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热的六月过了。在山中也不甚热,胡亥这座别建在个临着流水的好地方,夏天过得反而十分惬意。除了每日无从打发的无聊,瑾娘都有点想长住此处了。如果自己和蒙嘉的计划行不通的话,她说不定就认命留在胡亥身边。人生苦短,就算胡亥最后死于非命,她宋瑾也能享上几年福。
七月一至,落上几场雨,天气便也就冷了。在这段时间之内瑾娘一直未和蒙嘉通信,然而有一日,荷华却突然给瑾娘拿来了一片小小的竹简,上面只有寥寥三个字:七廿六。
这当然不会是密电,而是蒙嘉提示她的日期。七月二十六日,离眼下也只剩四五天了。蒙嘉的消息自然比瑾娘要灵通得多,始皇东巡快要回来了,可能在七月二十六日左右便会途经瑾娘居住的地方。
瑾娘将竹简拿去灯烛上烧掉,露出笑容来。好戏即将拉开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宫稚相望
始皇二十八年秋天,嬴政自泰山封禅而归咸阳,从北自南而行,车马行在距终南山不远的驰道上。始皇忽闻路边有数人击筑高歌,曲调悲戚,却又莫名的熟悉。他从车辇上望过去,见有几名身着白衣的庶人跪坐路边,击乐高歌,甚是自在。这等景象,他本来司空见惯了,然而这曲调……嬴政的脸色忽然一变,命令车辇停下来。
那个曲调,他从前分明是听过许多遍的。这曲子不是十五国风中的任何一首,不是雅乐亦不是颂,曾经被一双纤细的手在筑上弹出来。当那双手和筑都在宫室大火中化为灰烬之后,他也曾经让高渐离去击这首曲子。高渐离虽也能将曲调击出,但总不似那人亲手所弹。只可惜花逝人亡,他再也听不到那人击筑了。只是这曲子尚未从宫中流出,几名庶人,怎么可能将之能弹出来?
不仅嬴政脸色变了,胡亥的脸色也变了。他不顾下人劝阻,从自己的车上下来,走到始皇的车辇旁下跪进言:“父皇,马上就要抵达咸阳了,还是不要逗留比较好。”
嬴政不理胡亥,叫人去把击筑的统统带到他面前来,他坐在车上,亲自询问:“这首曲子的曲调,尚未传出咸阳宫,世间唯一会弹这首曲子的人已经死去,你们是从何得知的?”
击筑的人面对当今天子跪拜行礼,神色从容,不慌不忙地回答:“回陛下,终南山中居住一位仙女,其形容绝美,和善可亲,住在高楼之上,善击筑。小人一日偶然听得琴声,误闯仙境,得以一睹仙女之容,此曲也是仙女授我们的。”
胡亥跪在一边,低着头,脸色沉了几分。
赵高在旁边对嬴政附耳道:“胡言乱语,蛊惑人心,理应诛之。”
嬴政没有理赵高,他继续问道:“你们说的那名仙女,可曾知晓名讳?”
击筑的人回答:“不知道姓什么,她只让小人称呼她为靖夫人。”
靖夫人三字一出,不啻于在始皇的车辇之前扔了一颗炸弹。不仅嬴政一惊,身体坐正,跪在车旁边的胡亥也按捺不住要站起身来,赵高急忙飞过去一个眼刀,才阻止胡亥冲动的行为。在场的人大多不知靖夫人是谁,但是嬴政却记得清楚。去年的火灾,废墟中被烧得焦黑的女尸惨象犹历历在目……莫非阿靖是在这终南山中成了仙?
嬴政先转过头对着赵高低声责问:“阿靖不是已经死了吗?你说的,她已经被火烧死了,终南山中的又是谁!”他的语气尚算是温和,赵高却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他暗暗叫苦,秋天已经不炎热了,汗却湿透了衣服。
这回赵高和胡亥做的交易,两人可都是赔了。赵高也没有想到,宋瑾不过是个小小的乐师,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魔力,竟然在“死”后半年,还让嬴政对她一直不忘。胡亥看上哪家的姑娘不好,偏偏就看中这个女子,早知会有今日的麻烦,倒不如当日就杀了她。就算始皇现在把宋瑾带走,留着她也是隐患,迟早要借机除掉。
赵高的冷汗从额头滑落:“下官……下官有罪,请陛下降罪。也许是靖夫人化了仙……或者是……”
嬴政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赵高顿时噤声。
“你们可知晓那靖夫人的住处?带朕过去,定有重赏。”
此言一出,跟随在车辇旁步行的官员都跪下来劝谏:“陛下不可,当心有诈。”嬴政拂袖道:“派五十侍卫与朕同去,其余人在此地等候。多言一句,格杀勿论!”他也不让旁人来扶,从车上下来,骑上了匹马,掉头向南边而去了,白衣庶人在前引路;侍卫持戈,浩浩荡荡跟在他身后。
赵高陪同始皇共同往终南山中而去,百官公子皆在原地等候。待始皇的坐骑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时,胡亥懊恼地往地上砸了一拳,手背被地上砂砾所伤,满是血迹,却没有擦一下。他算是头一回知道,原来煮熟了的鸭子当真是能飞的。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以至于成了现在这般情况?瑾娘被始皇带回宫中倒算是好的,只怕她多说点什么。私劫宫中夫人,纵火焚烧宫室,欺君,哪一样都够赵高和胡亥死上好几回了。
到底是谁泄了密,又安排了这一出戏?他一时还想不清楚,只觉得周遭每一个人好像都在嘲笑他一般,每一张脸都带着阴险的表情,尤其是他的那些哥哥,似乎在交头接耳,又不怀好意地看向他。胡亥藏在袖下得手不自觉攥紧成了拳,总有一天,他要把这些算计他,加害他的人全部杀掉。
嬴政这边,跟随带路的庶人走了不到十里路,来到终南山脚处,头顶绿木参天,兼有流水潺潺,山路隐藏在杂草之下,可见不常有人在这里走动。嬴政勒步下马,步行上山,便侧过头对赵高说:“住在其间的可真是阿靖?”
当然是,怎么会不是。
赵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阿靖已死,陛下节哀。此处住得可能只是山野女子……”然而在这一片清幽之间,忽然响起了筑声,与流水之声相和,天上的云也似乎为这琴声而止住了脚步,树叶沙沙,嬴政讶然抬头,见在树枝掩映之间,有几间房子,声音就是从房里传出来的。庶人说道:“小人就是在这里遇上靖夫人的。她一般只在楼上击筑,甚少下楼;还有,她似乎格外畏火,晚上也从来不传灯。”
这话都是蒙嘉让他背得滚瓜烂熟的,只要他在合适的时候说出来,始皇便不会有疑心。果然,听闻这话,嬴政侧转身欲嘱咐郎中令,但文武百官都没有跟随前来,他只得对赵高说:“去年宫室失火的事情,去给朕查清楚。”
嬴政甚至嫌随从的侍卫们脚步太慢,推开他们,快步走上山道,至小楼跟前,门是虚掩的,琴声从楼上阵阵传来,他推门进去,也不顾赵高在身后喊“陛下当心有埋伏刺客”,便直奔楼梯而去。
楼中除了瑾娘,再无第二人,那些侍女听闻动静,早吓得六神无主了。她们是授命于胡亥要保护瑾娘,但当今天子带着五十禁卫军气势汹汹就来了,惊慌之下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瑾娘却也不慌,心中冷笑着,手下依然击筑不停,让荷华带着其余侍女从后门离开,很快,屋内就只剩瑾娘一人了。
高渐离,谁说今生再无缘相见,我一定要见你,就算是告别,也要在你我都活着的时候告别。
嬴政走上楼时,瑾娘堪堪击完最后一个音。她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竹板,抬头向嬴政望过去。她先前特意打扮了一番,目如江水横波,朱砂点染双唇,眉眼一如当年冀阙中击筑人。她只定定看着嬴政,并不说话,仿佛也是被这不速之客突然吓到了一般。
“你是阿靖?”嬴政快步走到她面前,跪坐在她的对面。瑾娘将脸躲向一边,嬴政扣住她的下颚,让瑾娘看着自己,“你是阿靖。朕一直没有忘了你。告诉朕,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先不要跟朕说,朕知道你还活着就好。”他的手在瑾娘脸颊上抚着,好像要确认瑾娘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随风而逝的鬼魂。他的手依然如记忆中带着凉意,仿佛永远都无法暖起来一般。
他把瑾娘面前的筑推到一边,将她整个抱在怀里。头顶响起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的喃喃低语:“阿靖,瑾娘,你为什么要这样傻……”
在驰道上等候的众人一直等到黄昏时,才见始皇驱马过来。他的怀中抱着一名女子,赵高跟随其后,手中捧着筑。公子和百官都伸着脖子去看,想要一睹这名“仙女”的容貌,可惜天色太暗,也看不清什么来,便相互之间低声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只有胡亥一个人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又是害怕又是不甘。
关于瑾娘“死而复生”的事情,解释起来也着实是件挺麻烦的事。瑾娘没打算把胡亥给卖出去。原因很简单,嬴政和胡亥是父子,不可能因为瑾娘一个小小乐师就反目,她自认为还没有倾国到貂蝉的地步;如果蠢到把胡亥供了出去,就算会让胡亥不好过一段时间,她也会分分钟被赵高给弄死。而且胡亥终究是要做秦二世的,瑾娘得罪他也没有什么好处。不知不觉间,她也学会了步步为营,每下一步棋,都要小心算计。
究竟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深埋于心的高渐离,她已经说不清楚。初心已改,再提当初,似乎也没用了。
于是她只得编造了一番说辞,说是那日宫室起火,她被仙人所救走,住在终南山中,因为不识得路,故半年一直没有回宫,只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始皇。整个事情被她说得玄而又玄,如云里雾里,加上旁边有赵高帮腔,火灾一事总算被圆了过去。只是可怜胡亥,赔了座房子(始皇派人去查这房子的主人,查不出来,便没收了),又赔了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回首绿波
世事实在难测,这是瑾娘最新悟出来的道理。她在咸阳宫里呆的好端端的,忽然就被劫了出去,困在终南山中;正当她以为只有直升机出动才能救她时,她却又被始皇抱在怀里,返回了咸阳。而发生这一切,不过只半年多的时间。
瑾娘依然住在旧的宫室中。那里虽被大火所焚,但由于扑灭及时,梁柱并没有损毁,加以修缮后还能住人。瑾娘站在房中,抬头望着被火熏成黑色的房梁,百感交集。
此次失而复得的事情,反而让嬴政变得对瑾娘珍视起来。他批阅奏折的时候,也不让瑾娘
跪坐在阶下,而是坐在他身旁击筑,听至高兴,他还会摇头晃脑跟着哼唱;在曲子中间的停顿时,顺手去抚摸她的头发。
简直……就像是对待某种宠物。
有时另有乐师在阶下奏乐,他就让瑾娘停手,对瑾娘讲述东巡的种种事情:“朕在泰山封禅,召齐鲁儒生博士七十人商议此事,无奈这群竖子实在可恶,难以成事,故朕绌退他们,以秦礼封泰山,禅梁父,刻石以证,碑文是丞相所书。上天感应,出现五色祥云。”
瑾娘听着,眼睛却往阶下瞟去,高渐离跪在那里呢。在咸阳宫里的日子着实过得不错,高渐离虽没见胖,却白了不少。他身形颀长,穿白袍而捧琴走在廊下,远远看去,像个儒雅的读书人。
如今他已熟悉这里的走廊复道,不需他人搀扶。当瑾娘坐在嬴政身边,抬头望着高渐离在阶下看似自得其乐地调弦时,嘴边露出些笑意,却忽然又觉得铺天盖地的酸楚和绝望将她席卷,几乎喘不上来气。
自古薄幸帝王家,这话拿给嬴政也适用。瑾娘返还咸阳宫一个月后,从楚地送来两名美人,是为姐妹,千娇百媚,勾人心魄,又善歌舞。瑾娘曾亲眼见过这姐妹俩,几乎都要以为两人是飞燕和合德了。
果然,瑾娘不再受嬴政独宠。她在殿前击筑之时,嬴政的目光自然更易受随乐声翩翩起舞的两名美人吸引。瑾娘虽谈不上失宠,也被冷落不少。大小楚姬还使坏,跟嬴政进言,说瑾娘的所击的筑曲太过古怪,要她们楚国的乐师伴奏才行,嬴政盛宠姐妹两人,当下把殿下奏乐的乐师全换成了楚国人。
如此,瑾娘反而得了闲,天天在宫闱内闲逛。因为“逮乎火而死”又莫名其妙回来之事,宫中之人都觉得妖异,与她相熟的宫女统统装不认识她,不肯同她说一句话,颇让瑾娘哭笑不得。
既然没有宫女肯理她,那还是去骚扰高渐离吧。瑾娘曳着长裙走进高渐离栖身的房中。他本来捧着琴不知道鼓捣什么,听到脚步声,匆忙把筑往地上一放,掩饰地拨了几个音。
“先生无须慌张,我是瑾娘。”她说着,走到室内,寻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
高渐离先是沉默,像尊雕塑一般在那坐着,仿佛是无声的逐客令,见瑾娘不为所动,他叹口气,语气温柔地问道:“这半年多来,你过得怎么样?”
瑾娘说:“胡亥公子对我很好。”
高渐离蒙着阴翳的眼珠向瑾娘这边方向转过来,手似乎因为紧张而蜷曲,触到了琴弦:“他对你很好,你为何还要回来。”
瑾娘答道:“因为我还想要见到先生。”
高渐离长长地叹息,那叹息声之长,都让瑾娘讶异了,原来高渐离肺活量这么大。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赵高没有为难你吧?”
“他要是为难我,我断难以活到现在。”高渐离冷冷地说,“叔宋,为何是你?你又为何总要缠着我?”
瑾娘讷讷不知道说什么,高渐离的语气十分冷淡,甚至于盛气凌人,然而他脸上那般痛苦的神情,却是瞒不过瑾娘的。
“当日荆卿在易水边与我践行,我本欲与他共成刺秦之业,只是他已有秦舞阳,我便答应他,若他刺秦不成,便由我代他完成……”高渐离说着,手下有一下没一下拨弦,声音尖锐。
“可是,是我先怯了。荆卿死后,秦兵大肆搜捕他的门人。那些秦兵凶悍强壮,我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呢?我只好跑了,躲了起来,躲到宋子城,你父亲的酒馆中。”高渐离曲风一转,又成娓娓倾诉。
“谁料我会遇见你?你摘桃花赠我,你在城外候我,你说要同我学击筑……每一句,我都记得。瑾娘,我本差点就忘了易水边上对荆卿的承诺,可是天意又让我到了赵政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