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樱坐在马车里,掀开车窗帘望向外边,只见道路上还是有一个大坑,马车只能行旁边窄窄的一段,许樱望向前车,淡淡一笑,原来自己陷进去过的坑,绝不会再陷进去第二次。
这一行人晓行夜宿,虽说因有了孕妇行路还要更慢一些,总算是在九月初八到了大明府,在客栈里暂居一夜,明日城门开了,往西再走八十里,就到了许家村了。
许家本是世代书香当地望族,历代很是出过几个官员,许樱的亲太祖母董氏身上就背着四品的诰命,是有名的老封君,她所生的三个儿子,长子许国峰有举人的功名,曾在外任过一任县丞,只是官运实在是差一些,刚有些好转的迹象就丧了祖母,随父母亲回了原藉丁忧,再未曾起复。
许国峰共有嫡子四个,嫡女二个,嫡女俱都已出嫁,嫡子们也都娶了亲,最有出息的次子许昭通两榜进士出身,正在京里任庶吉士,许昭通在许家大排行里,行的是三,与许昭业据说关系不错,只是他一直在外面做官,虽说官越做越大,许樱上一世却对他没什么印象,只是偶尔会觉得如果父亲没死,说不定也会像许昭通一样风光。
大房余下的儿子虽说也有举人、秀才之类的功名,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出息。
二房二爷许国定也就是许樱的亲祖父仕途上要比大哥顺遂得多,据说曾任过知府,谁知正要直上云宵的时候,卷进了两派人的争斗,虽说搏了个全身而退,却也是要回归乡野,再谋起复。
许樱的父亲许昭业大排行是行二,却是许国定的庶长子,许国定在家里成了亲没住几日就带着青梅竹马的通房赴了外任,回来时带着的就是已经被抬成姨娘的通房和已经会说话了的庶长子,虽得了母亲董氏的几句斥责,许昭业这孩子却是真聪明,很得董氏的喜欢,如今已经是老太太当年还无子傍身的唐氏心里恨极了也无处
发作。
许家三房三爷许国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读书并不十分精通,儿女也平庸,可这平庸的一家子,留给许樱的并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有了这些前因,又因为栀子有了身孕上许杨氏多少多了点底气,她也不再枯木死灰一般的样子了,翻过来掉过去的给女儿讲古,“你祖母吃过苦,虽说你父亲有出息,她后来高看了你父亲一眼,你在她跟前都要小心,要听话,莫要冲撞了她,惹她不高兴……”
高看什么啊,许樱真是生气母亲太傻,若是她自己,面对着庶长子也就罢了,庶长子偏偏聪明伶俐极得长辈喜欢,长大后还中了两榜进士,把自己生的嫡子比到尘埃里去了,偏偏碍于婆婆、相公发作不得,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为了拢络庶长子连自己的娘家侄女都舍出去了,人家还不领情,听说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死了,简直作梦都要笑醒,父亲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宠爱妻子了一些,很多事根本没有跟母亲交待清楚,也没有让母亲对自己家里的那些事有足够的认识。
想想自己上一世受得揉搓,许樱简直是恨不得当面骂母亲糊涂,对人没有防心。
她却不知道许杨氏心里跟她一样明白,只是明白又如何?婆家没有说不要她,反倒派了小叔来接,她这种被三从四德教养长大的女子,除了乖顺的回老家,还能有什么法子?明知道婆婆张着狮子口要吞了她,她也得硬着头皮去啊,只能盼着婆婆能守着高门大户名门望族的体面,不至于太过为难她们母女。
“百合,传令跟着咱们的人,都把口改了吧,要叫我二奶奶,叫姑娘四姑娘。”许樱在她这一辈里排行是四。
“是。”
“你叫张嬷嬷过来。”没过多大一会儿,张嬷嬷来了,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己的侄女有了这样的出息,张嬷嬷浑身上下都写着“高兴”二字。
“给太太请安。”
许杨氏点首示意她坐了,“我已经告诉下人改了称呼,只回到家里就要依着家里的规矩,叫我二奶奶吧。”
“是。”张嬷嬷愣了愣,她最近也是喜得糊涂了,自己原来算得那些小算盘全都丢到了一边,如今眼看就要到“家”了,才重又捡了起来。
“张嬷嬷,你是跟着我嫁到许家的,可是对许家的事也不是不知情……”
“奴婢知道。”许杨氏的娘家虽非望族,也算是当地的老住户了,许家的根底还是清楚的,许杨氏嫁过去的时候,是因为许昭业保证了,成了亲就带妻子走,这才放心让许杨氏嫁过来的,如今许杨氏却要带着幼女,一个丫头肚子里不知是男是
女的孩子在嫡母身边过活……张嬷嬷再傻也知道前途艰难,她原想的是到了许家村,就推说身子不好回家养老的,如今栀子怀孕,她却是走不了了。
“许家规矩森严,我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我把栀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交托给你了,你千万要小心,她肚子里的哥儿,是咱们的命。”
许樱这才隐约明白母亲的苦衷,上一世母亲不是真的一丁点本事也没有,而是如同人打叶子牌,手里的牌烂到了极处,又因栀子流产连“同情”这点优势都没了,这才两眼一闭任人搓磨。
如今因栀子有孕,母亲手上的牌虽烂,却隐隐有了一线的生机,为了女儿也要撑着把这把牌打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古人呐,有子无子之间,区别可真是太大了……
☆、回家
张嬷嬷皱着眉头离了许杨氏的屋子,许樱也觉得憋得难受,不想在母亲跟前再扮天真,一个人出了屋,许杨氏示意许樱的奶娘梁嬷嬷跟着她也就不管了。
许杨氏对月默念夫君,“二郎啊二郎,你好狠啊,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世上受苦,我若是无儿无女也就罢了,索性三尺白绫上了吊,随着你去了,可偏偏留下了樱儿这一点骨血,为妻的实在舍不得啊……只盼着回到许家,能得太婆婆的庇佑,栀子能一举得男,樱儿能平安长大,觅得佳婿,我就算是在九泉之下再见你,也对得起你了。”
不说许杨氏这里苦思夫郎,只说许樱不愿理身后的奶娘,一个人背着手皱着眉老气横秋地在下了楼,见客栈楼下乱糟糟坐了好几桌人,更让她烦闷,想到客栈后面还有一个小院,转身从侧门到了客栈后院,这客栈后院的小院子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一个破凉亭,种了几种简单的花草,算是有花园子,许樱坐在破凉亭里发呆。
梁嬷嬷见她坐在了这儿,一看左右院子还算严实,客栈的老板娘正呆着一个做杂役的婆子在井边洗衣裳,并无旁人,也就放下心来。
“四姑娘,你在这里好好的呆着,我去解个手,立马就回来。”
许樱知道梁嬷嬷这是烟瘾犯了要找地方抽袋烟,摆摆手就让她走了。
梁嬷嬷又拜托客栈老板娘照看许樱,这才走了。
客栈的老板娘瞧着许樱小大人儿似的坐在凉亭里发呆,只是觉得好玩,看了两眼就跟杂役的婆子继续说闲话了:“要说我弟媳妇这一胎生得真凶险,那孩子竟是立着生的,脐带还绕了颈,幸亏请到了吴婶子,总算母子平安。”
“要我说还是该着这孩子命大,人都说这样的孩子都是有福的。”
“一个米铺人家的孩子,长大了会算帐就行了,能有什么福。”客栈老板娘说道,“不过这吴婶可真是厉害啊,听说府尊大人的太太要生孩子,都早早的请她过去。”
“吴婶还不乐意呢,说是官字两张口,若是不出事还则罢了,若是出了事就是掉脑袋的事。”
“也是。”
许樱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忽然听见她们讲这事,猛地一拍大腿,她说她一直忘了什么大事,原来是这桩事!
也不怪她忘了,当年她不过七岁,周岁才六岁,就算早慧也记不得许多事,再经过几十年的岁月,她能影影绰绰记得栀子的事都是因为这事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却忘了另一件影响极大的事。
她闭目掐食一算……再回想平时跟着六叔的那些人的话,还好,应该来得及。
想到这里,她立时蹦了起来,“我家的人来找我,就说我找六叔玩了。”
许昭龄正在前面带着几个跟随自己的长随吃饭,心里面也在默默的算着,他走的时候妻子怀孕五个月,如今已经将近九个月了,应该是快临盆了……
“六叔!六叔!”许昭龄一见许樱风风火火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喊又叫地跑过来,立刻放下了碗,“樱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他弯腰抱起许樱,“你吃没吃饭?六叔给你吃鸡腿。”
“六叔,六婶是不是要生小弟弟了?”许樱抓着许昭龄的胳膊说道。
“是啊。”许昭龄愣了愣,心想也许是二嫂告诉许樱的也就释怀了。
“我客栈的老板娘说,大明府有一个能人,叫吴婶的,接生厉害得紧,咱们顺便把吴婶也捎回家吧。”
许昭龄听她一说就笑了,这吴婶是当地不大不小的能人,许昭龄虽说久居许家村,吴婶的事还是听说过的,“你六婶生孩子,自然家里有预备好的收生婆,哪用得着请吴婶啊,隔了几十里的路,耽误人家生意。”
“要请的要请的,听说府尊大人家里的太太要生孩子,都是要请了她在家里候着的。”
许昭龄心中一动,他跟妻子梅氏夫妻情深,两人的头胎孩子他也是担心得很,被许樱这么一说也觉得有备无患……“可是……”
“请吧!请吧!六叔!请她跟着去吧!”
许昭龄身边的长随跟他的时日甚久,自是知道他的心思,见许樱这么说,也跟着敲起了边鼓,“六爷,请吴婶的银子虽贵,咱们家也不是没有,六奶奶能平安产子还则罢了,若是有什么……现从咱们家往城里跑来请吴婶……怕是就晚了,四姑娘说得对,有备无患啊……”
“好,请吴婶!”
第二天一大早,许昭龄就派人去请了吴婶,吴婶娘家本是开医馆的,因为女儿不能学医,就教了她一身学医的本事,嫁人生子之后,就开始在这府城中替人接生,一来二去有了名声,她懒得赚那些小钱,接生一个孩子,男孩三两女孩一两,平常百姓若不是产妇危机根本请不起她,有钱人家请她去往往是供奉着,得的赏钱比定出来的价还要高好几倍,只是这有钱人家终究有限,她比一般的收生婆要清闲得多。
许家虽居住在许家村,可这大明府的人也是知道许家的,听说许家的六爷来请她,想一想最近也没有什么事,就跟着去了。
于是这往许家村去的一行人里,又添了这么一个收生婆。
许樱坐在马车里,闭目回忆着当年的事,六
叔带着自己母女回家之后,不到十天六婶就生了,谁知道孩子生的时候是脚先出来的,又有脐带绕颈,六婶生了一天一夜硬是没生下来,活生生的憋死了,一尸两命。
这件事也被迷信的太祖母安到了母亲和自己身上,说母亲是丧门星,沾上没好事,厌恶又加深了不知道多少。
本来祖母不是亲的,可太祖母是亲的,有太祖母在祖母还能有些顾及,太祖母厌恶她们母女至此,祖母都不用出手,睁一眼闭一眼做个佛爷都能让她们母女被折磨死。
如今她跟许昭龄好,更是觉得要救六婶一救,六叔不着家还不是因为六婶没了,他不喜欢祖母新给他找的继室,也没了求功名的心思,整日在外游山玩水,不爱回家。
若是六婶还在,没准儿她们母女的境遇又能好一层。
她的这些心思许杨氏和许昭龄都是不知道的,只觉得许樱好玩,是个热心的,听说了有好的收生婆,一定要让六叔带着,八成是客栈的老板娘和杂役说得吓人了,让这孩子以为生孩子有多可怕,难为了她小小的年纪,也知道对六叔知恩图报,连带着六婶都关心上了。
他们这一行人到了许家村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了,许昭龄一大早就打发了小子骑快马回家报信,却没想到回家的时候外面无一人迎接,别说许家旁枝大门紧闭,就算是许家大宅,一样是门户紧闭无声无息。
许杨氏心中就是一沉,婆婆再不喜她,也不至于连庶长子的骨灰也不派人出来迎,嫡出幼子出远门回来也不理,难道……
她正这么想着,就见角门被人推开,一个小厮哭着出来了,“六爷!六爷你可算回来了!六奶奶生了大半天了,孩子就是出不来……”
许杨氏没等安置这一家人,就跟着跑到了六房所居的院子里,里里外外的人可不全都在六房呢嘛,只听里面隐隐传来惨叫声,丫鬟、婆子出来进去的,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许昭龄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拉着吴婶就往里面闯,“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把吴婶带来了!”
唐氏正坐在椅子上念佛,女人生孩子生大半天不算是什么事,只不过自己的幼子不在家,儿媳又是头一胎,她这才过来守着,听收生婆说这孩子脚先出来了,这才知道害怕。
这个时候再去大明府请吴婶已经晚了,快马加鞭不到天亮都请不回来……
正这个时候听见六儿子往里面冲,还喊着什么把吴婶带回来了,唐氏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快!快让吴婶进去!”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几个人直接把吴婶推进了产房。
许昭龄
也想往里面冲,他四嫂董氏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他,“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我进去看看!”
“女人生孩子,哪是你一个男人能看的!仔细太太捶你!”董氏身量不高,力气却不小,她这么一拉住许昭龄,许昭龄一时挣脱不开,又看看母亲的脸色,这才停住了。
“母亲……我……”
“去旁边站着吧!头一个孩子,男人都这样。”唐氏瞪了他一眼,眼光一扫就看见了跟在许昭龄身后的许杨氏和许樱,许杨氏生得好,虽说因为丈夫忽然去逝憔悴了许多,却依旧是眉目如画的样子,更添了些楚楚可怜的韵致,这模样男人见了喜欢,女人尤其是唐氏这样古板的女人,简直是讨厌到了极点,许杨氏手上牵的女孩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只是一双眼睛黑洞洞得吓人,一直盯着她,看得唐氏身上一紧。
她不知道的是,许樱一直盯着的是董氏——
董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