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附在寒桠上素手轻轻一顿,像是摸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物。原本光滑的枝干上有一小片浅而规整的凹凸,放眼看去像是被人刻上了字,只不过年深日久与树身融在一起模糊成一段暗影。郁暖烟探过头去细细辨认
淡泊疏篱隔。寂寞官桥侧。绿萼青枝风尘外,别是一般姿质。
念天涯、憔悴各飘零,记初曾相识。
雪里情寒逼。月下幽香袭。不似薄情无凭准,一去音书难得。
看年年、时候不窬期,报阳和消息。(1)
这字体似乎也是旧日相识,脑中忽闪一道灵感,这字体和院门上的匾额出自同一人!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郁泽静看她半晌没动有些微微的担心。
“啊?没什么啊。不过想到了娘亲,今日是我的生辰,也是娘的苦日。只希望她在那边也能一切安好。”郁暖烟抬首望向苍穹暮色,眼神变得渺远。想着那个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回去的地方。
郁泽静双眸也是微微一黯,看着渐沉的残阳,“不早了,别让他们等久了。”
“啊?”
“傻瓜,今日是你的生辰,自然要热闹热闹。”郁泽静轻轻一弹她的额头。
郁暖烟面上微微一红,傻傻地笑了一声。便随着郁泽静向月明阁走去。
远处的廊灯若海浪般的一波接着一波地亮了起来。这里却沉浸在一片略显狰狞的残色之中。郁暖烟不禁回首,似是喃喃,“这额上的字是谁题的?”
“是宋先生啊,怎么了?”郁泽静一面莫名。
“啊,没事,写的挺好看的。”郁暖烟干笑两声,郁泽静也为放在心上,两个人一前一后缓缓而行,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深深浅浅的足印。
念天涯、憔悴各飘零,记初曾相识。初相识,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朗朗少年,而她也许同郁暖烟现在这般,只是个垂髫女童。那个时候时光清澈,岁月青葱,指尖刻下不光是在虬枝之上的华美忧伤的长短句,更是深深的铭刻在心里的那段烟景流年。
月光攀上了光秃秃的枝桠,月明阁中却银花火树,华灯流韶。庭中树上挂满了各式的彩灯,映得通明。屋子里红泥小炉上温着新醅的梅花酿。郁泽静拉着郁暖烟进屋,嘴角噙了一丝含义不明的笑意。
郁暖烟先是一呆,看着红泥火炉边围的一群人一阵恍惚。郁初庭,苏雪林,姡谷换褂姓姑己土垩獭U庖荒昀慈鲜兜恼庑┤司苟季鄣搅艘黄稹
“怎么了,大寿星!傻啦!”还是苏雪林先开了口,他面上的痘痘消得差不多了,算是恢复了往日的自信吧。
“你才傻了呢!”郁暖烟白了他一眼,心中还是存了几分感动。
“慧烟姐姐,展眉姐姐,没想到你们也来了。”郁暖烟上前拉住她们的手,兴奋地摇了摇。
柳慧烟眉眼含笑,“你的生辰,我们又岂会错过。”
“是啊,我还准备了一段舞给你献礼呢!”说话的却是展眉。
众人把酒欢歌,暖烟鼓瑟,展眉跳舞,苏雪林吹笛。
“没想到,你还会吹笛子!”一曲终了,郁暖烟斜觑了苏雪林一眼。
“那是自然,本少爷是谁啊!”
欢闹到阑时,直到桌上杯盏倾颓,冷炙残羹。众人便决定到院子里放天灯。
大家簇着郁暖烟让她在灯上写下心愿,青竹纸上载着几行娟秀的字体,在火光中映出融融暖意。
一愿二哥与慧烟姐姐有情人终成眷属。看得柳慧烟面上一热。
二愿岁月静好,众人平安。大家嘴角都噙了一丝笑。
三愿挣大钱娶美女。众人厥倒
郁初庭放了手,天灯载着众人的愿景,冉冉升上了世安的雪夜。
郁暖烟记得她曾经看过一句话叫惟愿青山故人皆无恙。便是她现在的心情吧。
正在发愣间却觉得面上一凉,用手一抹却是一缕水痕,看着一旁坏笑的苏雪林顿时明白了。随即蹲下去抓起一蓬雪就向苏雪林身上扬去。
一时间漫天的冰晶琉璃,地上的人桃花笑靥,好一番风流景致。郁青山一身银灰貂领鼠裘,站在远处,静静看着园中笑闹的人儿,嘴角不禁牵起一丝温暖笑意。
注释(1)邵叔齐《连理枝》
第一卷 暖玉生烟 第二十一章 岁末入宫飨宴时
夜色渐阑,众人也都显了倦意。郁初庭送柳慧烟回了府,苏雪林也送展眉回嫣歌暖去了。一时间作鸟兽散,月明阁中又剩下郁暖烟和姡饺恕
庭中的皓雪镀上一层泠泠月色,枯藤之下映出一抹清铄灰影,郁暖烟眼角一扫。
“爹爹?你怎么来了?”
郁青山这才从斑驳树影中缓缓踱了出来。“刚刚见你们玩的正欢,不想扫你们的兴。”
郁暖烟拉着他的广袖摇了摇,摆出一个自以为萌的可以的表情,“爹爹怎么如此说,烟儿盼着爹爹还来不及,怎么敢嫌爹爹扫兴!”
郁青山眼中闪着欣慰的笑意,“我的烟儿又长了一岁,来,这是爹爹给你的寿礼。”说罢便从袖中拿出一方银红色的锦盒,锦盒打开,金黄缎子上静静躺着一块鲜红色的鸡血石,缀着金丝络子,做成佩饰的模样。对着月色,光华莹透,若凤凰泣血,杜鹃啼泪。上面用阴文刻着一个隽秀的“郁”字。
这鸡血石本就难得,更何况这鲜红通透更是极品,郁暖烟小心拿着,生怕摔碎了一般。
郁青山的声音淡淡从上方传来,“你两个哥哥也都各有一块,平日里就贴身带着吧。莫要弄丢了。”
郁暖烟乖顺地把它系在了腰间的丝绦上,郁青山满意地点了点头。
父女二人又寒暄了几句,郁青山就回书房去了。郁暖烟拿起了腰间的那块鸡血石,触手沁凉,这其中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么?
想着想着便觉一股倦意袭来,看来这十来岁的身子熬不得夜,闹得欢,乏的也快便不做他想转到阁子里,简单梳洗一下便入了梦。
郁暖烟的生辰恰逢岁末,不过一个月的光景便到了年节。
世安的街道上皆挂着喜庆的红灯笼,炮竹声声,郁府朱红的楠木大门上也挂了两盏金丝流锦的红灯,门楹贴了洒用金红纸写就的迎春楹联。
新年伊始,按着惯例,众大臣也是要携家眷进宫中朝拜的。入夜时分,影照帝会在禁宫里举办守岁的国宴,公卿以上的官员可携嫡亲家眷进宫赴宴。
年节要算是影照最盛大的节日了,因是国宴自然要比桃花宴隆重许多。从人员上就可以看出来,品级要求要更为严格,隔级如隔山,郁暖烟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嫡庶之间会互相仇视。云泥有别,怪不得柳慧烟那般的女子都如此计较自己的出身。
这一日天光正好,暖阳融融,天空中映出了许久未见的澄蓝光彩。郁暖烟随着父兄进宫赴宴。这是她第二次踏入影照的宫廷。因是新年,宫中处处透着喜庆。
国宴设在福熙宫,福寿绵长,国祚熙隆,取义吉祥。比当日桃花宴的越羽阁也不知大了凡几。郁暖烟随着父兄向前走,处处张灯结彩,金光耀目。
殿中座位的布置与桃花宴那日的基本相同,不过桌案器具更为奢华大气。大殿四周的鎏金银竹熏炉中烧着沉水银炭,没有寻常炭火熏人的烟气,反而发着淡而奢靡的郁香。
郁暖烟穿着银红缠枝莲纹交领夹袄,与郁家兄弟坐在一处。宫女内侍端来了袖炉脚炉。郁暖烟接过花纹柄的袖炉,笼在袖中。双足踏在了梅花形的脚炉上。大约同她这般出身侯府的闺阁小姐,身子都弱的跟扶风弱柳似的,挨着半点风吹雨淋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但郁暖烟却是个十足的意外。
过了阑时,酒宴才正式开始。觥筹交错,舞宴欢歌,臣子帝王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地相互寒暄。穆家的座位又是空着的,年节竟也未派一人,不知是定远侯太过避世,还是影照帝太过忌惮。
郁暖烟却管不得那么许多,过了午时就没吃一点东西,早就饿得半死。望着眼前的珍馐美馔,忍不住口水直流。
却在单手执起金箸时,微微蹙了眉头。对于十岁的女童来说,单手掂着两条金子夹菜会不会太过残忍。
郁暖烟用眼角悄悄瞥向其他侯府的小姐,一个个无不吃的风华绝代,仪态万方。
心中不禁暗自佩服起来,那一双双看似柔弱无骨捻着绣花针的纤纤擢素手,却能在关键时刻轻松负担起如此金料十足的筷子,啧啧啧,那是怎样一双无敌的手啊。
郁暖烟想着就郁闷,为什么自己的手没有进化到那种程度呢,她多想直接依靠本能用手去捞菜吃。但是身在宫中还要保持着名媛淑女的矜持体面,连夹肉丝都要一丝一丝的夹,这才是淑女应有的矜贵仪态。
于是郁暖烟吞着口水,忍了。抬首却迎上了苏雪林偷笑的目光。郁暖烟做了个鬼脸没好气地瞪了回去,苏雪林眼中的笑意却更浓了。
好不容易勉强填饱了肚子,刚刚一直在纠结如何夹菜,现在终于可以解放一下酸胀的右手。也有闲暇的功夫四处闲看。
今日国宴除了帝后,尚有宫里有品阶的嫔妃一并出席。传闻影照帝除了结发之后外只有四妃,一个皇帝若是妃子能用一个手就数的过来,那一定堪称洁身自好的楷模。
果然后位之下又设了四个妃位,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今日算是把影照的**也看全了。影照帝统共只有五个皇嗣,桃花宴时均已见过。两个皇子分别为皇后与贵妃所出,三个帝姬由皇后,淑妃,贤妃所出。从子嗣这件事情上便可以看出皇后仍然圣眷深重,举案齐眉十几年着实不易。
四妃之中唯德妃无所出,远远看着也是神情恹恹的,斜靠在软椅上,不时微微轻咳几声似是有不足之证。不过烟视柳眉,端丽婉约,自有一股淡然清远,与柳慧烟有几分相似。传闻中也是曾才动京华的妙女子。柳家家主的嫡亲小妹,闺名依依。似乎是思维定势,凡是名叫依依的女子是个有九个都是姓柳的。以前听慧烟说过这位姑母,也是满眼的倾慕艳羡,没想到一代佳人竟憔悴如斯。
那柳依依似乎是觉察到了郁暖烟的目光,微微侧头,冲她婉然一笑,眼中若破冰春水潋潋流光。郁暖烟先是一愣又局促地回以浅笑。德妃的头又轻轻侧了回去,仿佛刚才那一笑只是一场痴人幻境,从未出现过一样。
而那三个帝姬的目光却似乎一直锁在了郁家兄弟的身上。可是帝姬有三个,郁家却只有两个公子,郁初庭早就心有所属,这三女共争一个郁泽静,郁暖烟侧目看去,果然那边早已醋意横生,暗涛汹涌。
虽然都是帝姬但生在皇家,亲生姊妹都要争个高下,更遑论她们这般同父异母的。谁能挣得美男归,还要看她们谁更得宠,或是谁的娘亲更得宠,毕竟枕边风的威力还是不可限量的。
郁暖烟猜想还是皇后亲生的荣福帝姬获胜的机率最大。
就这么胡思乱想间,不觉已到了子时,殿外青铜大钟发出一声震天的钝响。墨色的天空上一瞬间璀璨夺目,郁暖烟的眼中映着焰火流光,嘴角不觉攀上一丝浅笑,又是新的一年到了。
第一卷 暖玉生烟 第二十二章 玉颜不及寒鸦色
熙和三年,初春。
不知不觉间郁暖烟来到这里已经三年。春寒料峭,梅花隐香,一场春雪下的慵慵懒懒,被雪的街道上格外清素,郁暖烟撑着伞,不时伸手轻接潺潺落雪,沁凉的水痕顺着指尖流下就像是一弯清泪。
这三年来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也算是过的风平浪静,本想着也许这日子就可以一直这样无波无澜闲淡清净。
但是命运这东西坏就坏在了太会替人着想,怕你闲着无聊,便总会想方设法和你开个玩笑,折腾折腾你。在你放松警惕的时候算计好了给你个致命一击,好体现它存在的价值。
今年是个好年头,帝都中有两位帝姬先后及笄,也有两位公主同时下嫁。皇后的嫡女荣福帝姬被封为永庆公主,淑妃的惠淑帝姬被封为淑庆公主分别赐婚与郁府大公子郁泽静与二公子郁初庭。
两位公主同时嫁入郁家,这是何等的圣眷荣宠。消息传来,犹如一记惊雷直接炸响在影照的大街小巷。毫无疑问地成为了今年影照新闻榜上的头版头条。在外人看来郁府一时盛宠至极,风光无限。
由于是公主下嫁,影照帝又多赐了两处宅院,一时间郁府上下忙着扩建休整公主府,到处都是忙碌的匠人,不得一丝闲暇。满园的仆从面上都洋溢着春光,四处奔走炫耀,好像迎娶公主的是他们。
郁暖烟却没有他们那份心情,所谓盛极而衰,太过宠渥不是什么好兆头。郁青山也不是傻子,自然也看出了其中的险恶,经年紧皱的眉头便也锁得更紧了。
婚期定在三月间,桃花宴后迎娶新妇进门。郁暖烟今日去的是柳府,还有三月,她要去看看柳慧烟。
巷子两旁俱是粉墙青瓦的民宅,檐牙上积着薄薄一层落雪,天灰濛濛的,郁暖烟单手敲着柳府的侧门,春睡未醒的门房睁着迷离的睡眼,没好气地看门。待看清来人慌忙换了一副恭敬嘴脸。引着郁暖烟来到了柳慧烟的住处,便识趣地退下了。
青石板上浮着一层薄霜,郁暖烟站在回廊里,隔着树影枯枝,望着庭中那抹清瘦憔悴的剪影。柳慧烟单手执着一枚花针,绣着昭阳寒鸦。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眉眼间衔了化不开的忧悒,像秋末鸳鸯瓦上一层雪似冷霜。
郁暖烟远远看着黯然心惊,现在她才终于懂得了苏雪林说的那句话,他们的婚姻永远不会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如今落得两人心伤,若不是自己擅自去牵了这条红线···说到底是自己做错了么。
“慧烟姐姐。”郁暖烟拂过花树,悄悄行到她的身侧。
柳慧烟抬起首来见了是她才浮了一丝笑意,未到眼底便消散了。“你来了。”
“姐姐你···”郁暖烟刚要出口安慰
却直接被柳慧烟打断“别说了,这一切都是命。”
一只枯叶被风吹落,打着转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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