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公主颜色的嘴唇微微翘着,仿佛是娇嗔:“楚王殿下何以通晓突厥之音,莫不是拿小女寻开心?”
李正煜仍是一片恬然:“方才公主起舞之际,我已粗粗记下了乐音曲调,如今演奏出来,虽比之突厥乐师远有不及,却能有七八分的相似。”他这一番话粗粗听来甚是谦和,实则却是狂妄至极。不过片刻的功夫,竟能将从未听过的异族音乐演奏出来,还能自称有七八分相似。这样的口气,说来实在引人侧目。但因为是李正煜,给人的感觉却自有不同。他这样言之凿凿,便有让人深信不疑的力量。
阿伊公主却不会这样轻易便饶过了她。她将垂下的发丝拨到脑后,柔柔地说道:“既然如此,不如殿下独奏一曲,小女以舞相合。”她说着便摆出开场的动作,让李正煜毫无转圜的余地。
柳长宁指尖突然加力,薄如纸页一般的白瓷酒盏在手中化为齑粉。幸而并未发出声响,因而连身边的人也只用心地看着阿伊公主与李正煜,并未觉察到她的神情变化。“啪”的一声,鲜红的血珠溶入案上滴落的酒水里,洇成淡淡的粉色。
李正炽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却偷偷递来一块丝帕。等到柳长宁抬头去看时,他的眼神却牢牢地锁在殿中二人的身上,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
李正煜果然不负天下第一的美名。他乐声一起,连阿伊公主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只是这种神情掩在面纱之下,须臾便化为平静。她修长优美的身形在李正煜的身边游走,带着草原民族特有的狂放与热情。
一曲完毕,李正煜淡淡地向阿伊公主举手致意:“小可不才,让公主见笑了。”
阿伊公主的胸口兀自上下起伏着,眼中的神情却更是妩媚流丽:“方才小女尚且不信,如今却是刮目相看。殿下笛曲‘天下第一’果非虚名,实在让人大开眼界。”
李玲珑仿佛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双眼里全是兴奋的光芒:“方才舞也舞过了,吹也吹过了,接下来便要问问公主的意思,究竟这许多大好的后商男儿,公主究竟中意哪一个?”
阿伊公主的目光落在李玲珑的脸上,露出浅浅的一个笑容。两人四目相交之处甚至带着些浓烈的火药味。她忽而便道:“我们草原上的女子,自然是爱英雄的。小女中意的自然是最最出色的英雄。”
李玲珑眉眼弯弯的样子也带着几分凌厉的味道,她举着酒爵,拖着长长的曳地的广袖长袍身姿妖娆地走到殿中:“父皇,看来不仅是女大不中留,男大亦是不中留。没想到三弟竟这般炙手可热的,连堂堂的突厥公主都拜倒在他的脚下。”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与金色的酒爵相映生辉:“父皇如此看重三弟的婚事,此番可不是天作之合?”
皇帝尚未开口,阿伊公主却施施然道:“小女自然是仰慕楚王殿下的,只是公主何以将这光风霁月的一番心思想成是倾慕?”她的脸上扬起两抹飞红,仿佛不胜娇羞:“临行前,父王曾交代小女,婚姻大事但凭皇上做主。小女亦是坚信皇上会许小女一个最好的归宿。”她这番话说得大义凌然,无形之间倒把李玲珑上国公主的威严和风头尽数夺去。她一双凤眼泛着薄怒,却是哑口无言。
☆、第一百十四章 悬顶之剑
皇帝忽而抚掌大笑:“好个尖牙利嘴的阿伊公主,这么些年朕还是头一回见着能让玲珑哑口无言的女子,哈哈,也许这便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他捋着胡须,仿佛是沉思:“不过阿鲁汗既然将阿伊公主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了朕,朕自然不能叫他失望赐婚仪式暂且不急,等朕物色好了人选,再行操办也不迟。”他见李玲珑仍自横眉冷对地站着,便道:“今日的接风宴太过正式,阿伊公主便是有心也拘束。未出阁的女儿家自然是娇羞的,不如改日由玲珑办一场比武大赛,让阿伊公主亲眼见证我后商男儿的雄心铁骨。”
李玲珑自知皇帝言辞之间的安抚之意,也就顺坡下驴,沉声应道:“儿臣遵旨。”
翌日,李正炽一如往常起了个大早。府中的侍从刚开始在院里洒扫庭除,便透过窗棂的缝隙瞧见埋头苦读的李正炽。许多时间以来,大家被李正炽看似漫不经心的外表所欺骗。总觉得假以时日他便会长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若是叫他们瞧见了这样的李正炽,八成都会惊得说不出话来。事情的真相是李正炽早在七八岁时,四书五经早已不在话下,连左传和春秋都了然于胸。他的一手字,无论是笔力还是功底已不在李正煜之下,但真正见过人却是寥寥无几。宫廷画师范蠡见到他的画,也免不得连连感叹,此人若非长成,自己的“后商第一画师”之名怕是不保。
却说李正炽在府中看了半日书,终于见到自己的心腹太监瞿希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王爷,果然叫您料中了。方才府外一个昆仑奴送来拜帖,说是要请您过府一叙。”他抚着自己的额头,似乎想要擦去本不存在的汗水:“只是如今这个节骨眼儿,王爷大张旗鼓地进到公主府去,又不知道要传出怎样的谣言。”
李正炽仿佛是兴奋:“阿伊公主虚长孤两岁,能传出怎样的谣言?倒是三哥这两日一定过得不好。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好像他和公主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一般。”他用手指轻轻扣着桌几:“孤向来不介意浑水摸鱼,如今倒更恨不得搅乱那一池春水才好。”他话音刚落,便迈开大步向书斋外走去。
外头的雪下得不小,专管服饰的小太监捧着鹤氅一路追去,他却是潇洒地一挥手。翻身上了马背。
阿伊公主捧着暖炉,独自站在府中的暖阁之内。突厥的冬天向来寒冷难耐,因而如今这样的下雪天在她眼里却是家常便饭一般。她见李正炽在府外驻马,一双水色的眼睛里忽然添了几分忧虑。
李正炽在女奴的指引之下径直进了暖阁,他恭敬地向阿伊公主行了一个见面礼。脸上却还是玩味的神情:“公主可还习惯?”
阿伊公主仿佛是感伤:“这亭台楼阁、衣裳吃食都是突厥所无,然而不过呆了几日的时间,却觉得自己成了笼中的囚鸟。好与不好。还真说不上来。”她微微一笑,仿佛是抱歉:“这般的无病呻吟,倒让殿下见笑了。”
李正炽摆一摆手,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公主邀我前来,可不是为了抒发思归之情的吧?”
阿伊公主原本比李玲珑还要多几分豪气,如今却显出凄凉无助的神情:“愿齐王殿下高抬贵手,此等重恩小女……小女定当永不相忘。”
李正炽冷不防叫她凝重的样子吓了一跳,语气不由得一滞:“公主……公主莫不是想要离开后商?”
阿伊公主惨淡一笑:“那日我在父王面前对天盟誓‘生是后商之人。死是后商之鬼,生生世世,再不踏足突厥的土地’。父皇才答应放海因斯一条生路。”她水色的眼睛更显得迷蒙,仿佛将要滴出雨来:“没想到他却不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生路,非要跟着我来后商。依他的性子。不知要惹出怎样的祸端来。”她本来咬嚼字,将尊卑长幼分得极清。如今一着急,反倒自然了许多。
李正炽脸上仍是漫不经心地笑着:“公主这般坦白,倒叫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宣扬出去?平白损了公主的名声不说,若是父皇拒绝和亲,怕是白白破坏了阿鲁汗王求和的一片苦心。”
阿伊公主本来神情凝重,如今却鲜活起来:“来后商前,我的汉学师傅特意将需要留心的人物耳提面命了一番,其中独独少了你。如今看来,不是你隐藏太深,便是师傅老眼昏花、不识真人。”她微微一笑,神色里便有了几分胸有成竹的神气:“我自然有理由相信王爷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我既无意于楚王,日后又能帮得上忙,王爷何苦与我为敌?”她用一双淡色的眸子凝视着面前的少年:“不仅如此,我还希望王爷能行我一个方便。”
李正炽将手中折扇一收,鼓掌道:“公主果非常人,我甚是欣赏。既然公主都开了口,这个忙我定是要帮的。海因斯虽然执着,但终究在后商无依无靠。等我想个法子叫他知难而退便好了。”
他话未说完,斜刺里李正煜却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暖阁里。阿伊公主心里大惊,脚下一软便跌坐在了一边的软榻之上。李正煜这一年来征战连连,一张脸比之前更见清癯,刀削斧刻般的轮廓让他添了几分硬朗的味道。他手中惦着一枚金质镶绿松石的佩饰,神色淡淡地说道:“等你们筹谋完毕,那个海因斯怕要身首异处了。”
阿伊公主认出他手中的配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胸针怎么会在殿下的手上?”
李正煜眼睛长而深邃,眼角处微微地挑起。笑起来的时候带着点魅惑人心的味道,深沉起来却让人倍感压力。黑曜石一般的眼瞳里倒映着阿伊公主的身影,他声音低沉地说道:“他生得高鼻深目,本就引人注目,偏偏还一意孤行地要混入宫中。若不是孤手下的暗卫机警,怕是连宫墙都没摸着就折在了暗卫的手里。”
阿伊公主更是紧张,纤长的手指颤抖着抓着自己的前襟:“殿下……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
李正煜闲适地坐了下来,胸针便随手放在了桌几之上:“公主可以笃笃定定地同齐王谈条件,见到孤为何如此便紧张?”他仿佛是有意调侃:“如今众人皆道公主属意之人是孤,孤此番前来怕是已经引来揣测无数,公主难道就不担心?”
阿伊公主全没了平时的飞扬洒脱,连眼神都黯然呆滞着:“殿下何不开诚布公,小女……小女的一颗心可再也经受不住这般天上地下的打击了。”
李正煜也就严肃起来:“那海因斯也真是硬汉,见了全副武装的暗卫既不求饶也不伺机逃脱,反倒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叫暗卫也束手无策。他们怕时间拖得久,无故惹来镇守宫门的御林军。只好下手将他击晕,如今还在府中昏迷不醒。”
阿伊公主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不似寻常女子追本逐末去关心他的伤势。她慷慨地一拱手:“殿下的恩情,小女没齿不忘。”
李正煜又道:“光焰是府上的客人,叨扰半刻也无伤大雅。孤却是不宜久留,免得落人话柄。为今之计,公主还是写一封信让孤带回府中为上。须知公主的只言片语,要胜过许多人的苦口婆心、威逼利诱。”
阿伊公主闻言便抬起头来,李正煜硬挺的脸庞仿佛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她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既然如此,二位殿下稍坐片刻,小女去去便回。”
突厥的字与方正的汉字截然不同。李正炽将信封颠来倒去看了几遍,终于作罢:“光是‘海因斯‘三个字,便乌七八糟写了一长串,好不无聊。”
李正煜一边谨慎地观察着车窗外的动静,一边用象牙骨的扇柄“叩叩“地敲打着车板:“今日这番又是为甚?”
李正炽舔着脸,一副讨好的神情:“可不是公主差人邀我去的?三哥为何问我?”
李正煜的眼里仿佛含着笑:“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么。什么时候你都不是无辜的那个。说说吧,那副小像是怎么回事?突厥公主来朝,堂堂齐王殿下送的却是一副男人的小像,如何不叫人疑窦丛生?”
李正炽仿佛无辜:“果然这世间没什么事儿能逃过三哥的眼睛。”他“嘿嘿”地低笑两声:“我不过是技痒,想着阿伊公主什么都不缺,不如送一份画作来得贴心。只不过后来却存了私心,这世上能配得上三哥的女子寥寥无几,我能接受的也只有长宁一人而已。这么想着,便将这小像送了出去。阿伊公主果然聪慧过人、一点就透,不但一上来就和三哥撇清了关系,还顺水推舟,答应要祝我们一臂之力。”
☆、第一百十五章 棒打鸳鸯
李正炽见李正煜并无开口的意思,便自顾自地说道:“如今我改主意了,与其让公主嫁给四哥,倒不如让她嫁给父皇,做了我们的庶母。自古美人都要有英雄来配的,四哥那样阴险之人还配不上公主这般光明磊落的女子。”
李正煜挑着一侧的浓眉:“哦?”
李正炽眼里删过一丝阴翳:“四哥的所作所为,看着便叫人寒心。若是他用这样的手段对待三哥,我必然不会让他好过。”言谈间却又换上了天真的神气:“如今世事纷繁,三哥在后宫之中又没有依傍。若是公主能入宫为妃,岂不是一举两得?”
李正煜用修长的手指抚着下唇,露出思索的神情:“此事或许值得一试。”他向来谨慎,这两年年纪上去了,每一句话更是深思熟虑。如今李正煜放出这样的话来,仿佛此事已是板上钉钉。
李正炽的脸上现出灿烂的笑容,他心中高兴,说话便有些不着边际:“三哥如今越来越像朝中那些大臣,总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你心里明明放不下长宁,对阿伊公主的示好却是半推半就。我若是长宁,必然也要心生怨怼了。
李正煜脸色微微一变,转而又换上了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个面具戴得太久,即使心中难过,也总是笑脸示人。他的手指在扇柄上轻轻摩挲,薄唇轻抿时带着微微上翘的弧度。人们都道薄唇的男人天性凉薄,也不知是否真是如此。他的话里带着反诘的语气:“她有怨怼?”
李正炽亦是认真:“除了你怕是大家都瞧出来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倒像是颜彩盘一般。”他见李正煜微笑不语,便又说道:“我素来最钦佩三哥的地方便是杀伐果决、不留余地,仿佛天下都在你的手里一般。若你也开始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便不是原来的三哥了。”他将手轻轻地放在李正煜的膝上,神情甚是认真:“无论你是怎样答应的母后,如今我毕竟是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生活在你羽翼下的孩子了。为何不将肩上的压力分担些许,我们俩并肩作战岂不更好?”
李正煜的眼睛黑而静,仿佛深不见底的幽潭。他沉吟良久,终于一点头:“好。”
车行至齐王府,李正炽才恋恋不舍地下了车。他的动作轻盈而灵巧,原本单薄的身躯如今也日复一日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