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在耳中,沉在心头,脑海里慢慢浮现出另一个人来……
她提及那人样貌的第三天,府里忽有人来访。他急急走到门口,便果真见来者神采飞扬、俊朗无双,脸上那一如既往的完美笑容看得他一阵心慌,忙低头唤:“六哥。”
李贤点了点头,笑着说:“七弟,许久不见。”
他心虚地别开视线,应道:“果真是好久不见。”
李贤叹了口气,问他:“她现在如何?”
他愣了愣,原本想要推脱的言辞居然都在这一瞬间瓦解了,只是略点了点头,答道:“还好。”
李显口中的“还好”,绝不是虚指。此时的晨吟正拥着几个孩子,在院子里打转,一双泛着盈盈笑意的眼睛明亮得如同盛夏夜里最璀璨的星辰。
李贤站在院门口看了一阵,淡淡地说:“似是许久不曾见她如此开心了。”
立在他身后的李显惴惴地望了一眼他的兄长,问他:“七哥,你这次来是要——”
“我本是要带她走的,只是如今见她如此开心,却更希望她留下来。”李贤忽截住他的话说。
“六哥?”他讶然抬起头。
曾经的贤太子萧索地立在秋风中,脸上依旧浮现着惯有的笑容,却不免落寞:“她已然忘却了一切,我又何苦将她从这样的美梦里惊醒?”
他怔然望着自己的兄长,只觉自己方才的那番算计着实卑微到了尘埃里,不免心惭神愧,殊无言语。
李贤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地说:“好好待她。”
他点了点头,将这一句简单的嘱托铭记成长久的诺言。
天黑的时候,他照常回房,眼见玩闹了一天的她懒懒地躺在床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一件小衣服缝缝补补。
他清了清嗓子,笑着看她:“在忙什么?”
她便丢开针,抱怨道:“小裹儿太不老实,才补过的衣服就又弄破了,看性格倒好像是男孩子呢。”
他笑了笑,伸手抚她的头:“裹儿生来便无衣服裹身,如今多穿坏几件衣服也是常情。”
她记起那孩子在颠簸的马车上出生时的情景,也不禁叹了口气,又拾起针,就着昏黄的灯火缝补起来。
她很少动针线,偶尔缝补的针脚也并不细腻。他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才装作不经意地说:“今日六哥来过了。”
她点点头,随口问:“他长得好看吗?”
他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句,愣了愣,才答:“好看。”六哥本已是人中翘楚,更何况,依照她那日说过的标准竟像是照着他的样貌描述出的一般。丰神俊朗,神采飞扬,这天下除了他,还有谁当得了此句?
她也不抬头,只问他:“如何不见你留他住一晚再走?”
他便苦笑着说:“六哥身份特殊,恐遭人话柄,不便留在府内。”
她于是点点头,继续缝补手里的衣服。府内的灯火本就昏暗,一不小心,便刺到了她的手,鲜红的液体沾染在她手中的衣服上。
他叹了口气,捉住她的手,细细地吸允。
时光重合,三个人的故事终究只剩下两个人续写。
生命的河流不曾静止,他与她都在前行。
孩子们一天天地长大、成人,最后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转眼豆蔻,红鸾星动。
大女儿念倩初识许给了通事舍人杨泚,后来又许给了左卫翊卢咸,然而李显对着那张酷似倩罗的俏脸思量再三,转而修书神都,求与武家联姻。
那一年,他的弟弟李旦方让位于母后,新登大宝的女皇见了书信,极其满意地将念倩封为新都郡主,赐婚于陈王武承业的儿子武延晖。武承业便是女皇兄长武元爽的次子,武承嗣的亲弟弟。
念倩是哭着出阁的,哭得梨花带雨,双眼红肿。
晨吟疑惑地问他,如何不肯尽着女儿的心意将她嫁到卢家。他叹了口气,只说唯有如此,才可保女儿一生无忧。
到了次女念情时,女皇封她为义安郡主,他却多了几分犹豫,才选定了河东裴家。国子祭酒的身份,又是世家子弟,如此,当不辱没六哥的身份了吧?
终究没有人知道念情的真实身份,她自当初入东宫便备受关爱,因而生性骄纵,行事蛮横,更是同平素如沐春风的李贤想去甚远,因而竟无人探知这其中的究竟。
眼见子女长大成人,他却依旧惶恐度日,只怕一转眼便会失去她。
她也依旧是那个天真浪漫的女子,每每两人拌嘴,便会孩子气地指指一边的杨钧和马秦客,声称他若不好好待自己,她便要改嫁给那两个人。
他哭笑不得地提醒她,若是没有他的休书,她便只能是他的正妃。
她一撇嘴,不屑一顾地说,在她原本所在的时空,若是有意,女子也尽可多娶几房男子。
他不知真假,自然惊得合不拢嘴,更加不敢争辩,摆出一副家庭主夫的模样。
她是穿越来的,这件事从她醒来的那天,便听她说过。
一开始是没人信的,然而说得多,他不得不信,只怕一转身她就会弃他而不顾,再不回头。
然而他最害怕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有一天她会想起一切,想起所有经历过的往事。
如果到时她选择转身,他要怎么才能一个人继续?
直到长安的消息送到府内,他才惊觉时光如水,竟一转眼就如此渡过了八年。
八年的时光,他只嫌太短。
马秦客默默整理好行李,前来向他辞行。他皱了皱眉,问他:“既然已经留了这么多年,如何却要在今日离开?”
“还不是因为谢瑶环死了?”杨钧在一旁冷哼道。
他不解,皱了皱眉:“谢瑶环?”
杨钧瞥了一眼马秦客,答道:“没错,谢瑶环就是那个以前待在东宫里的谢苒苒。”
他记起那个曾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子,心中徒生波澜,却不记得马秦客是从何时起同苒苒如此亲近的,便依旧皱眉不解,才又要开口问,门外却忽有响动传来。
众人皆转头望去,却见晨吟正站在门外,一只茶壶在脚边跌得粉碎。她惨白着脸,双唇轻颤,问他:“你们方才提到的是苒苒吗?”
“你记起以前的事了?”杨钧兴冲冲地问。
她摇了摇头,依旧执拗地看向他。
他心里一动,忽记起那时她同苒苒互换躯体的事来,不由疑惑:难道她和苒苒却是一同“穿越”来的?
心里这样思索,嘴上却下意识地答:“她死了,谢苒苒死了。”
她倒退了数步,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怎么会?我才刚知道她的消息,她怎么会就这样走了呢?”
白皙干净的脸上没有眼泪,只有空洞洞的神情,像是没有灵魂的躯干。他吓得失魂落魄,忙上前抱住她,大力地摇晃:“小晨,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够了!李显,你还想骗她骗到什么时候?”杨钧怒气冲冲地问。
他听了,便也跌坐在地上,手却终究是松开了。他一直害怕她记起,哪怕细微末节也怕她记起。当初她醒来没多久便戏称杨钧为“小栗子”的时候,他吓得几乎心脏停跳,抱着她细细盘问了许久才确信只是“凑巧”而已。
然而,人的记忆终究是会有些许痕迹的,哪怕再细微,也可以拼凑出些许过往的情节。因而等到叶静能奉旨离开房州的时候,她竟又“凑巧”叫他“小叶子”。他不敢想象,这样的“惊喜”他还要承受多少次,还要经历多少次她才会真的记起一切,开口判他的死刑。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站起身来,转头问马秦客:“你要去送她最后一程?”
马秦客默然点了点头,她便平静地说:“既是如此,带我一道去。”
两骑良驹绝尘而过,直奔吴江东岸。
清幽宁静的水泊云岸间,一座坟茔静静地伫立在斜阳之下。
晨吟跳下马来,一下子扑到墓碑前,十几天来不曾流过的泪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岸,簌簌而下。
“苒苒,为什么你不肯等我找到你?怎么会出现意外的?”她大哭着,忽然站起身来,冲着早就立在墓旁的一道玄色身影问道:“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她会死?是谁害了她?”
那人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简短而坚定地说:“武某必会让害死她的人全部陪葬。”
“害死她?陪葬?”她听了不由抬起头,惊讶地摇了摇头,“不,她没有死,她只是回去了而已。”
“回去?”武承嗣微微皱眉,面色却已然变了。
她点点头,像是在安慰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是啊,按照书上的说法,穿越的人只要在那边的躯体还在,就一定回得去的。所以,她会活着回去的,只要书上说的都是真的……”
她的声音细细轻轻的,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已然细若蚊声,却还是逃不过他的耳朵。他猛地一把抓住她的衣襟,贴近她问:“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为什么还要哭?”
她的泪水闻言更是汹涌澎湃起来,打湿了衣襟,化作一字一句:“只要相信,就会有希望,难道你不想她平安吗?”
他默然定在当场,良久,才放开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她,淡淡地说:“有理。”
“你是苒苒的什么人?”她抽了抽鼻子,问他。
他一皱眉:“你不认识我了?”
“我失忆了。”她答得坦然,心里却只以为自己是穿越过来的,所以前半记忆都是属于那个叫做韦舒颜的女子,同眼前的这座冰山似的人物没有关系。
而他却记起前些年听说的韦家的惨案,那时他不忍将实情告诉苒苒,却没想到此时会在这般境地遇到这个小丫头。
两个人各怀心事,都不再言语,武承嗣叹了口气,径自骑马远去。
晨吟转回头去,这才发觉马秦客已然在墓前站了良久,他的身子绷得笔直,右手的拳头紧紧地攥着,微微颤抖。
晨吟走到近前问:“秦客,你怎么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为什么你会这么难过?难道你也认识苒苒?”
斜阳下,马秦客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过身来看她,淡淡地说:“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一场苏州j□j引得女皇动了真怒,钦点徐有功严审此案。然而并不必她再派官员,伤痛欲绝的魏王武承嗣已然以雷霆之迅彻查了此案,将相关的武宏和蔡少炳捉拿归案。
那日林边的行动原本就是武承嗣特意安排好的,为的便是捉到动乱幕后的推手。只是他不曾想过,素来机警的谢苒苒竟在心急之下为了他的安危而直接奔去太湖。而他更想不到的,却是谢苒苒竟不知何时武功尽失,全无自保的能力。
如今案破,悲愤之下的武承嗣亲自监斩了武宏和蔡少炳。女皇怜惜谢瑶环才华出众特封其为定国侯,礼葬于吴江东岸。
一世的传奇,尽归寂于吴江。
作者有话要说: 某凉拼命地赶文ing~
☆、天地尽虚幻
已近黄昏,不甚明朗的余晖斜斜地照在宽大的玻璃窗上,隐隐凉风吹过,冻结住窗前的人影,形成沉默的剪影。
低沉的云朵贴近淡青色的天幕,拉开无边无际的网络,沉沉倾轧下来,碾碎稀薄的空气,令人透不过气来。
H市的天气略有些寒冷,谢苒苒站在二十三楼顶层,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建筑,任凭风吹乱一头长发,一袭考究的水蓝色的衣裙并不应季,因而未免有些瑟瑟抖动。
然而她却并不曾留意这些,只盯着眼前空落落的天台,平静地向前走着,一步,两步……
回到现实的那一刹那,她迷失在得不到和不可得之间,找不到方向。
没有想过在最后的刹那,会是最信任的那个人在她的路上插了一把最为锋利的刀。机敏如她,也有软肋。
明明知道他是对的,那些事不尽然是他的错,心底却依旧起了波澜,只怨他最初设下那道局的时候,竟将自己考虑在内,算成了一枚棋子。
赤血固有,丹心难测,何尝不是两个人命中注定的劫难?
天台的风呼啸而过,她一步步向前,静美的脸上凝着点点泪光。
二十三层高楼的顶端,谁又知晓,即将有流星陨落?
……
当她睁开眼的时候,毫无意外地看到意想之中情景。吕茹、雅媛、赵歌、秀秀,四张脸,四副虽神态各异却同样关心备至的表情。
“苒苒,你总算是醒了,我们还一直担心你呢,怎么好端端的,不过是从台阶上跌倒,你倒还昏睡不醒了?”赵歌快人快语地说。
她睁大眼睛,望着那几张曾无数次惦念却第一次不是出现在梦境的脸,泪水静静地滑落,化作叹息:“原来是回来了——”
原来明崇俨所说的并不尽然,根本不必寻找几个人前世的信物,只要在那个世界死掉,便可以回来,继续原本的生活。
她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望了望晨吟住的上铺,自然是不见她的影子,便开口问:“晨吟呢?她醒了吗?”
“她啊,早就醒了,”秀秀笑眯眯地开口道,“那家伙前阵子醒了,就被家人接回去了,说是身体不好,要休息一段时间。”
“醒了?”她皱了皱眉,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一通电话打过去,晨吟的妈妈接了电话,说是晨吟在回去的路上就又睡了过去,到现在都没醒呢,家里把她带到到医院查了,也说不出她的病症。
她听了,默然放下电话,心底才涌现出来的那一点小希冀化作了泡沫。
初春的寒意侵骨蚀心,将她心底的荒凉一点点地冷冻成冰,深入骨髓。
她伸出手去碰触,突如其来的大雨降临在二十三层大楼的天台,势成倾盆……
一切按部就班地回到既定的轨道,依旧教学楼、寝室,两点一线。
她努力要自己遗忘,要自己记不得曾经发生过的事,要自己简简单单,回复到过去的青葱岁月。
然而,现实没有变,所有的一切落在她眼里却已成了支离破碎的片段。
打开电视机,披帛加身的女子在荧幕上轻歌曼舞,不过几个旋身,便以为自己口中歌的、腰间舞的便是大唐盛世。
翻开报纸杂志,总有些许文人寻了旧时的诗句串成文字,不过几行辞采,便以为自己得了李唐文学的精髓,恰可文惭韩柳、诗愧李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