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左右卫率自然以太子马首是瞻。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们拥着太子缓缓打开宫门正想质问禁军之时,宫门口竟一字排开了十门攻城弩。
李天瑞倒吸一口凉气,这阵仗摆明了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羽林卫统领姓张,世家出身,张相内侄。温和的笑了笑对李天瑞道:“太子稍安勿燥。端王世子永安侯回京都被绑架,王爷未免护犊情深有些过激。太子在东宫稍歇,约束好东宫侍卫。王爷自会亲自前来给太子一个交待。”
这句说得也未免太过张狂。李天瑞冷笑一声:“难道皇上皇后与孤都及不过一个永安侯?皇叔是不把皇上放眼里了?!”
他说的没错,这番话就算裕嘉帝听了也会气得从床上跳起来。张统领硬着头皮把这番话说完,心里长叹,若是端王不好好给一个交待,就是杀头抄家的谋逆大罪。
但是端王是张相的女婿,他等同于是端王的人。端王军中素有威望,而张相似也默许,京都戒严,京畿六卫不仅封锁街道,控制城门,更多的是围住了百官府邸。听说有几名言官冲出府要往午门请皇上定夺此事,当街被砍了头。
李天瑞并不知情,梗着脖子吼道:“孤不信文武百官也由得皇叔胡来!他儿子丢了,居然敢动羽林卫逼宫,他是要造反!”
张统领没有接嘴,抱拳一礼道:“末将奉令,无论何人,敢出宫门者杀!”
“皇后娘娘出宫门也杀吗?”李天瑞一语问过,脸上阴狠之气毕现。
东宫左右卫率及羽林卫都有些糊涂。无论何人?难道也抱括皇上?
“老臣参见太子殿下。”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张相身着绯色官袍与几名大臣出现在东宫门口,“老臣奉旨安抚殿下。皇上口喻,事出突然,情有可原。请太子约束东宫侍卫,不得与羽林卫冲突。钦此。”
李天瑞愕然起身,见来的几名大臣正是朝中重臣,平素出了名的清廉,并不插手他与李天佑争权夺势。心中微微放心,却又对竟然动用攻城弩封宫门极为不爽。这么快时间就调集运来攻城弩,不能不说端王早有准备。他压着性子问张相:“老大人,究竟出了何事?”
“游离谷勾结陈国企图在皇上病重时行刺。不得己才封了宫中各处所,端王正带禁军搜查,估计用不了多时就会来东宫。为免刺客逃脱,请旨实行坚壁清野。”
李天瑞吐了口气,游离谷么?难道他们已展开行动?他细想又觉得不对,计划似乎并不是行刺,难道事有变化,才不得己使出行刺这一招?宫门已被封死,李天瑞沉默下笑道:“如此孤就放心了,有劳老大人走这一遭。不知父皇病情如何?天瑞今日还未前往请安。”
“皇上坐镇龙翔殿,太子放心。”张相拱了拱手与几位大臣连袂离开。
李天瑞看了看东宫门口的攻城弩,下令关闭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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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龙翔宫中。
重重帏幔后隐隐传来轻咳之声。
裕嘉帝半靠着床颧骨高耸,脸色灰败。
端王跪在床前担忧的看着他。
黄色绫帕展开,咳出的鲜血刺目惊心。
袷嘉帝望了烛火出神,诺大的宫殿中只有端王与贴身内侍王一在。他的儿子呢?天祥远在秦河,天佑在宫外巡视,没有一个嫔妃在身边。他希望什么呢?儿孙满堂绕膝让他不必孤单离开吗?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声:“天祥亲事定下来了?”
“是,今年十月迎娶安家四小姐。”
“十月……”裕嘉帝叹了口气,他等不到那一天了,“通知礼部赶期,务必在百日内完婚,等过了热孝,要等三年。”
“是。”端王听到这一句,鼻子忍不住一酸。
“天佑,更需如此。国不可无后,百日之内他必须立后。不然就是三年之后了。”
端王听了有些吃惊:“天佑……”他不知道佑亲王与何人定了亲事。心中惴惴不安起来。
裕嘉帝没有回答,却看出了端王的不安,温言问道:“永夜还无消息?”
“皇上保重身体,永夜没消息,就是好消息。”端王想起开宝寺那场刺杀,永夜回来了却不能回家。伏在暗中打探游离谷的消息,如今却落在敌人手中。他心里异常难受,却不肯再让裕嘉帝担心,低头温言答道。
“多久了?”
端王沉默了下还是没说实话:“她无事。”
裕嘉帝喘着气,从枕边拿出写好的圣旨:“就今晚吧,不能再拖了。他们敢对你下手,显然也是等不及了。朕……也等不及了。”
端王接过轻声道:“皇上放心。都安排好了。”他正要走,又迟疑了下,望着裕嘉帝消瘦的脸开口道,“皇兄,臣弟想为永夜讨道旨意。”
裕嘉帝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似乎觉得端王不应该开这个口。
“永夜性子倔强,臣只有她一个。”端王回道。他心想,皇上还不知道永夜在游离谷学了身本事,若是知道,怕是会厌恶她的。想起游离谷,再想起裕嘉说起天佑婚事在百日热孝内完成,便想趁机讨道圣旨防身也好。
裕嘉帝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直不想卷进朝堂政事,你难道不相信天佑?”
“有总比没有的好。”
“呵呵,你啊……”裕嘉帝轻咳了声答应,“好,我知道你心疼她,生怕她与天佑顶撞。天佑告诉我他很喜欢她,你不用太过担忧。”
“可将来他会是皇帝!”
裕嘉帝怔了怔,咳了两声笑道:“是啊,做皇帝的身边人总是怕的,不然怎么会有伴君如伴虎一说。诚如你我兄弟友爱如厮,你却还是避免着被扯进皇权之争。二弟,皇位是我坐了,我却很羡慕你。当年你说你志在美人不在江山,放弃了皇位。你说,我是否也该给天佑一个选择的机会呢?他是皇帝,他也会有自己喜欢的人。”
他没有称朕而是用寻常的语气问端王。这让端王心里浮起一层温柔,隐约回到年少时兄弟相亲的时候。
端王一愣,沉默良久道:“永夜不喜欢他。”
“当年……王妃又喜欢你吗?还不是耍赖强要来的。好意思说!”裕嘉帝似又回到了当年兄弟二人狼狈为奸向张相逼婚的时候,咳了几声,脸上浮起红晕。
“皇兄!”端王直直跪在裕嘉帝面前,这一声出口像极了从前想娶王妃时的求恳。端王垂着头轻声道:“我很早以前就为永夜定了门亲事。”
裕嘉帝惊得一愣,多少心中有些不快。看端王神色便知是真,叹了口气道:“难道真比天佑好?”
“皇兄!”端王膝行上前,靠着裕嘉帝轻声话语。
裕嘉帝听了怔然,良久叹息一声:“难为你了。能想出这等两全其美的办法。可是,永夜又喜欢他吗?如果永夜喜欢上天佑呢?我看哪,小儿女的事情你不要操心了,你为永夜,我何尝不是为天佑?我会给你道圣旨,让天佑不得勉强她好么?你给他一个机会,诚如当年我给你一个机会!”
兄弟二人此时已不是皇帝与臣子的身份,而是一个为女儿,一个为儿子的父亲。
“多谢皇兄。”端王知道这已经是裕嘉帝最后的让步。
裕嘉帝似乎放了心,摆了摆手。
端王谢了恩,拿着两道圣旨出去,又回头,对裕嘉帝磕了三个头,行了大礼。起身时见裕嘉帝含笑望着他轻叹,这才噙着泪走出龙翔宫。他知道,这一面,是他最后一次见裕嘉帝了。
风声传来,裕嘉帝侧耳听了听。
龙翔宫中,九龙鎏金盘烛突然结出一个大灯花,爆了。
裕嘉帝沉思的情绪被那声轻微的卟响打断。他抬起头问道:“皇后就寝了么?”
近侍王公公肃手静立:“应该没有。”
裕嘉帝坐起身道:“替朕更衣,去风妧宫。”
近侍王公公一愣,正要劝阻,裕嘉帝已下了床。他赶紧招来内侍伺候他更衣,见腰身又宽了些,心里不由有些发酸。忍不住说道:“外面下雨了,皇上,要不,明日……”
裕嘉帝望着殿外,明日?他叹了口气,一口气顶到今天,他怕他再不去就没有机会了。“走吧!”
皇帝的突然来临,让皇后有些手足无措。
宫外羽林卫封了宫门,风雨大作,她已觉得心中极度不安。看到裕嘉过来,不知是悲是喜,缓缓跪下行礼,长长的裙裾像凤尾在殿中洒开。身姿一如平时,美丽优雅。
裕嘉帝没有搀扶于她,坐在榻上看着皇后。
他的目光充满了回忆。
在很多年前,他也是喜欢过她的。她的骄傲,她的美丽,她的活泼。如今这具美丽的躯体为何就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与宠爱?裕嘉帝轻叹一声:“起来吧!”
这一声皇后等了许久,直等到心里那根弦噌的断掉,抬起头来,已满面泪痕:“不必了,皇上想说什么直说无妨。”
“皇后一如既往的倔强……”手指轻敲着矮榻,裕嘉帝和蔼的神色一成不变,不以为忤,也不以为喜。他沉吟片刻缓缓说:“朕活不久了,服了药强撑着,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皇后可知?”
皇后浑身一颤:“皇上身体尚健,怎么会……有此一说?”
裕嘉帝起身走到皇后身前,淡笑道:“皇后真的不知?”
皇后默然。他就要死了,她怎么会不知道呢?两月前,裕嘉帝下了早朝呕血,这半月来也不知端王使了什么法子,让他精神如常。皇后默想,御医与回魂都说裕嘉帝得了痨病,只要呕血不止,就再也救不回来。这一月来,她不知看了多少回裕嘉帝呕出的鲜血,看着他日渐消瘦,黄色的皮肤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她想,没有多久了,一切都会结束。
那角明黄就停在皇后面前,下摆绣的海浪翻涌,金龙戏水活灵活现,皇后微低着眼眸看着那条龙张牙舞爪似向她扑过来,胸口被压着闷得难受。嘴里缓缓吐出:“皇上受天命……定会万寿无疆!”
“哈哈!”裕嘉帝大笑,笑声引得皇后抬头,看到那张瘦骨嶙峋的脸上竟有了年青时的张扬,心神一颤,又垂下头去。
裕嘉帝收了笑声,蹲下身子抬起了皇后的下巴淡淡的说:“皇后所想,怕是巴不得朕早点死了好吧!”
他明显感觉皇后在后缩,手却并未放松,一字一句地说道:“永夜被擒皇弟不敢动,天佑无援,朕死,太子继位。皇后想的可是这个?!”
“皇上莫要乱说,臣妾……怎么会这样想?”
“皇后以为有游离谷接受了你那单委托,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太子,东宫已被包围,皇弟持了朕的圣旨去了。”
裕嘉帝的声音与他的脸色一样虚弱。皇后看在眼里却如同看到鬼魅。她猛的撑脱裕嘉帝掌握,踉跄着站起,指着裕嘉帝骂道:“他也是你的儿子,为何你就如此狠心?对天瑞何其不公?!”
“不公?”裕嘉帝一步步接近皇后,瞬间全身又有了力量,病痛似已离他远去。等了多年终于等到今日,他目中终于露出恨意,“我真的对他不公平?对他心狠?他是朕的儿子……李妃怀有身孕后朕只来过凤妧宫一次,那一次就有了天瑞?你欺朕酒醉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身上有哪点像朕?皇后嫡子,笑话!天佑心思藏得深,天祥表面大大咧咧也不是省油的灯,但是,他们唯独没有太子的阴狠残暴!”
皇后惊恐的后退,长幅裙裾绊住了脚,咚的摔倒在地,金簪滑落,披散了如瀑长发,美丽的脸上充满了绝望与悲苦:“是,他不是你的儿子,可是为什么?我不好吗?我父兄长守秦川,为你拒挡了齐国的兵马,我十四嫁入太子府与你结缡。为什么,你还要有李氏,张氏?”
“这就是你背叛朕的原因?!”裕嘉帝大怒。他的脸显出一种异样的血红,咳得一声,鲜血已喷溅在衣上。
“我是皇后啊,却眼瞧着李氏先有身孕,你让我,颜面无存!我瞧着李氏脸上的光彩,瞧着你看她的目光,我很想,也有个孩子!那一年,是秋天吧,皇上?还记得那年秋天去赏菊么?我远远的瞧见你携了李氏的手,为她摘了朵黄菊,我只能离开……我走得多远你都不知道,我离开了多长时间你也不知道!哈哈!”皇后突然大笑起来,“你万万想不到安国皇帝出游,侍卫禁军队重重,居然有人会出现在花从中,掳了你的皇后!”
皇后面露悲伤,那张美丽的脸却有了另一重光华,她喃喃自语:“他就这样在花间出现,静静地瞧着我,我也静静地瞧着他……他走的时候对我说,若是有什么事,可以找游离谷。我有了他的儿子,我是个母亲,我必然要帮天瑞登上太子位,做天子。”
“你做梦!”裕嘉帝怒吼,身体巨烈的颤抖。“你身为一国之母,居然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苟且!”
皇后坐在地上,轻抚过长发,吃吃笑道:“可是,皇上,你却让你的皇后为别人养着儿子养了二十二年,是什么让你这般隐忍?是我罗家的兵马?还是你妄吞天下的心?我不认识的男人,难道你不认识吗?你真的不认识他?他难道不是你李家的人!?与你流着同样的血,难道,圣祖的儿子就只有你与端王吗?”
裕嘉帝气得手足发颤,却冷笑出声:“当年圣祖的孽要让我们兄弟二人背负。让我隐忍二十二年!实话告诉你,那个人就在端王府,做一个下人,一个奴才!同样的血未必有同样的高贵!”
他的话让皇后尖叫出声:“不!他……他怎么会做一个下人,你,你们欺人太甚!”
尖锐的声音,像箭一般刺破凤妧宫的上空,星月夜转眼被捅破,化成一道闪电,瞬间电闪雷鸣。
凤妧宫内四顾无人,空空荡荡,那些金缕锦帛在猛烈摇摆的烛火中晃动着洪荒猛兽般的影子,向皇后逼了过来,让她不住的喘气,想要多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她害怕的闭上眼,山菊烂漫处,那个白衫少年一脸清华之气又站在了她面前,目光淡然的瞧着她。她讶异的回头,身边竟没有一个侍从,这才想起是自己吩咐了不让人跟随打扰。
他没有逼迫她,轻轻牵了她的手,那一瞬间她不知道是想报复还是折倒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