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笑,不要笑。”嬴政在她耳边喃喃,吹出的气息像是舔吻,让瑾娘心里发慌,“为什么你会这么难过地笑?朕不会强迫你的,你不要用这样的神情对着朕,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
马上就要哭出来?瑾娘怔了,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将一切情绪尽深深隐藏,为何嬴政仍然能瞧得仔细?
寝宫内没有其余的乐师,伺候的宦官和宫女都很识趣,只得一个眼神的示意,便都退了下去。
嬴政小心翼翼地揽着瑾娘,一边伸手把拦在两人之间的筑琴推开,一边去解她腰上系着的丝带。这种时候,嬴政格外温柔,柔情缱绻如水,比起高渐离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让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那个千古一帝秦始皇。
史书上说,他凶暴残忍,而且因为母亲赵姬和嫪毐的事情,歧视乃至仇视女性。他不立皇后,似乎也佐证着这一点。可是他为何又对瑾娘如此温柔,仿佛捧在他手心里的是一块无瑕美玉?
瑾娘猜不出原因。她倚在嬴政的臂弯里,感受不到多少温暖,却听见这个人的心跳,沉稳有力,每跳一下,仿佛都影响着瑾娘的呼吸。被他整个裹在身下时,瑾娘想,如果没有高渐离,也许她会有兴趣去研究这个男人。
万事开头难。此话对于这种事也适用。头回瑾娘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第二回竟然也没那么痛苦了。大概是高渐离不在此处,她没有太多心理压力,至最后,甚至还有些微的快感。她闭着眼睛,汗在额头上淌着。
如果这个抱着她的人是高渐离……
如果荆轲不存在,嬴政也不存在……
如果他们还在宋子城中……
最后嬴政喘息着伏在瑾娘身上,犹带些凉意的手探向她的小腹,轻声道:“阿靖乖女,给朕生个女儿,跟你一样漂亮的公主,朕将赐她一个郡做嫁妆。”
瑾娘虽心神恍惚,听闻此话,心内也是一沉。她还未曾想过生儿育女的事情。若她真的生下了嬴政的子嗣,恐怕和高渐离便再也没有可能了。嬴政这人也真有意思,他求长生不老,又要子孙遍地开花。
夜已更深,嬴政将瑾娘抱起来,回了就寝的地方,却并不是他第一次幸瑾娘时所宿的宫室。嬴政解释道,是怕刺客在其中埋伏,故时常会换地方睡觉。
瑾娘想起不知在哪里的一本史书上看到,说秦始皇“行踪诡秘”,把眼前这个人跟“诡秘”二字一联系,挺冷的笑话,可是她还笑了出来。始皇捧着她的脸道:“阿靖,你就这般笑着最好看。朕知道你是开心的。”他又说:“待朕得了长生不老药,分你一半,让你永远不老。”
秦朝的男人也爱说些甜言蜜语哄女人开心么,即使他身为天子?瑾娘不愿去信,只作是嬴政意乱情迷时胡乱许下的诺言。她说:“多谢陛下厚赐,只怕妾没有这个福分。”不愿去看嬴政,她阖上眼睛,没多说半个字。
嬴政开心地盼着徐福将长生不老药带回来,转眼间,又到了冬天。
寒冬并不好熬,两千年前的咸阳还要冷上许多。每天,咸阳城外的道边都有冻饿而死的尸殍。首都如此,其余地方更不用说了。
在瑾娘的印象里,冬天就是咸阳城里永远铅灰色的天空,树木一律只余黑色的枝桠,将天空割裂成几块,筑弦因严寒,声音凝滞,连高渐离这样的高手,击筑时都多有荒腔走板;宫墙,屋顶,复道台阶和瓦当俱是阴惨惨的颜色。
宫室中为取暖而生火盆,火焰熊熊,看着倒也热闹。入夜后,宫娥常围坐在火盆旁闲聊,有的乐师还会取出乐器来鼓乐,倒也惬意。
高渐离便是在这群宫女中格外受欢迎的乐师。他虽然目盲,却生得好看,脾气又好,只击筑,有时唱歌,从来不多废话一句。瑾娘如今身份不同,是为夫人,自然不好和宫女们挤坐在一起凑热闹,只后来听宫女说,高渐离击筑后,常问一句:“靖夫人可还好?”
他定然关心瑾娘,却不肯与瑾娘独处,更不愿亲自去问瑾娘。
一日黄昏之时,瑾娘正坐在廊上的火盆边取暖,见一宦官走过,端着托盘,上面摆放着木制的酒樽和盐盬等物,不由好奇拦住他问:“宫中防火烛,大人为何还用木制的器皿?”
宦官回答:“靖夫人有所不知,这是送去给乐府高先生的。以前给他用铅制的用具,谁知隔天去收时,全都不见了。他是个瞽人,问他,也不说,我们再给他拿一套,又不见了。算起来,被他扣下的铅皿,少说也有二十斤了。我们都没奈何,只好换了这木制的,他就算丢到火里烧着玩,也随他了。”
瑾娘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来,险些踢翻地上火盆。她说:“这些东西,我给高先生送过去。”
宦官连忙赔笑:“下仆怎敢让夫人——”话没有说完,早被瑾娘夺了托盘去,沿着走廊走远了。
瑾娘怎么就没有想到,原来这酒器餐具是铅制的!高渐离留下那些铅做的酒杯定然不是为了搞收藏……她心里发慌,又暗自庆幸,也许她可以阻止得了高渐离。在秦宫中,除她宋瑾,又有谁能与高渐离相熟如期?
走到高渐离居住的院落之外,又听到他在击筑,偏偏还是《琴师》之曲。瑾娘砰的把托盘掷到地上,踹门进去。高渐离背对她击筑,听得这么大的动静,才少停动作,偏头道:“粗手粗脚。”
几日不见,他倒是学会了用老爷腔调埋怨人。
“藏在哪里?”瑾娘也不废话,直言问道。
听到是瑾娘的声音,高渐离有点慌,竹板碰着弦:“靖夫人……你……你……”
瑾娘没跟他说话,走近房中,四处逡巡。高渐离看不见,藏东西的手段想必也不会多高明。她前世古静玩密室逃脱游戏可是战无不胜的,找东西岂会难得倒她。
“靖夫人……瑾娘,瑾娘,请你离开,如今你是妃子,一个人来这里,叫人看见不好……”高渐离低垂着头,紧紧握着筑尺,却没有动,只喋喋劝她离开。
“你将那些铅的杯子碟子碗都弄哪去了?”瑾娘跟抄家一样乒乒乓乓把高渐离乱如狗窝的住处翻了一遍,脏内衣袜子倒是不少,却不见那些器皿。
“他们都没有跟我要,你凭什么过来索取……瑾娘,你不是这样的人,请你快离开,免得教人怪罪。”高渐离捧着筑背对着瑾娘的声音,筑尺再度击弦,换了支曲子。瑾娘心里一动,她突然静了下来,仔细听着高渐离的筑声。
就音色而言,她绝对是个中高手,因为她曾经是靠编曲吃饭的。高渐离弹的曲子不重要,只是那声音……高渐离看不见,但听瑾娘那边没了动静,他边击着筑,边竖起耳朵留心瑾娘,猝不及防的,脚步声骤至,他只觉一股大力从他手边夺走了筑,然后又听见筑被翻了个面的声音。
筑为中空的乐器,以便扬声。而高渐离的筑比她的筑沉了许多,沉得不正常。瑾娘就着火光,见筑里黑乎乎的一片,知晓那些铅的餐具,现在都在那里面呆着呢,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铅的熔点大约三百来度,高渐离将铅制的器皿在火盆中烧化,然后又浇入筑中。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完成这一切的,他可什么都看不见啊。瑾娘又心疼又心焦,扯过高渐离的手一看,依然是细白修长的乐师的手,只是手心处却有新近灼伤的痕迹。
高渐离正想说些什么,突觉手心一凉,水滴落在其上,那是瑾娘的眼泪。
“瑾娘,莫哭……你莫哭。”高渐离有些发慌,伸手去给瑾娘擦眼泪,结果因为他看不见,一巴掌打到瑾娘的鼻子上,慌忙又伸手去揉,“我是觉得筑声不够雄浑,故灌铅于其中。”
“高渐离,你当我是三岁小儿,”瑾娘咬牙切齿道,“筑里藏铅,声音便能雄浑,你骗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北风其凉
这一晚上瑾娘说了很多话,恳求,指责,将郁积在心里的事情统统都说了出去。高渐离缩着脖子坐在她对面,一句话都不敢说,脸色发白,活像被泥石流冲了一样。
他不敢反驳,一定是因为他心虚。瑾娘气得想打人,为什么他明明就牵挂着瑾娘,还要做出这等傻事?他也知道,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拿着灌满铅的筑去砸嬴政,该有多么困难。就算击中,也是死路一条……他可曾考虑过瑾娘的感受?
火盆熊熊烧着,里面的炭发红,映照那张被灌了铅的筑,格外不祥。瑾娘总算知道为什么近来高渐离的筑声听起来有些不对,起初还以为是天气太冷之故,果然还是她太天真了。
瑾娘怕是头一次这样坦率,她只是说,她爱高渐离,不是因为他是荆轲的朋友,不是因为他在易水边的一曲绝唱,也不是因为后来他筑里灌铅去击始皇不中而留名千古,瑾娘爱高渐离,只因他是高渐离。
“只是在筑中灌铅而已……”高渐离趁着瑾娘说累,终于闭嘴时,弱弱分辩了一句。瑾娘跟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想——”话没说完,被高渐离匆匆忙忙捂住嘴。这回倒是没再打到她的鼻子上,而是戳到下巴去了。
“荆轲没有做到的事情,我不会去妄试。”高渐离低声道,他的手掌温暖,在这样的寒夜里,仿佛是世间仅剩下的依靠了。瑾娘握住他的手,她失去了一切,唯不能再失去高渐离。
高渐离低声说:“瑾娘,如今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是我对不住你。就当是为我们两人都好,从此只做我们不曾相识。”
瑾娘摇头:“不可能。”
“瑾娘,你不要任性。”高渐离的语气又恢复一贯的平稳无澜,让瑾娘再度觉得,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他,“你和我不一样。你本来应该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嫁一个好人家,而我是荆卿余党,应死在乱军之中。荆卿也断不愿意见我如此,我有我的思量,对不住你了。”
“渐离……”瑾娘讷言,脑中一片空白,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叫出他的名字,试图做最为无用的挽回。
一年前还不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才经历半载暑寒,两人就成了这般?
“你在我这里逗留太久了。请回吧,靖夫人。”高渐离的声音又复清冷,那双蒙着阴翳的眼睛,也许是火光造成的错觉,让瑾娘觉得从其中流露出无限的悲痛来。
这话说得倒也是,瑾娘端着盘子气势汹汹冲到高渐离的居所,多少人都是看着的。他们之间本来就有些风言风语,她要是在这里留得太久,难免会招来什么麻烦。
她理平衣襟站起身,睥睨而视,有几分夫人的架势。瑾娘想了片刻,最终只叹口气,说道:“高先生,初至咸阳时,你说过,无论如何,好好活下去。如今瑾娘希望你也能做得到。”
瑾娘离开高渐离的住处时,必须要努力抑制,才能不让眼泪落下来。
第二日,瑾娘起床后方才梳妆毕,正取出筑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忽然门帘被掀起,闯进来一个人来。瑾娘抬头一看,心里叫苦,来者是胡亥。
胡亥披了一身黑色的裘衣,以红色的带钩为饰,头发一丝不乱地束起来,他今年有十二岁,身材快要长起来了,当他弯腰走进来时,看着像个成年人一般。
他也不看瑾娘满脸惊诧的神色,自顾自脱鞋进来,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他跪坐在火盆旁边,对着手哈气取暖,笑道:“这天气真够冷的,还好你此处算暖和,火盆添炭也勤,不然我非杀了这里的管事。”
瑾娘下拜:“见过殿下。”
胡亥去扶她,手在她的肩臂处多流连了一会儿。瑾娘问道:“殿下一个人来的,中车府令不会担心吗?”
胡亥说:“管他呢。我就是来看看瑾姐姐,管别人那么多有什么用。”他突然停顿住了,定定看着瑾娘,过了许久,轻轻叫了一句:“靖夫人。”
瑾娘被他这样的神情和语气弄得心里发毛,胡亥不待她回答,叹息道:“你成了我父皇的夫人,是吗?过个两三年,我也要娶妻了,我听说了我那未婚妻,父皇亲自定下的亲,御史大夫太叔的女儿,我从没有见过她。”
瑾娘说:“娶妻生子,必当为之。殿下还是宽心些好。”
胡亥倾身凑近她,忽然笑了:“也罢,不提这些了。我今天学了一首歌,唱给你听。”他顺手拿过瑾娘放在腿上的筑,随手击了几个音,便唱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声音低沉,像是怕被别人听去,只肯给瑾娘一人听一样。
蒹葭是秦风中的一首,瑾娘才不信胡亥是今日刚学,说他彩排多日,今日才在瑾娘面前唱出来还差不多。
平心而论,胡亥唱得并不难听。刚刚变声的男孩,声音故意拖长,尾音还花哨地打了个转,比蒙肃唱得要好多了。瑾娘却觉得万般不自然,只想寻个理由把他打发走。琴也弹完了,歌也唱完了,胡亥还是不肯走,却贼兮兮地凑近瑾娘,说道:“我听说一件有趣的事情,说是昨天晚上你在高渐离那里停留了很久,有人还听得你们争执。究竟是为何事?”
瑾娘暗自叹息。隔墙有耳果然不假,只是胡亥这么快便知晓,倒是让她有点惊讶。瑾娘低头,声音平淡:“劳烦殿下操心,琐事而已。”
胡亥咧嘴而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当真只有琐事?瑾姐姐,你不要骗我。”他指指瑾娘的心口,又指向自己的心口,“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你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我也知道。父皇有妃嫔无数,他时常记不得你,可是我都记得。”
这话若由嬴政说出来,估计效果就大不一样了;可是偏偏是从十二岁的胡亥嘴里说出,就像中二少年宣称“我是宇宙之王”那般,倒让人觉得好笑了。瑾娘不以为惧,笑言:“殿下辛苦,妾不过是小小乐师,何值殿下如此?”
胡亥倾向瑾娘,将她的手拢住,攥紧她的指尖,抚摸着瑾娘指头上击筑磨出的茧子来。他附在瑾娘的耳边低语。
“你是我父皇的嫔妃,岂能与一个乐府令有染?被人发现是要处死的。”
“殿下慎言,并无此事。”瑾娘皱眉道。
胡亥正要说话,忽然门口传来少女笑吟吟的声音:“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