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或许我本也是个无甚坚持之人,又想快些见到他、将函儿之事问个清楚,便答应了她。
她自是无法在酒中做什么文章,故而一顿晚膳,两三个人,吃得冷冷清清;四更不到,便五番六次的想要退席,澜汀八分醉意,借机倚在我肩头,口中念的,竟十之八九都是我的名字。可不知何故,愈是如此,我便对她愈是嫌恶。
不喜的,就是不喜,无论如何编排,依然难以入心。
不过她倒是个守信之人,那晚之后不过两三日,便带我去见峒儿了。
至今,仍不能忘记那日情景。
他倒是无甚变化,只是面容憔悴了些,见到我,淡淡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与他并肩坐于古树之下,任林中鸟雀在几尺高之上肆意鸣叫,绿草被风吹得窸窣作响,泛着一股泥土的清新味。
我仰头从斑驳的树影中窥看蓝天,天空被叶子映得翠蓝如洗。
“函儿呢?”
这是久别之后,我对他所说第一句话。
他却扯着唇角漫不经心的一笑,说:“不知。”
“安儿呢?”
“不知。”
“祝九呢?”
“不知。”
我转过头,问:“那么,你知道什么?”
他望着远处,摇了摇头。
我与他隔得不远,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在耳畔回荡。习武这么久,一下子便听出了他的不妥。
我不知他这是怎么了,既不愿同我多说,亦不愿拂袖走开。
过了好久,我实在不想这么沉默下去,便对他说:
“和我一起去找他们罢。”
他依旧摇头,身后的澜汀接道:
“那可不行,他与辰绛子有约在先,如今身已为奴,怎能说和谁走、就一走了之了?若是辰公子知道了,我可没法交代。”
辰绛子?这名字真是如雷贯耳,早些年,便听得烂熟了。
那次峒儿为替祝九寻药,曾被此人重伤过。
只是不知,他怎么会再次和此人扯上关系?难道……还是为了她?
峒儿是我腹中的虫,我心念一动,他便知道了,点头道:“是为了祝九。”
听他这么说,我却更加不懂了,不禁问:“祝九?不是只说,她是个替代么?”
“呵,是,她所替代之人已死多年,我欠那人良多,无以为报,祝九好福气,长得与她那般相像,便全当……报在她身上了罢。”
他声音轻缓,神色恍惚,说得云淡风轻,似乎只是在谈论今早吃了什么一般。
原来如此……呵,原来如此。
我点了点头,都明白了。
他那么爱恋那女子,可她却死了,这般厚重之情无以寄托,寝食难安。正惶惶之时,祝九却出现了。于是,这情,这义,终于寻到了去处,就此安顿下来。无论为她做了什么,其实都不是为她、而是为了另一人。
真是奇怪之人,奇怪之情,奇怪之所想所思。人死了便是死了,哪里还有什么依附寄托或者替代?澜汀不也是与澜一这般相像?可我为何便怎么也对她欢喜不起来?非但不喜,甚至嫌恶。
那只是一张相似皮囊而已,心不同了,什么都是枉然。
可他却似是喜欢这般,自欺欺人,只求一时痛快,管它真与假,管它活着还是死了,以他的性子来看,这么做,实在是太平常了。
我点点头,撩开袍子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望向远方:
“那么,我便独自去寻了。你……多加保重。”
拖拖拉拉非我所喜,人见了,话说了,事情明白了,徒留无益,那么就离开。
我握紧长剑,大步走了开去,连头都不愿再回一下。
那一刻,不知为何,忽然便觉得,祝九委实是个太过可怜的姑娘,只是,我却对她再也同情不起来了。
江湖中事,瞬息万变。朝时霞云万丈,片刻或许就乌云翻涌,而彩虹映碧空,也是可能出现的。蜃楼太多,处处虚浮,走得路太多太多,连自己,也开始不确定所要到达的方向了。
几年弹指挥间,崎荀中落,天音被剿。我又寻回了函儿、安儿,本想着江湖之事自此与我再无关系,心里,却隐隐总是放不下一个人。
——是祝九。
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她有些熟悉。她所走之路,与曾经的澜一竟诸般相似,曾经我眼睁睁看澜一陷入万劫,如今也无力救祝九于乱世之中。她怎样了?这些年风风雨雨的传言听得那么多,可却总是想亲自去看一看,以得安稳。
这一去,便又见到澜汀了。她出落得更像她姐姐,可我却也更加的嫌恶她了。
其实……我都知道。
那夜吹箫之人本不是澜一,后来数次暗中助我之人,也不是澜一;好多次山中箫笛合奏,那与我遥遥相对之人,更不是澜一。
澜汀几次三番与我纠缠,欲语还休,做各种让我不喜之事,让我即使想、也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或许,我该对她说:不喜,终是不喜,徒劳无用,还是罢了吧。
却又觉得,若是能罢,早就罢了。如今依然执念的,所说愈多,只会让她更加执念。
徒增仇与恨,又是何苦?
只是也终于如愿再见了祝九。当时,函儿几乎就要杀了她,我却将他拦住了。一路说是追查,其实不过为了护她最后一途。被峒儿骗至如此依然执迷跟随,有多爱恋便有多悲怜,我本也是有些怨恨的,可见她拉着峒儿衣袖、嘤嘤哭泣哀求时,则竟是连拔出这把剑,也都不想了。
已是如此可怜可悲,杀她与不杀,又有何分别?
后来呢?
后来?
呵……
我站在山巅,眺目远望,也想知这“后来”,到底如何了?
“三喜,你跟了我这么些年,也该厌了,离开吧。”
“君宝哥哥?”她紧跟上了几步,轻轻拉着我的衣袖,眼中竟是泛出了泪花。
我不喜见女子落泪,便移开了视线。
她似是极力压着哭腔,哀求我:
“君宝哥哥,让三喜就这么跟着你吧?除此之外,三喜无处可去啊!”
无处可去?
是啊,天大地大,可她无依无靠,又能去哪呢?
“我终不会娶你,你可想清楚了?”
她连连点头,松开了手,说:“三喜想得比谁都清楚——若是活着,便和君宝哥哥四海为家,若是死了,君宝哥哥将三喜烧了化了,骨灰一扬,也很容易。三喜活得干净,死了也干净。三喜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做个干净的人!”
是曾经之事,让她依然无法释怀,故而便说这些了。
我心中清楚,却不想再说些什么了。
那一年,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祝九,亦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澜汀和峒儿。自此之后,一路南下大理,和他们有关的消息愈来愈少,最后,则完全断了音讯。
如今伫立此处,回首以往,竟觉是似一场梦般。
浮夸,漠然,疲惫,厌倦。
呵……
我自远处收回目光,转身,握紧了手中长剑,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231。作者的编后语。。。。…萧萧来去,同寻烟雨,惘思量
后院枝头开满了桃花,开得太盛,要谢了。花瓣落了一地,好像她的血。
夜空中的星太多太多,自东面一直铺到西面,抬头看得久一会儿,便会觉得眩晕。
最近深夜常常梦魇,她来得频繁,只是从不靠近我,站在几尺之外的地方冷冷看着,白衣血红色。
我总以为早就不在乎了,然而最近梦到,才发现仍是那么痛。
“……临安那里有人要坏我们的好事,你去。我不想再看到他。”
十五岁那年,何大旺第一次让我去杀人。
刺客是只鬼,无血无肉,若是有了情,就一定会被其他鬼杀死。
他总是这样对我说。
我倒是觉得,自己本也是无血无肉的,听他这些,简直是在听废话。
我混成家丁,进了她的府上,像狼在等待机会杀了猎物。我有足够的耐心,所以我在那里呆了数月之久。府里的下人们时常欺负我、辱骂我,有上顿没下顿,夜里睡在冰冷的木板上。
我明白,若不是当初遇到何大旺,如今自己就是这般局面。每日的忍耐对我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只是她却出现了。
她对我很好,见我被人欺负了,就跑过来护到我身前,训斥那些人一番。后来知道我吃不饱,就让人特意为我多留饭菜,知道我的床上只有条被单,就让人又送了被子过来……
我越来越喜欢见到她,见不到的时候,会越来越想念她。可后来我发现,她似是对府上每一个家丁下人都这么的好。那一刻我就明白,她对我只有怜悯,毫无爱慕。
呵,我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配得上她呢?
我是一只鬼,我无血无肉,更不会有情。
我收起了对她的想念,觉得已经等了这么久,该出手了。
刺客杀人,只有一次机会,若是失败了,就是死。
我没有死,我成功了。
一剑封喉。
那一夜,府上乱成了一片,我趁着乱,策马离开了。
没来得及再看她最后一眼。
多年后,唐州一行竟意外的遇到了“她”,那一刻我甚至有些欣喜,我以为那真的是她了,可两三次会面后,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她,叫祝九。她不是她。可我仍抱着一丝希望,回扬州的途中、去了临安。那里早就荒废了,多方打探才得知,府上的她……在多年前我走后不久,便投井自尽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心会这般的痛。我想弥补,可甚至没有机会。
手中的长剑不断沾上别人的血,可我不能让自己被葬于这无止尽的自责和思念之中。于是我将祝九留在了崎荀,我将她,当成了“她”。
有脚步声,是金澜汀。
我转身,坐了下来。最近身子愈加不好,站得久一些,便会觉得乏。离开她第二天了,不知为何,竟会有些想念。
只是,我想念之人,到底是十五岁时相遇的那个“她”,还是扬州崎荀的那个祝九?
竟是连自己都分不清楚了。
然而,这次终于偿清了。我以命相救,她或她都好,我没有再自责,亦没有再愧疚。
君宝说,我是个无情无义之人。最后一次见到,他告诉我,他枉交了我这个朋友。
我无所谓,我只是一个刺客,我只是一只鬼。我没有血,亦没有肉。当我去杀人时,那人必须死;当我觉得难过时,必须有人让我不难过。祝九?呵,怎么又提起她了?我所给予她已足够多,真假又如何?她也自是乐在其中,你情我愿,何妨?
金澜汀褪了衣裙,将床头的帷帐放了下去。她爱慕了君宝这么多年,一样难逃心痛。情为何物?不过是让自己生不能、死不得的无用之物罢了。
我将长袍脱下,缓缓躺了下来。
鬼只会杀人。
鬼,从不会爱人。
232。作者的编后语。。。。…失之得之,浮梦一场,尽相忘1
本以为我会乘着这马车随意走到哪里,或许遇到风景不错的地方,就会这么停下来。可半路上,却遇到了一个人。
竟然是辰绛子。
十多年过去,依旧是那张国字脸,只是蓄起了山羊胡,穿着一袭裹墨边青灰色长衫,眼角有了细纹。
他并不避讳我身边的人,那个老宫女和那个侍卫都是天诚安排随我出宫的。他只是拦在马车前面,然后淡淡的告诉我,他要带我去见一个人。
那一刻,我的心忽然“突突”的快速跳动了起来。冥冥之中似乎察觉,那个人,会是我一直想要见到的人。可我又不敢多做幻想,人老了,心就会很脆弱,再也经不起绝望了。
一路走走停停,他寡言少语,不像十多年前那般淡定从容了,脸上总似隐着一层阴霾,眸子深处有股落寞的孤独。
我问他:“这些年,你似乎不是很好?”
他说:“好与不好也这么过来了,你不也是?”
我们彼此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了。
是啊,好与不好,也都这么过来了,多说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在建宁停了下来,一路沿着县城的城墙向山中行走。沿途鸟语花香,松软的叶子将林荫路铺得满满的,和煦的阳光从天际洒下来,穿过斑驳的枝叶,稀稀松松的落在身上。空气中遍布了泥土和青草的芬芳,远处,还有流水淳淳的声音。
我很奇怪他是如何寻得这么一处好地方的,忽然之间,想起了那年在军营中,云儿对我说的那番话:
“我想去一个山清水秀之所在,你可愿陪我?”
呵,云儿,我愿意。只是……却再没有机会了。
车子在半山腰停了下来,我下了马车,舒展筋骨。微风在脸颊旁徐过,我肆意的深深呼吸着,忽然无比的悲恸——活着纵使千万艰难,却仍旧可以呼吸,可以感受风儿徐在脸上的片刻温柔和舒惬;死了虽然万般解脱,却再也无法感受这么美好的风儿、再也无法听到树叶和青草的窸窣了。
“你来。”
他对我说。
我疑惑的看着他,随着他延一条窄小土路,向密林之中行去。流水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眼前茂密的枝叶逐渐向两旁分开,行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前面豁然开朗。
是一处小小的山谷。
半腰之上是一处两层阁楼,楼旁一大片篱笆围栏,里面种满了各种不知名植物,楼阁临着山坡,坡下的谷底,一大片潭水,清澈见底。有条瘦细的小瀑布顺着山顶徐徐而下,缓缓泻入那水潭中。一路上若隐若现的流水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此时正值傍晚,夕阳的余晖点点映在水潭上,远远望去,好像波澜中泛起了碎金,让人目眩迷离、觉得虚幻。
怎么带我来了这么一处地方?这么的美,如果云儿也能看到,该有多开心?
我复又落寞了起来,郁郁寡欢,一颗心早就沉到了深渊之中。
推开木栏栅,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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