生殿内的那道俊雅身影来,同是近臣亲宠,如何当年的他忍辱负重且广而建功,却依旧不及如今这两个方入宫一年光景的少年,得以荣宠一身,无所禁忌?
书上皆说昔年则天宠幸白马寺僧薛怀义,因而其素行跋扈,气焰嚣张。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