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送信的人忽丢掉头上扣的草帽,口中笑道:“谢大人机敏伶俐,着实难得,怨不得会受女皇赏识,得到如此高位。不过再聪明也是无用,今日便是你的归期,你余下的那些计谋还是留到阴曹地府里讲给阎王爷听吧!”
我闻言心中一沉,不由想起谢瑶环的那一劫来。随即数十道身影自路边的林子里窜了出来,皆以黑布蒙面,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刀剑,狞笑着劈倒我随身带的那几个护卫。
送信的人隐然便是领头的角色,随手拿过一把钢刀架在我的肩头,森然笑道:“谢大人切莫怪我心狠,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要是化作了厉鬼,还是该同魏王理论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了不由挑眉问他,心中渐冷。
“谢大人机关算尽,却也并非算无遗策。须知,前方的战事虽并不甚紧,这封信却的确是出自魏王之手。想他武承嗣身领数万大军坐镇太湖沿线,如何会差苏州这些老弱残兵?他那样心思缜密之人想来早已料到你会有这样的下场,那么这封信的目的怕也不是求援的信这么简单吧?”那人嘿嘿一笑,钢刀贴在我的皮肤上,如同缠绵不断的清雨,冷得令人心寒。
武承嗣,你……不会……
那冰冷的声音却依然在耳边回响:“若不是他故意只派了一个人送信,我们又如何能这么顺利地得手,骗得你离开苏州?姓武的一向心狠手辣,你死在他的手上也不算冤枉了。”
本以为不去理会蔡、武二人,便可以躲开那一劫,谁想到世间早有定数。早一步,晚一刻,皆是一样的结局。
心里明明仍在冷笑,脸上却不断有水珠滑落。梅雨季节,如何这满天的雨滴也都是咸涩的味道?
我咬紧了牙关,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阴沉的天空,淅淅沥沥的雨水击碎叶间的清芬,浸透枝蔓的纠葛,横断人心。
远处的林子忽有密集的马蹄声传来,急匆匆地混杂着雨声,直奔我所处的林子。
几个蒙面人相互看了一眼,领头的人沉声道:“不好,有人追来了!”
场中一片骚乱,数百骑兵穿林而过,转眼便来至眼前。我缓目望过去,便见那道熟悉的玄衣骑着一匹黑马行在最前。
他一勒缰绳,看了我一眼,又转而看向那群蒙面人,沉声道:“放开她,本王便饶下尔等性命。”
领头人的刀在我的脖子上随意比划了一下,冷笑道:“魏王的本事我们如何不知道?即便是放了谢大人,我们兄弟几个怕也是逃不出你的掌心,还不如多杀一个御史,倒也赚了。”
“尔敢!”武承嗣斥道。
他的面色沉沉,如同这阴雨连绵的江南,皆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调。我张开了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言语在此时是这么的苍白无力。
武承嗣,那封信真的是你……
似是感应到什么,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对那些蒙面人沉声道:“本王保证,只要放了她,绝不诛杀尔等性命。但若是伤了她半根寒毛,本王便将所有人碎尸万段,诛杀九族!”
领头人便冷哼道:“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孤零零的光棍,魏王殿下要是想灭九族,怕是要学秦嬴政挖坟鞭尸了。你既然写信骗御史大人带兵来此,现在又何必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嘴脸?现在么,你要是真想让御史大人活命,不如拿你自己的命来换!”
“无妨,你且来取。”他淡淡地答。
领头人听了,抓着我肩头,口中笑道“这御史大人纵然生得俊俏些,也终究是个男的,魏王殿下这等神情怎么倒像是痴情的情种了?”那些蒙面人听得首领这般言论,不由都哄笑起来。
我听在耳中,只觉句句锥心,痛得彻骨,便勉力抬头看武承嗣:“前日的信可是你亲手所写?”
他回视我,深潭般的眸子沉寂异常,良久,才说:“是我。”
脸上的雨水冲刷着咸涩的味道,我笑了笑,眼望着他:“既是如此,便不必救我。”心中酸苦,五味杂陈。
“你身怀武功,虽不敌这么多的人,却自保有余,如何竟不闪避?”他沉眉问道,目光中隐现着我不曾见过的波澜。
“我么?”我喃喃地说,“早在晨吟走的时候,我便将内力皆输给了她,你难道一直不曾发觉?”
九年前的洛水边,晨吟执意要走,我却因婚期将至,无法随同前往,实在放心不下。便在临行的前夜灌醉了她,趁着她昏睡的时候将内力尽行传回了她的体内。
故而她走后的那场大病,本就不是真正的病,而是因为骤失内力,体虚异常所致。这些事情,我虽无意瞒他,却因后来诸事缠身,竟一直不曾告诉他。
所以纵使武则天逼令我为贵妃,我也只有安然接受,再无法凭借着轻功逃离皇城。
所以后来同武承嗣逃往长安,我不曾自己翻过高墙,每次只能让他抱我翻过。
所以再不曾深夜潜入魏王府看他,即使有了紧急的事情也只能找武三思传话。
所以,一转眼,便是这么多年……
人世间的事本就是由无数个因果组成的,其中的一环断了,后面的一切便也都会为之改变。
所谓因果,有因,有果。
戏文里的谢瑶环无法改变,现实中的谢苒苒更是无力回天,一本剧本如何演得出两份戏码?
这一切的结局我都知晓,只是不曾料到,自己会如此狼狈地落幕……
玄衣,深眸,身形高拔。
我眼望着他,细细地将眼前的一切记在心里,然而轻轻地弯起嘴唇:“君早言不信来生,苒苒却唯有来生尔。命数早定,如是而已。”
身子向前一倾,冰冷的刀刃顺势滑了过来,直接地在我胸口,刺破衣衫,深入血肉。
时间静止,我闭上眼,慢慢地向后倒,一点一点地放慢,再放慢,形成我记忆中最后的画面……
有些人,曾经是一句话,一辈子。
待得离开,却无法道一句简单的珍重。
作者有话要说: 苒苒香消玉殒。。。
凉下个月可能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会离开很久很久的时间,所以抓紧填文,争取在离开前结篇。
☆、时间总在转圈圈(晨吟述)
是谁说的时间总在转圈圈?
他说得那么对,那么准。
我的时间便真的如同幼时玩过的呼啦圈,首尾相接,形成一个标准的圆圈。
挣不开,逃不脱,生生地把人困住,令我无法呼吸。
曾经一场莫名其妙的穿越将我带到了这个陌生的时空,让我转生在一个富贵人家,衣食无忧。
随后的一场动乱却使我痛失家人,流离失所,成为了朝廷缉拿的要犯。
再然后,便是被季衡和如月收为徒弟,传授武功,从此吃得饱,过得暖,再不用担惊受怕。
谁知,两位师父却又遭逢不幸,皆撒手而去。
阴差阳错地同苒苒互换灵魂,成为了当朝的太子妃,有一个很爱自己的夫君,进而平步青云,成为一国之母。
却没想到,竟又被人从高高的金阶上拉了下来,成为废后,幽居在高高的院墙之内。转眼夫君无爱,横遭休弃。
好不容易可以同李贤双宿双飞,多年的感情有始有终。
邙山悬崖前的一幕却令我苦痛备至,眼睁睁地看着心上的人化风而去。
这个世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定律,冥冥中牵引着我,每得到一些,便会连同得到的一同失去。每次得到,总会失去更多。
周而复始,一圈又是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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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洛阳的时候,我没有对苒苒说真话。
可是我要怎么才能告诉她,当我完全恢复的时候,会有人潜入大冰山的别院,用刀在我的脖子上?
洛水边的的庭院,夜凉如水。
我盯着萧秉燃的清冷如冰霜一样的脸,忽然痛哭失声:“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一直不肯放过我?”
“要怎么放过你?”躲在黑影中的男子偏头想了想,慵懒地笑道,“既然那个老太婆那么赏识武承嗣,你不如就去他的府里休养吧,说不得也能混个当朝一品夫人当当。”
“你——无耻!”我怒极。
“无耻又如何?我虽无耻,却比不得他们武家人心狠手辣!”他冷笑道,“你若想活命,便按照我说的做,武承嗣那厮早就看上你了,你要是对他投怀送抱,他自然不会推拒。”
我听了这话,反而笑了起来,指着自己隆起的腹部问他:“山大王,你说的投怀送抱指的就是这个?大冰山还不至于笨到当别人的便宜老爹吧?”
“你有孕在身?是李贤的孩子?”他忽惊声道。
我撇了撇嘴,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裙。已经六个月有余,这样的身形早已是掩藏不住的了,我也只有可以选一些宽大的衣服盖在外面。幸而别院地处偏僻,本就没几个下人,大冰山又离开了洛阳,唯一知道此事的也只有苒苒而已。
他看了看我,略沉吟了一番,又开口道:“既是如此,我便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房州还是周国公府,你自己选吧。”
房州还是周国公府,李显还是武承嗣。
答案很简单,很明了。
苒苒婚期将至,再不能拖累她不得所爱。
那么,我一个人离开,不就是最好的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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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道苒苒不会离开,却故意问她要不要同我一起走。如此她就不会疑心我此行有异,猜到我离开的真实原因。
看我,经历得多了,便真的可以百炼成钢,可以面不改色地掩饰住心里的苦涩。
同苒苒说了要往房州去看李显,我便平静地收拾了行李,打算一个人上路。临行前,苒苒不知从哪搬来了两坛韦家最富盛名的夜雨醉天香,笑着对我说:“既然要远行,怎能没有美酒壮行?”
我心里知道那丫头最害怕离别的场景,所以一定是故意找来全天下最容易醉人的酒,故意把我灌醉,不谈别离。
念及就此一别,便再不知何时能见,也不知能否留下姓名见她,我心里一酸,便也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了起来。
曾是这酒,辗转似梦,令得我和李令月昏迷不醒、身陷险境。
曾是这酒,清如芙蕖,让我在半醉半醒之间见到了墨函的真容。
曾是这酒,绵绵若雨,见证我和李显的花烛。
韦家特酿的夜雨醉天香虽一向口感绵软却后劲极大,一杯下肚,我就已经感到胃里发烫,像是燃着一团火苗似的,整个人也轻飘飘的,像是一片羽毛。趁着酒意,我举起壶,又倒了一杯酒,笑着问苒苒:“说说看,为什么是大冰山不是谪仙人?”
她抿了一口酒,悠然道:“情之所钟,别无他法。”
我听了只觉懵懵懂懂,心思却百转千回,闪过李贤自崖边缓缓下落的那一幕,顿时如遭锥刺,痛彻心扉。
明明已经是醉眼迷蒙,手却偏偏极其准确地抓过面前的酒杯,一口又一口喝了起来。
梦里忆故人,往事皆如梦。翩翩的白衣,完美的笑容,温柔的话语,这一切都仿佛是虚幻的影像,在我的眼前缥缈浮动。
隐隐约约,眼前便出现了一棵高大的桃花树,交错的枝条织成一道密实的网,遮挡住刺眼的光亮。我记起年少时的自己也是在这样的一棵梧桐树下练剑,偶尔招式不对,季衡师父就会温和地按住我的手,细细讲解一番。而如月师父,则二话不说地拔剑而出,一五一十地演练给我看,剑气如虹,明丽的桃花四下飞散。
如此的情景,自那个温暖的午后便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依旧温馨舒意。
我眼望着桃树,拔出腰间的佩剑,嬉笑着冲过去,刺、穿、点、斩,以往疏于练习的剑招如行云流水般连贯而出,毫无生涩僵硬之感。
在我失去内力的第三年,一场久违的梦境里忽然将以往所学的武功通通地融会贯通,习得明白。我想要苦笑,开口嘴,却只听到自己欢笑的声音。
隐约中,耳边似乎是季衡师父温和的声音,他说,你的武功终有所成,为师甚为欣慰,也不枉我和如月对你多年的教导。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只觉得身上一片火热,像是要沸腾了一般,烧得我骨头疼痛难忍,不由喉间腥甜,吐出一口鲜血,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然是天明时分。
屋里果然不见了苒苒那丫头的身影,只有一包行李和她留给我的一些细软。我知道她素来害怕离别,此时多半是一个人不知跑到哪个角落去了,便默然收好行李,出了别院。
沿着洛水走啊走啊,身上的骨头倒像是散了架子一样,疼得要命,倒好像昨晚梦到的练武情形是真的一般。
我撇撇嘴,认定是昨晚喝的夜雨醉天香在作怪,便忍住疼痛,甩了甩依旧昏昏沉沉的脑袋,大摇大摆地坐在洛水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口中大叫道:“本宫渴了,快些送水来!”
一只装得圆滚滚的水囊随即被人丢在我脚边,同时出现的还有萧秉燃的那张凝结着冰霜的脸。
我笑眯眯地看了看这位女版的大冰山,对她说:“我有孕在身,经不起路途颠簸,所以麻烦你去给我雇辆车子回来。”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便要转身离开。
我又一挥手,叫道:“还有梅子,我要很多的梅子!”
冰山美人一挑柳眉,锆石般的眼珠默然看了我一眼,才转身离开。
半个时辰以后,我已经极其舒服地半躺在温暖舒适的马车里,不必受风吹雨淋之苦。
为了避人耳目,冰山美人没有雇马车,而是直接买了一辆马车,自己坐在前面赶车。
而我要很多很多梅子的愿望也果然得到了满足。躺在车里,我苦笑着看了看车厢里塞得满满的各色梅子和干果,倒好似把整间的卖蜜饯的铺子给搬来了。害得我只好缩在车厢的一个小角落里,整个人都被梅子包围了起来。
我一面吃着酸酸甜甜的梅子,一面胡思乱想:这位冰山美人不会是怨恨我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