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谨容此时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突然增重的赋税上头。陆、林、吴三家是官户,自然没什么大的直接的影响,可是下头的佃户和一般的人家却过不下去了。只因这佃户,自己没地没工具没耕牛,不但要交一半的租子付给地主,还要按着人头交纳税赋。更有那许多没有什么倚仗的商户,被逼迫得苦不堪言。
韩根站在帘下,语气沉重地同林谨容汇报外头的情况:“赋税太重,有些佃户已然准备逃到其他地方去,明年春耕必将无人可用。原本除去正常的税外,每交一石粮食还要再交二升为鼠雀耗,加耗之外又要再加一斗。再有义仓税,丁口赋有逃亡的便又加诸到其他没逃走的人家身上去,一石正苗非三石不可了纳,远远超出了规定的数额。再有徭役,简直让人咂舌。”
林谨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却听得韩根继续道:“这还不算,今秋的税赋不在平洲收取,要支移到太明府去,再由太明府统一运往北边。但又不要东西须得折变成其他钱物,米价每斗只值五十文的,折成一百文,加上二十文的仓耗,若是不肯自己送去太明府,便再加脚钱二十文,如此,便成了一百四十文已然是原物的近三倍,一年又要征收五年的税赋,谁还敢留下来?马庄头已然嗓子都喊破了还是留不住人,每每一觉醒来,便又空了几家人。奶奶还得尽早拿出个章程来,不然明年这大片的土地就只有放荒了的。”
“这个章程不好拿。大势所趋,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法子,有心无力。”林谨容苦笑不已。明年的春天谁还管得着这个?那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会乱,为什么会从几十个兵士哗变演变成后来那个样子,为什么那些人冲进城以后,见到富贵人家便如同狼一样的凶狠,刀子砍在人身上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现在可算是明白了。
人家不能活下去了,凭什么他们苦死苦活种地,临了却流离失所,连饭都吃不饱,孩子都养不活?可惜她知道了也仅只是知道了而已。经过这些年的努力,她本以为自己懂得了很多事情结果到现在才发现,她所不知道的东西还太多,这个世界远比她所想象的更加严酷和恐怖。她所做的那些事情和这些比起来,只不过是一片干旱的土地里微弱的一滴水,改变不了什么。
送走韩根,林谨容立即起身去寻陆建新,她那里压抑着情绪激动地把这些事情说给陆建新听了,陆建新也不过是淡淡地回了她一句:“知道了。”
林谨容不由沉默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陆建新是做过官,管理过一方的人,他那些钱财是怎么来的不言而喻,他如何会不知道?不知道的,听到以后会觉得惊人吓人的不过是她这个一直藏在深闺里的妇人而已。
陆建新见林谨容沉默不语,明显是另有思量,便用力敲了敲面前的几案:“你不会又想减免租子了罢?”林谨容还未回答,他便疾言厉色地警告她:“二郎媳妇!你小心了!你可是钱财多得没有地方放了?没有谁家的日子好过,你再带头这样做,是要逼其他人家恨你,恨二郎,恨我,恨陆家!你若再自作主张,休怪我无情!
毅郎见他疾言厉色地斥责林谨容,吓得立即哭了起来,上前紧紧抱住林谨容的大腿不放,一迭声地只是喊:“娘!娘!”喊完了又大声哭喊:“爹爹!爹爹!”
“你干什么?吓着孩子了!有什么不能好好的说?”林玉珍忙在一旁打圆场:“阿容什么时候说过要减租?去年就免了租的,现下家里正是要用钱的时候,若是明年再荒废了地,可拿什么来吃用?对吧,阿容?”
林谨容将毅郎抱起来软声哄着,不愿与陆建新再多说一句话。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说多少都是白搭,不如不说。若是佃户全跑光了,荒废了地,富户们还能剩什么?什么都剩不下。她知道客观来说减免租子容易犯众怒,也知道她减免了也不起任何作用,但她就是不想看到陆建新那副嘴脸。
陆建新见她倔强不语,冷笑道:“传我的话下去,这些日子不许二奶奶出门,更不许传什么缄租的话下去,该收的租子一粒粮食也不能少!”
就这样吧。林谨容沉默地抱着毅郎走出去。
已是深秋,天气已然黑得早了,不过酉正时分天便暗了下来,太阳早就滑下地平线,天边只余几丝光亮,反倒衬得阴暗处更加的黑。陆缄轻轻掀开帘子探头进屋里去瞧,但见屋里黑幽幽的,灯也未点,人声也听不见半点,不由皱了眉头看向立在帘下的樱桃。
樱桃赶紧道:“奶奶从太太屋里回来后就是这样的光景,四少爷早前哭得乏了,回屋就睡着,奶奶怕吵着他,所以没传饭,没点灯。也不知二爷今日回来,只当是要明后天才能到家的。”
陆缄便挥手让她下去,自进了屋。房里黑幽幽的一片,只有廊下的灯笼透过窗纸射进一点微光,空气里带着一股女人身上的甜香味和小孩子身上的淡淡奶香,又暖又香。陆缄小心翼翼地按着记忆摸进里屋,立在了床前。
他听见帐子里传来细微的熟悉的呼吸声,忍不住轻轻掀了帐子,伸手往里探去。手先触到的是冰凉的青丝,接着又触到一张温润妁脸,“阿容…”陆缄凑近了,将自己有些冰凉的脸紧紧贴上那张脸,小声道:“你受委屈了。”
林谨容的双臂迅速缠住了他的脖子,抱着他的脖子无声地哭了起来,眼泪迅速浸湿了他的衣领。陆缄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紧紧抱住她,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小声道:“莫哭,我回来了。”
林谨容靠在他的胸前,哽咽着道:“二郎,一定会乱!非乱不可!”
“不怕,有我在。”陆缄适才已然听芳竹、春芽、韩根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再加上路上的所见所闻,心里自然是有数的。对于林谨容的担心,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忧虑,却不肯再说给林谨容听,平白增加她的忧虑,只含了笑道:“先起来洗脸吃饭,我们慢慢地说。看,毅郎都给你吵醒了。别吓着他。”
林谨容回头去瞧,果见毅郎侧着身子趴坐在她身边仰着头看着他夫妻二人,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双小眼睛微微闪着光。林谨容不由羞红了脸,“哧”了一声,低声骂道:“这坏家伙,醒了也不吱声。”
陆缄轻笑一声,伸手去把毅郎抱起来,低声道:“他已经够乖了。”毅郎小小软软的身子紧紧贴在他身上,将手牢牢抱紧他的脖子,轻轻喊了一声:“爹爹,你回来了。”
陆缄心里顿时化作了一汪春水,将嘴唇贴在毅郎的头顶上摩裟片刻,轻声道:“是,爹回来了。毅郎乖不乖?”说了才发现自己每次隔短时间见着毅郎,问的都是同一句话。
毅郎不答,只紧紧贴着他,又伸手去拉林谨容,摆出了一副贪心的样子,扯着父母不放手。
林谨容心里一酸,脑子一热,贴着陆缄的耳朵轻声道:“要不,我们设法把毅郎先送走吧。我怕,我舍不得我的毅郎受苦。”原本以为要一个人独立完成的事情,现在却因一个黑暗中的拥抱,让她突然觉得陆缄也许会帮她,于是便带了无数的希望和渴求。
陆缄身子一僵,半晌无言。
林谨容失望之极,慢慢从他身上滑下来,轻轻躺回床上,决意不再指望他。却听陆缄轻声道:“此事当从长计议。先吃饭,我再细细与你说。”
第454章 天命
陆缄唤进樱桃等人来把灯点亮,摆上饭菜。先把毅郎交给豆儿和潘氏去吃他自己那份饭菜,打发走跟前伺候的人,接了林谨容递过来的汤,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些:“我在太明府那边时听说潜州又发生了民乱。我和太明府的好友算了一算,这几年间,约有二十多个州相继发生民乱,暴动者少则数十,中则数百,大则上千,处处蜂起,杀死的巡检、县尉约有五六十人。”
林谨容垂着头扒了一口饭:“不知这个世道是怎么了。”
陆缄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从武义码头过来,原来住在山下的人,大半都跑上了山。盗匪横行,行人结伴而行,根本不敢单身行路,就是白天也有人抢人!武义附近有一家人,前些日子粮仓给人抢光了,连一粒粮食都没剩!还被烧了房子,杀死了人,一家老小哭得好不凄惨。”
林谨容抬起头来看着他:“所以,平洲这边是迟早的事情……必须送走毅郎。家里人也要劝。”她再不用大概,也许之类的词语,而是用了肯定的语气。
陆缄盯着摇曳的烛火低声道:“他们不会信的。我今日已然试探过他们的意思了,就连六弟跟我一路行来,都笑话我是多虑了。”陆建新更是直接斥为妖言惑众,无稽之谈。理由一成不变,守兵可不少,俞宗盛的雷霆手段在这里,这赋税也不是就平洲这一片如此,好多地方都这样,也不见得就舌l到哪里去了。
林谨容听他的意思,似是真的与她一个看法,于是更加挺直了身子,道:“那我们……”
陆缄看看远处欢欢喜喜吃饭,不时还同潘氏、豆儿撒撒娇的毅郎,轻轻点了点头:“再仔细商量罢。”
他信了她!虽则陆缄能做出这个判断更多来源于他平日的所见所思,也离不开她随时敲边鼓,可是作为一个男人来说,还自诩为有一定见识主意的男人来说,他能生出与陆建新等人完全不同的看法,敏锐地意识到危险,相信她,赞同她,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那么沉重的担子一直压在她身上,现在终于有人可以和她分担,林谨容又激动又难过,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呆怔怔地看着饭碗里的饭粒。
陆缄见她只顾发呆,以为她是被吓着了,便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头上,忧虑地道:“阿容?”
林谨容抬起头来看着他笑,眼睛亮得犹如星子,笑脸犹如盛开的茉莉,素白雅致芬芳。
“呃……”陆缄有些奇怪,刚才还那副模样,怎地突然又换了张笑脸?于是忍不住仲手去探林谨容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确定她还正常,便严肃认真地道:“情绪起伏太大不利于养生。”
林谨容“扑哧”一声笑出来,替他夹了一块豆腐:“多吃点。”
过不得两日,毅郎便有些不大好,请大夫看了效果不是很好,林谨容便张罗着要给他请神求佛。林玉珍在平济寺求了一道签,请了老和尚解签,道是犯了小人,顶好往南方寻户八字相合的人家寄养方能平安茁壮。林玉珍疑虑重重,虽少不得请了人打听,可也不曾就往江南推想。林谨容一是生恐引起她与陆建新怀疑,二是尚未说动陶氏,并不敢做得太明显,便老老实实留在家里从旁偶尔给句暗示,煽风点火。
与此同时,陆缄频繁往来于各处,又去林家、吴家、诸先生那里,目的是想劝他们早作打算,诸先生自不必说,已然阖家都在准备搬迁的,林老太爷虽不明确表态反对陆缄的看法,却也不配合他,只不过听着便罢了,陶氏更是不放在心上,觉着反正林慎之、林谨音都在江南没什么可担忧的,吴家则是见过他一次后就婉拒。他做得太突出,成了俞宗盛的眼中钉,肉中刺,便派人上门来请陆建新去新建起来的安抚使府喝茶。陆建新去得一趟回来,勃然大怒,铁青着脸把陆缄喊去打了一顿板子,不许他再出门,更不许他再说要乱的话。
竭尽全力还是这个模样,自己反倒成了疯子,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陆缄没有其他办法了,和林谨容商量:“现在我和诸先生一样被人看作是妖言惑众的疯子了,可我若不劝他们,于心不忍,我若再劝他们,我只怕还等不得那一日就要先给家里招祸。不如你带着毅郎先走吧。”
若是从前,林谨容一定毫不犹豫地抱着毅郎走人,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又觉着不舍了。因为她突然不确定,那一年陆缄最后是否活了下来。陆缄见她沉默不语,却又是另一种思量:“当然,就这样贸然带着孩子走,万一不曾发生匪乱,将来不好回来。就按着原来商定的法子,把你姐夫的八字拿给人算。我把珠子铺交给父桨再去求求祖母,想来就不会太过为难我们,等过些日子没事我自来接你们。”
可到底还没等到他二人付诸行动,平洲这边组队同行的商船便在武义码头附近的江面上被抢,死伤数十人,货物全被抢光,船被烧了大半,受损的商户富户一起到知州府、安抚使府中结队请愿,都是要求要剿灭山匪并江匪的。
俞宗盛表现出十二分的强硬,立时同意了众人的请愿诉求,调动兵马,预备剿匪。当然,国库空虚,驻兵们的兵饷也很少,所以需要富户们支援。因着此番也有陆建中的一船货,陆建中少不得也跟着出了血。
在这种时候,无论是有多么完美的计划都是不适宜出门的。眼看着入了冬,林谨容焦虑得半宿半宿的睡不着觉,即便是做了万般准备,得到了陆缄的支持,她对未来也突然不确定起来。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前世掌握的东西实在是少得可怜,她竟然不知道当年俞宗盛是否真的派兵攻打了匪徒,更不知道最后战局如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离那个可怕的日子还有一个月有多,她虔心祈祷着。
发兵那一日,乃是冬月初六,黄历上说是诸事大吉。据言,官兵与众匪徒激战三天三夜,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捷报传来的那一天,天上飘着小雪,陆缄和陆建新被得意洋洋的俞宗盛派人“请”去安抚使府分享他胜利的喜悦。
“一切尽在鄙人掌握之中,蚂蚁安能撼动大树?”俞宗盛故意以素酒一杯敬陆缄,当着众人的面问他:“敏行如今是否心安了?”不等陆缄回答,又语重心长地教训他:“年轻人,谨慎是好事,但谨慎过了头便容易畏首畏尾,一事无成。”意思是陆缄胆小如鼠,又接着嘲笑:“诸先生年纪大了,大冬天的搬家也真是辛苦。”
陆建新很恼火,连带着恨透了俞宗盛,暗自诅咒俞宗盛不得好死,怎奈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勉强忍着气回了家,便对着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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