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几个左右也无去处,便同安心地在谷中住了下来。裴丝娜见了寿儿,也极是喜爱,便收她为义女,时常来我和李贤的帐篷里逗弄她。
我便笑道:“既然这么喜欢寿儿,不如也早些再寻个人嫁了,也好早生个男娃娃,到时两家也可以结娃娃亲。”
她听了也不说话,盯着寿儿看了半响,才怅然道:“丝娜已然生了一个儿子,只是不曾留在自己身边,便是娃娃亲也是做不得主的。”
我讶然,忙问她:“孩子?你和谁的?”
算了算时间,又试探地问了一句:“是那个裴伷先的?”
她脸色惨白地点了点头,樱唇颤了颤,才说:“我本念及自己生来便无父母,生无坦途,想着要孩子有个好的归宿,便特意抱着孩子去南中寻他。谁料……不过一年光景,他便已另娶新人,正赶上洞房花烛,佳人美酒……”
我听了,心里大痛,便试图去安抚她,伸出手来,却愣住了,她虽说得动情,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竟连一滴泪痕也没有,干净得如同水晶,格外的清莹白润。
她见我踟蹰,便淡淡地说:“我将孩子留了下来,便一个人回来见族人。本已心神俱碎,幸而族中长老通晓秘法,替我锁了心神,自此以后,再无喜忧。”
自此以后,再无喜忧。
我怔怔地望着她那张平静无澜的面容,心里一酸,泪如泉涌……
裴丝娜请来的族中名医是一个年迈的老者,生得高鼻深目,两腮挂着雪白的胡须,一看便知道是西域人。
他拿了一只水晶球在手里,对着李贤左转转,右转转,口中念念有词了半天,才转身向裴丝娜嘀咕了几句,慢悠悠地退了出去。
我忙上前询问李贤的情况,裴丝娜却一把拉过我,低声问道:“小晨,你说实话,他的身份怕是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吧?”
我默默然看了一眼李贤,他叹了口气,起身对裴丝娜拱手道:“在下李贤见过裴小姐,因身份不便,日前多有隐瞒,还望见谅。”
那风姿,依旧是当初的风姿。虽已无如星辰俊朗般的容颜,行为举止却依旧如行云流水,优雅无比,毫无半分刻意的雕凿。
我歉然地看向裴丝娜,苦笑道:“其实我便是众人口中的废后韦舒颜,我同他,早已是相约过白首的人了。”
西域人本就豪放,并不计较些许俗礼,裴丝娜细细听过我和李贤的事,便要我们安心地住下来,定会想办法替李贤疗伤。
方才的那老者,便是他们族中的名医阿古德,不仅通晓医术,而且还是博学之士,当初还曾进宫给当今的皇帝做过教习,专讲命理星象之术。
李旦?他学过星占?我的头脑里不禁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一边的李贤忽接过话茬,淡淡地说:“不错,八弟自幼便喜欢研究星象,六哥当初确曾替他请过域外之人传习此术。”
我咂了咂舌:“难怪我总觉得他像是个活神仙呢,原来早有妙法啊。”话说到嘴边,心里却多了一念头:当初他对苒苒所谓的“一见钟情”,难不成就是因为早就看过星相,算定了她会嫁给他当贵妃?
谷中的生活一日日安稳平淡,神医阿古德找来了许多独特的香料和药材,都放在一只盛满了热水的大木桶里,要李贤每天按时泡澡。泡过澡,又弄来一些黑乎乎的膏状物体敷在李贤的身上和脸上。
等到阿古德走了,我就悄悄地走进帐子站在一边观摩学习。心里感慨着这种西域的药膏看起来似乎和我以前做SPA时用过的海藻面膜也差不太多,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李贤的耳朵很尖,听出是我的脚步声,就笑道:“小丫头,这有什么好看的?还是出去照看寿儿吧。”
寿儿虽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却也是他的嫡亲侄女。自来到谷中,他就对她很是疼爱。偶尔,我同他讲起现在的念情和被我无奈留下的那个孩子,他虽不过多言语,却更是加倍地疼惜寿儿,似是要把不曾给过两个孩子的爱都统统加诸在寿儿一个人的身上。
我笑他太惯孩子,当心溺爱得多了反而会折福。他就笑着说:“她本是公主之尊,却沦落至此,就是给她再多的疼爱又能及得上在宫里一呼百应的几分?”
我摇摇头,想起他看不见,就又开口说:“不尽然,我觉得那座皇宫再好也比不上寻常人家的生活。”
不过几日的时间,李贤皮肤上细密的伤痕经过香料和“海藻”的双重洗礼,先是结上了厚厚的一层黑痂,遍布在脸上和全身。饶是他温文优雅,看起来实在是狰狞无比。
我只好把被吓哭的寿儿抱到柳湘如那里,转身跑去求见阿古德。阿古德听了我的描述就笑眯眯的冲我拱了拱手,说是李贤康复有望。
我一头雾水地回到帐子里,一身漆黑的李贤就开口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眼珠转了转,告诉他阿古德用的药质量不好,一不小心就把他染成黑色的了。
他本就苦于自己看不到眼前的情况,听我这么一说,反而淡定地坐回了床上,笑了起来:“鬼丫头,这样的谎话骗骗寿儿也就罢了,怎么又想到拿来糊弄我了?”
话语温柔,不无宠溺的成分,只可惜说话的人满身黑痂,倒像是黑暗军团里的狼人骑士降临于世,着实是毫无美感。
我吐了吐舌头:顶着这样的造型,怎么就没有慧眼识珠的星探巴巴地上门来找他客串黑色版本的阿凡达?
一连经历了数次结痂到落痂的过程,深黑、深灰、浅灰、肉粉,再到最后的透白如新。
到春风和煦地吹进山谷的时候,李贤便果真如阿古德所说的一样,皮肤焕然新生,竟比我的还要柔嫩几分。
我艳羡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便忙不迭地跑去阿古德的帐子,打算拐点他的“海藻面膜”来敷脸。
谁知,到了帐前,忽听到裴丝娜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既是如此,我明日便通知大家动身。”
动身?我眨了眨眼,立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进去。
恰在此时,裴丝娜已然走至帐篷边,一挑帘子,眼见是我就说:“来得正好,我正要到那边去寻你呢。”
“族里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投降了李唐,要我们尽前往北庭都护府集合。你可要随我们一同前往?”
“这——”我不免犹豫起来,“寿儿的年纪太小,我怕她受不得那边的天气。”
她点了点头,问我:“那么贤太子怎么办?他的容貌虽已恢复,眼伤却还未根治。”
正说着话,阿古德闻声也走了出来,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手头还缺几味药,本想着开春后派人往北庭寻找,如今正好要迁去那边,丫头你不如就将他交给我,我保证几个月的功夫就可以还给你一个生龙活虎的贤太子。”
把李贤交给阿古德?我犹豫起来。
他见了就笑眯眯地看我:“晨丫头,我明白,你是舍不得你的情郎。嘿嘿,你们中原人都喜欢说小别胜新婚,你就全当是再结一次婚好了。”
我张了张嘴巴,在阿古德混乱的汉语表述中彻底地傻掉了。
回到帐子,我便将今日的情况都讲给李贤听,他听了闭目想了一会儿,就开口对我说:“既是如此,我便随他们往北庭去吧。”
“那我呢?寿儿又该怎么办?”我急道。
他笑了笑,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你且带着寿儿往钦州去,待我伤势痊愈便去寻你。”
我想到他现在行动不便,又恢复了原本的容貌,如果以他现在的情况出现在中原,势必会有麻烦,便哽咽着应了。
然而心里却仍是不舍,于是紧紧攥着他的手,生怕这场离别来得太快,来得太长。
他察觉到,便回抱住我,柔声问:“可还记得先前在扬州时我对你说的话?”
我眨了眨眼睛,问他:“你说了那么多句,现在问的到底是哪句?”
他笑了笑,一字一顿地说:“答应你的金屋子还没送你,贤怎么舍得不回来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加油赶文,还有一周,倒计时ing~
☆、天将降大任于晨吟(晨吟述)
不知道是多少次从梦中惊醒,惶恐到无以复加的时候,便紧紧抱住枕头,嘴角却扬起不明所以的笑容来。
这一路,这么辛苦,我却只可继续向前,再无退路。
都说是唯有经历风吹雨打,才能学会如何去成长。
所以我坚信老天爷对我实施的所谓的“劳其心志,饿其体肤”的战略部署一定是建立在“天将降大任于我”的第一万零一个“五年规划”之上的。
李贤口中的钦州,就是韦家被流放的地方。
没有人比韦玄贞更清楚什么叫从最高处一直跌落到谷底的滋味,从声名赫赫的天子岳丈降为落落无名的地方小吏,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做了一场美梦而已。
转道岭南,已经是春暖花开,一路快马加鞭,鸟语、花香、人声、马嘶欢快地交汇在一处,像是一首梦幻的交响曲。
原本打算自己一个人抱着小寿儿去投奔韦家就好,然而柳湘如和何青执意相陪,我也只好应了下来,心里却惦念着经过此事,却又欠下他们夫妻俩太多的人情,似乎是再也还不清了。
我躺在车厢的一角,柳湘如坐在对面,怀里的寿儿指了指我,用含混不清的童音好奇地说:“娘娘的脸好黑!”
她还学不会叫我娘,每次叫我时都是扯着小嗓子叫我“娘娘”。
我坐起身来,笑眯眯地伸手去掐她粉嫩嫩的小脸:“小笨蛋,这叫海藻面膜,等娘用完就会像你贤伯伯一样白了。”
没错,阿古德特制的那些黑乎乎的药膏在临行前被我一抢而空,都装进我的包包里。有了这些宝贝,我的皮肤想要变成吹弹即破的荔枝模样也是指日可待了。
嘿嘿,苒苒那丫头也是如此,等我再有机会见她,一定要送她一大罐这宝贝才好。
出了谷,我就听到街边的百姓都传言皇帝现在如何宠爱他的豆卢贵妃,言之凿凿,令人不胜感慨。而大冰山的名号也是越来越响,几乎到了人人谈之色变的地步。现如今,谁不知道,武太后最宠信的就是她的这个冷心冷面的侄儿?
我心里清楚,这一切都说明苒苒已经回到了宫里,而她和大冰山的缘分也都消散在了这寂寞的流年里,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记得。
世人都知豆卢贵妃得沐圣恩,恩宠有嘉,是皇帝最为宠爱的妃子。只有我,一想到那天晚上山大王的一句话就可以毁灭掉她的幸福,身体就不断发抖,心凉得如同寒冬腊月。
一路走走停停,到了钦州的时候已经接近夏季。
给寿儿换上一件干净的小罩衣,我抱着她走到那道紧闭的大门口,抬头看向那面刻着“韦府”的匾额,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就是从这两个字开始,我的生命开始了无以伦比的大逆转。
入了宫,遇上了李贤却横遭欺骗,嫁给李显却又被人所弃,似乎命盘就是在韦家发生的转动,转动得我万劫不复,不断在反复的圆圈里沦陷,找不到出口。
何青走上前去敲门,里面半点响动都没有,静得让人心焦。
隔了半响,才有一个面相敦厚的妇人怯生生地从侧街走出来看了我们一眼,口中迟疑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跑来这里了?”
我忙上前说:“我们是韦家的亲戚,家里落了难,特地来投奔他们的,请问这位夫人,他们这是去了哪里,怎么都不在府上?”
那妇人听了我的话,却只会摇头,嘴里念叨着:“你来投奔他们,可他们又要投奔谁才好?”
我听得糊涂,便问她:“您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世人都知道,韦家是有名的士族,“城南韦杜,去天三尺”,就算是被贬了官,居家发配到这里,韦家的根基也是深厚如故的,如何竟也沦落投靠他人的境地?
她见我不明所以,也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还不知道吧?现在的韦家已经是家破人亡了,枉费他们韦家家财万贯,到了这里还不是听凭人家摆布,全无反抗的能力?”
“家破人亡?”我怔怔地盯着她。
“可不是?”她又絮絮叨叨地说,“整个韦家都遭人灭门,现在已经是鸡犬不留了!”
天空好黑,好暗,我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到,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整个世界崩塌于一瞬间……
如果这是一场梦,为什么不让我早些醒来?
心里想着是梦,便果真沉沉入梦。
梦里天空依旧湛蓝,梦里花香满怀。
忘了自己究竟是沉睡了多久,仿佛是一个世纪,也仿佛只有一天而已。
睁开眼,就看到粉红色的窗帘轻轻摇晃,窗外的树影映衬出夏的干净舒爽。
我猛地坐起身,打量起四周,忽然热泪盈眶。还是在寝室,还是曾经熟悉的一切。
“晨吟,你可终于醒了啊。”一张熟悉的脸凑了过来,笑眯眯的,慰藉我空落落的心灵。
我张了张嘴,忽然将眼前的人一把抱住,大哭起来:“老大,我好想你啊!”
老大吕茹虽然一向比我们几个沉稳,见到我这副神情也不禁着急了起来,忙放软了声音,抱着我哄了起来:“小丫头,怎么一觉睡醒倒哭起来了,来跟老大讲讲,谁欺负你了?我给你做主去!”
我乖乖地点了点头,泪眼朦胧地掰着手指念叨:“武承嗣那座大冰山趁着苒苒不留神就把我关到了笼子里……李显那家伙说我是赝品……菡若不喜欢我,偷着给我下毒……李贤被阿古德带到北庭去了……苒苒被山大王给出卖了……”
她便若有所思地数:“武承嗣、李显、菡若、阿古德……这些倒还是人名,只是山大王是谁啊?”
我愣了愣,忽然被她问倒,又说不清楚,只好问她:“苒苒在哪里?我怎么没见到她?”
吕茹笑了笑,指着对面的床铺说:“还不是在那边睡午觉呢,那丫头今天睡得倒死,这么长久还没醒。”
我听了,忙冲下床,奔到她的床边,也不禁笑了起来:可不是?那躺在床上睡的正香的不是苒苒又是谁?
然而,笑容还来不及到达嘴边,却又僵住了:如果苒苒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如果我们从来不曾离开过,那么在唐朝被迫成为皇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