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御没有说话,脸色愈发平静,眼眸愈发深邃。桃苒在这个时候,露出了个笑,那笑中似蕴含着释然,舒心,还有淡淡的愁思。章御心中蓦然一紧,她笑得云淡风轻,他却觉……不喜?
“尊贵身份,荣华富贵,这些都是娘娘赐予桃苒的。桃苒心中感激,亦懂得报恩之理,未敢有其他想法。然而,即便一再告诫于自己,终究还是逾矩了。因为拥有了这些,桃苒便再无可能如皇上与皇后娘娘这般,拥有这样的感情。”
“太子说,桃苒不须羡慕,然而,桃苒却只有羡慕的份儿。哥哥。”桃苒向前迈了一步,攫住章御的目光,又是一笑,“桃苒爱上了不该爱之人。”
章御霍的起身,原先平静的神色在桃苒话出之时瞬间崩去,眉眼都染上了怒意。
“谁?”
手腕被章御抓着,他似乎很怒,力道比先前大了不知道多少分。很疼,桃苒咬牙受住,疼过了反而不觉得疼了。而这一个字,这只一个字的反问,桃苒自己都未意识到时,那两个字从嘴角逸出。
“章御。”
桃苒的声音很轻,至少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很轻,她亦没有再看章御,眼神飘忽不知落在何处。周围没有宫人,不会有别人听见,而面前的人必然能够听见。
“嗯?”
章御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后知后觉之下僵愣住。他抓着桃苒的手腕,劲道半分不减,眼眸如黑夜般浓稠,怒意又转而散去,变换成了微讶的神色,伴着几分惊疑。
“你……”
章御一个字出口,桃苒却深吸一口气打断了他。鼓起勇气再次对上章御的眸子,桃苒脸上只剩下极其浅淡的笑意,眸中闪现着疼痛和无奈。
“哥哥,桃苒知道,这份感情不该有也不该存在。然而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若可以,桃苒亦不想爱上你。”记忆在脑海中翩飞,前一世的种种一幕一幕闪过,桃苒微微闭眼,泪凝于睫。“迷途知返,桃苒没有做到,却是执迷不悟。”
“为何要送我一院的桃林?”话问出口,并不是想要什么答案,桃苒轻轻摇头,“那些温存,桃苒都记在心里,便是因为这样,即便明白自己的逾矩,也把持不住自己的情感。其实,这事儿本来和哥哥没什么关系,只是,桃苒想,如果能借哥哥的手断了这念想也好。”
“是不是很可恶?明明是自己的事儿自己处理不好,还要拖累别人,可我没有办法了。”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桃苒不敢低头,也不想看章御,只将头撇向一旁。这样的话,每说一句,心里都会抽痛。压抑的疼痛从心底渗透血液,再传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疼,心口尤甚。然而桃苒并不觉得有什么悲喜之感,却觉得那些原本以为无边无际的情感,随着一个一个的字眼,一点一点的宣泄,也从她的脑里,眼里,心里抽离开来。
下巴被人捏住,纱布摩挲着她的皮肤,桃苒被迫看着章御。惊骇之下,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手也攀上了他的手,试图掰开他的手。手腕的疼痛还未散去,下巴传来的疼痛让桃苒觉得头皮都在发麻。她便在头皮发麻中,听见了章御的话。
“你确实很可恶。”
“你如今同我说这些是做什么?你是我妹妹,我如何会不对你好?还是你想说,你周桃苒不屑于我章御的好?”
又惊又痛之下,桃苒再也压不住眼里的泪。晶莹的泪珠扑簌扑簌落下,顺着脸颊,有的滴落在章御的手背上,也有的滴落在纱布上。桃苒放开章御的手臂,章御皱眉看着手背的泪,也松开了手。他的手一挪开,桃苒的下巴处泛了青的地方便十分清晰,可见章御的力道。
抹了两把脸上的泪,桃苒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压制住了心底激烈的情绪。
“不是不屑,而是承不起。但这事儿错全在我,与哥哥无关。”话出口,桃苒自己也不意语气如此平静,无一丝哽咽,想了想,她又接着说道,“桃苒既享受了公主之名,日后便……该做的事儿绝不推诿。”
桃苒说完,轻叹了一口气,见章御不似有话要说便转身离开,章御没有拦她。
她一点儿也不想再踏入月落一步,那地方让她感到不安。死过一次,真的很怕再死一次了。
花东洛见桃苒脸上还残留了点儿泪痕,瞥了一眼还站在亭心死死盯着这个方向的章御。花东洛知两人最后闹得不愉快了,甚至,该说事情有些严重才对。他跟在太子身边这样久,还从未见过两人有过这样不愉快的争吵。
桃苒对花东洛轻轻点了点头,花东洛立刻让身后一名小太监提了宫灯送桃苒回碧雪殿。桃苒没有说什么,又唤了一声杏儿,接着一步未停的离开了云清亭。
夜风微凉,吹干了脸上残留的水渍。
桃苒走得很慢,应该说没有快走的力气。抬头是浩瀚的星空,一道银河横跨天际。风吹过树梢,树叶摩挲,沙沙作响。面对着这无垠天际和无边黑夜,桃苒觉出了自己的渺小。她的悲喜,她的忧愁快乐,她的一切,都这样微不足道。
也许,真的够了。她用一辈子爱过那个人而不得,也许真的足够了。何况,今天,她终于得到了答案不是吗?真的够了。她已经不觉得遗憾,亦不再需要去揣测他的心思。
章御,这一世,也许桃苒能够有机会看着你和别人白头偕老了。
这样,是不是也不算白活一场?
……
晨曦之际,桃苒还在睡着,却感觉到有人正在喊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章雪的小巧的脸出现在了视线里。这几日,她的睡眠好了许多,不会再日日都早早醒来了。只是,这会儿还早,章雪怎么跑她这儿来了?
“这么早就过来碧雪殿,可是有事?”桃苒笑了笑,坐起了身,问着章雪。
“桃苒姐姐快起床,我们一块儿出宫去罢。”见桃苒面露疑色,章雪又解释,“娘娘与母妃要去京郊的普陀寺上香,我好说歹说,母妃才同意我也同去,娘娘便说要将你也带上。我又趁机说要去街市逛逛,娘娘同意了。桃苒姐姐快起床,一会儿就要出发了。”
章雪手舞足蹈,兴奋异常,桃苒被章雪的情绪感染,又听章雪说娘娘竟惦记着她将她带上,心中更是动容。
“好。你先在外面等我一会儿。”
章雪笑嘻嘻的退出去了,在桃苒看不到的地方轻轻舒了一口气。见杏儿领着宫人进去伺候桃苒洗漱,章雪将自己的婢子珠儿招到了身侧,对着她吩咐了几句,珠儿领了吩咐离开了碧雪殿。
桃苒洗漱好之后便和章雪一起到了月漪殿,又和皇后娘娘,宁王妃一起用过早膳,这才从宫里出发。
娘娘与宁王妃一辆马车,桃苒与章雪一辆马车,同行的除了各自的贴身婢女之外,并不多人。桃苒却知,这暗处定然会有许多人跟着,否则皇上怎会放心让娘娘出宫。
章雪一路话很多,说着许多事儿,又念叨着晚些时候逛街市要买些什么好玩意。不由得,桃苒想起她说过的想出宫来为章御买生辰贺礼。这几日,她与章御都僵持着,两人见面无话可说,章御便连看也不看她了。
前世便是明白,将那些隐晦的心思说出来,后果会如此才从未敢说出口。如今真的说出口了,也证实了前世自己一直惧怕的情形无错。她却已再无退路,其实她也没有觉得后悔。总有一天,她能走出来的。即使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或者下一个明日,总会有那么一天。
桃苒轻叹一口气,掀了帘子的一角去看外面的风景。章雪也没有继续叽叽喳喳,跟着掀了帘子去看。
马车已经驶在了京郊的道路上,这会儿已经在上山的道路上了。路不平,马车有点儿颠簸,周围的景色却是极好的。
道路两旁是青翠的树木,郁郁葱葱。昨夜下过雨,树叶上还残留了雨水。金灿灿的光芒落在肥绿树叶的水珠之上,折泛起一圈金亮的色泽。树木之下,是生机勃勃的绿草,间或隐现几朵不知名的小花,或白或紫。道路两旁还有结伴上山,大约也是去普陀寺的百姓们。
心情舒缓了一些,桃苒放了帘子,重新安坐,章雪不一会儿也安坐好。之后两人却是无话,都很安静。
一个小小的颠簸,马车停了下来。一阵细微的声响之后,马车外,杏儿朗声道:“两位姑娘,普陀寺到了。”
章雪和桃苒相视一笑,齐齐下了马车。
普陀寺在半山腰,这会儿不早不晚,山上的空气正好,分外清爽和沁人心脾。远处有些许寺庙独有的气息漫入空气中,再随着空气进入心肺,桃苒狠狠的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丝丝的笑意。佛陀普度众生,超然物外,桃苒却觉得,这样的气息,更算得上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不知为何,她感受着这样的气息,心情莫名的好了许多。大约是人来人往,许多人脸上都有着笑靥,受了感染罢。
见皇后娘娘和宁王妃已经从马车上下了来,桃苒和章雪立刻走了过去。
周素馨见了两人,笑着道:“上过香后,随我们去见方丈大师罢。”
“是。”
说话间,桃苒见寺中有人出了来。为首一人,身穿素黄的袍子,脖颈上挂着一串佛珠,手中还拿着一串小佛珠。看着约莫六十来岁,有些苍白消瘦,然而两眼犀利,目光如炬。桃苒认得,这位便是方丈慧普大师。方丈身后跟着的,自然也是寺庙中的僧人。
慧普大师走至周素馨几人面前,微微躬身,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施主里面请。”
周素馨敛了笑,点头,“大师好。”说着,便抬脚往寺内走去,宁王妃也与方丈问好,而后跟着周素馨走向寺内。章雪与桃苒齐齐向方丈问好,一并跟了上去。
寺内,焚香的气味十分浓重。佛堂内,佛像庄严肃穆,佛陀两眼脉脉,脸上带着的是永远悲悯世人的微笑。
皇后娘娘和宁王妃上香之后,便轮到了章雪和桃苒。两人一起在素黄的蒲团前跪下,接过婢女递过来的香。举着香对着佛像磕了三个头,两人又将香插在了香鼎之内,双手合十,闭眼许愿。
完全了一系列的动作之后,两人起身退至了周素馨和展清妍身后,再跟着一起去听方丈讲禅。
桃苒安静的跪坐在蒲团上,前面是皇后娘娘和宁王妃,身侧是章雪。
慧普大师说起佛理,典故生僻不说,字语更是深奥晦涩,桃苒听着,也觉得有些无趣,只是不敢失礼于大师前。章雪却有些不耐,大约是想着待会去街市的事情。
桃苒心不在焉,不小心岔了神,待回神时,才发觉大师正笑着盯着自己。被那眼神盯着发憷,桃苒瑟缩了一□子,不知为何有些心慌,她又想起自己重生的事情。
她本不信神佛,可她重生……又非神佛不可解释,顿时便想是不是这大师慧眼神通,不会发现她的不对劲,说她是怪物罢。这么一想,桃苒手心后背都冒了冷汗。
“周小姐灵台清明,纯真质朴,眉宇间隐有雍容之资,他日必定母仪天下。”
大师的话一出,不止是桃苒自己,皇后娘娘,宁王妃,包括章雪都是惊讶不已。母仪天下,便是会做皇后,这皇位,即将传给太子,这不便是说……桃苒会嫁给自己的哥哥吗?!
周素馨讶然之外,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有些迟疑的问慧普大师:“大师,这话……”
慧普大师双手合十,点了点头,道:“阿弥陀佛,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已泄露天机,更多的话却是不能再说了。阿弥陀佛。”
周素馨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不再说什么。桃苒无法从这震撼里解脱出来,她会母仪天下?这话不啻于说方丈将来会娶妻,都分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且不提她和章御的身份问题,光是章御不爱她这一点,就足以否定这话。可见所谓的大师的话也是不可信的。
后来,周素馨让章雪和桃苒先出去等着,桃苒和章雪应下,一前一后出了禅房。
两人刚刚走离禅房几步,章雪立刻窜到桃苒面前,紧张兮兮又带着万分好奇的问她:“桃苒姐姐,方丈的话是何意?”
心莫名突突的跳了跳,桃苒连忙将章雪带到了一处无人的地儿,仔细交待她。
“方才大师的话千万不可再与他人说。”
“为何?”
“大师既说这是天机,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若是说出去,只怕会损了大师的福德。何况,这事儿实在太过荒唐。便算是桃苒姐姐求阿雪,这事儿千万莫再与他人说了。”
章雪有些迟疑,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嗯,阿雪不与他人说,连哥哥也不说。”
听了章雪的保证,桃苒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她不敢想这话若是被章御听见会如何,实在是不可想象。章雪最为守信,既然答应了她,便绝对不会说出去的。皇后娘娘和宁王妃定然也不会将这事儿与太子说。
正要与章雪一起往寺庙门口走去,有一人却跌跌撞撞朝着她们走了过来,只是那走实在不能算是走了,完全是跄踉前行,只是已离她们极近了。他脸色发白,一手捂着肚腹,有鲜血从他紧合的指缝里漏出来。这人受了重伤。
桃苒和章雪皆是一惊,那人已经到了她们面前,却是轰然跌倒在地,不再动弹。原来这后面不远处便是一大片的竹林,那人想必是从竹林里出来的,可为何负了这样重的伤却不可知了。
这突来的场景让章雪有些哆嗦,她拽着桃苒退后两步,看看地上那人,又看着桃苒带着哭腔问道:“桃苒姐姐,这是什么?”
“是……人啊……”
桃苒也有些懵,章雪问话没过脑子她回答也没经过大脑,甚至回答得有些理所当然。地上那人瞬间也抽搐了一下。
章雪又拽着桃苒退后两步,一跺脚,“这人怎么倒咱们面前来了?这可怎么办?他……会不会死了?”
“我也……不知道啊……咱们去喊寺里的师傅过来。”
桃苒握住章雪的手,面前倒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的确有些吓人。她带着章雪要绕过那人走开,便在这个时候,地上那人动弹了一下,而后从胸前摸出了一个小瓷瓶,缓缓伸出手。
章雪这下更怕了,身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