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荔枝值夜,那便是桂圆值夜,可桂圆人都上了外头的榻,还记着怎样委婉地提醒林谨容把钥匙交回给自己管的事情,想来想去都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不由纠结得要死。
第25章 古埙(一)
秋寒渐重,这夜下了一场秋雨。
有雨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由来一阵寒凉,林谨容惊醒过来,看着屋角那盏昏黄的青瓷油灯发起了愣,她没有做噩梦,在见到陆缄之后,她反而再没有做过噩梦了。这,算不算是一桩好事呢?
正自怔忪间,忽听门“吱呀”一声轻响,林谨容赶紧闭上眼,从睫毛缝里看出去,桂嬷嬷抱着一床被子,轻手轻脚地为她添上,又走到油灯边检查是否还有灯油,见一切妥当,方才又轻轻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林谨容紧了紧被子。桂嬷嬷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乳母,每夜总是要起来一两次,看她,也看桂圆。这会儿给自己添被子,必然也给桂圆添了被子。只可惜,桂嬷嬷有桂圆;而桂圆,也幸亏得是有桂嬷嬷。
林谨容探手摸了摸枕匣里的两把钥匙,轻轻一笑,这些天来桂圆欲言又止的神色和纠结全都在她眼里,但这钥匙,桂圆是永远也别想再要回去了。就像有些东西,是她的,如果她不想给,谁也别想拿走。想要,除非她不要。
她又想起那件事——她记得,有许多地方因离京城较远,实物运输困难,许多赋税便改为征银或折银,今年平洲丰收,明年平洲仍然是大丰收,且明年对于平洲和清州来说,乃是一个转折之年,上供钱改作了买银入贡。有许多税户无银,便向银铺兑换,具体数目她不知晓,她只记得那一年平洲和清州都有人因此发了大财。在那之后便有人常到京中去买银,在赋税征收之际牟利。
所以她特别想开个银铺,可这个愿望只怕轻易不能达成,但最起码可以从中赚一点吧?但论到本钱,她唯一能打主意的就只有陶氏。陶家富裕,陶氏陪嫁不少,其中颇多金银之物,倘若能得到陶氏的支持,再进而联合陶家,由陶家出面去做这事儿,不赚都难!
但她一个深闺少女,基本没怎么出门见识过世面,突然开这口,绝对会先让人觉得好笑从而不信,而后待到事件真实发生了,又会让人觉得蹊跷引起各方猜疑,引起诸多麻烦。怎样才能平安顺当地达到这目的呢?这个问题林谨容想了好几天,到现在仍然是没有一个头绪,再想到过了明日陶家母子就要回清州,而自己却被禁足在这巴掌大的一方天地里,不能出门,机会稍纵而逝,不由辗转反侧。悱汎囵墵
天亮时分雨仍然未停,屋内比平日阴暗了好几分,荔枝照例提了盥洗的热水进去,准备伺候林谨容起身,却见林谨容早就穿戴整齐地坐在了窗边,正对着开了一条细缝的窗子望着外头的蒙蒙雨雾发呆。
“姑娘怎么起得这么早?也不唤人?”荔枝放了铜壶,担心地跑到林谨容身边,侧头去看她的脸,却被林谨容的两个淡青色眼圈给吓了一大跳,不由脱口而出:“可是夜里又做噩梦了?!”
林谨容轻轻摇头,发愁地道:“明日舅母和大表哥就要走了,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我想为他们送行,却又怕为难母亲。”
荔枝沉吟道:“三太太现在是不太方便去替您求情的。”
随着林老太爷一系列发作下来,二老爷挨了训斥,三老爷挨了打,林亦之、双胞胎、林谨容受罚,林慎之被带到听涛居去开蒙受教,陶氏那日顶撞老太太的事情也被有心人顶了出来。只是吴氏迟迟不走,这件事才被暂时按了下来。
可这笔账始终是要算的。因而三房现在要的是低调,林谨容挨了罚就该乖乖躲在房里抄书写字,反思做女红,哪怕出去同即将离去的舅母和表哥吃顿告别饭是应该的,三太太或是林谨音又哪儿敢去替她求情!
林谨容把细白的手伸进黄铜盆里无意识地撩动着水,轻轻叹了口气:“你把我那对古陶埙取一只出来,寻个漂亮的盒子装了,拿去五姑娘那里。就说,舅母此番前来,给了我一些极品龙凤团茶,我舍不得一个人独享,请她一同分享。”
那茶倒也罢了,终究是要喝掉的,可是那古陶埙意义可不同。荔枝心疼不已:“姑娘,那对古陶埙可是您的宝贝,还是舅老爷千方百计为您寻的十二岁生日贺礼,就这么分了一个给五姑娘,她又不是真心喜欢,不是糟蹋了好物么……”
姑娘们都有点雅致的爱好,比如琴棋书画,莳花弄草,调香品茗等等。林谨容爱好分茶也就罢了,但偏偏就喜欢吹那听上去呜呜咽咽的埙。而五姑娘呢,本是不喜欢的,后来见了陶舅爷送给林谨容的那对古埙,听人说了一个古朴典雅后,竟就千方百计地想从林谨容把那古埙弄了去。可她一不是真心喜爱,二不会吹埙,林谨容怎么也不肯分她。没想到今日却要主动双手奉上。
林谨容垂下眼眸:“以后又再想法子换回来就是了。舅舅若是知道原委,也不会怨我的。”林五既不是真心喜欢,她就让林五过过这新鲜劲儿,待日后有了钱,再另外寻贵重之物去换回来也是一样,眼下最要紧的是见上陶家母子一面。
除了请大房在中间转圜以外,确实也没其他法子了。荔枝叹了口气,自靠墙的书橱内取出一只精工细作的雕花紫檀箱子,打开盖子,掀开素锦,露出一对古朴素雅,做工精细的陶埙来:“即是如此,姑娘就挑一只自己喜欢的留着吧。”
林谨容的手指在陶埙上轻轻一触,又收了回来,撇开眼神道:“任是一只都一样。”这对埙,前世她当作嫁妆带去陆家之后不久就出了问题。那一日,陆缄让她拿出来吹奏把玩,才发现莫名不见了一只,怎么都找不到,陆缄还讥讽说埙长了翅膀自己飞了,就像她故意骗他似的,她虽有追查,却什么都没查出来,这埙的去向始终成迷。怎么又想远了?林谨容晃了晃头,把思绪压下。
荔枝无奈,只得按着自己平日的观察,将林谨容经常把玩的那一只留了,另寻了个小巧精致的锦盒装上另一只埙,打了油伞迎着绵绵的秋雨,踩着青石板路去了。
“姑娘可受委屈了。”桂嬷嬷在一旁看得分明,用银簪子从瓷盒子里头把那细心调制的香雪面脂挑了些出来给林谨容细细涂在脸上、颈上、手上,替林谨容轻轻揉开,无声地叹了口气。
林谨容笑道:“没什么,乳娘不觉得我长大了么?”
“姑娘是长大了。”桂嬷嬷神色复杂地看着巧笑嫣然的林谨容,姑娘越来越大,越来越有主意,有事儿也不似从前那般爱和自己商量了,而是爱拉着荔枝背地里偷偷商量,这几日还教荔枝写字认字……可是桂圆那丫头,没心没肺的,偷懒耍滑不说,还嚷嚷着让自己问姑娘要那金银箱子的钥匙。
若不是自己的女儿,她倒敢开这个口劝姑娘说没有大家女儿自己系着钥匙跑的,可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怎么也开不得这口。况且,姑娘这般宽容忍让桂圆这没规矩的死丫头,何尝又不是看在自己奶大她,尽心尽力照顾她的面子上?再贪心,那就是人心不足了。
因此桂嬷嬷做完了手里的事情,也就告退:“老奴去外头看看,桂圆这丫头赶早就去拿的早饭,怎么这么大工夫了,还不曾见她回来?”
林谨容一笑,幸好桂嬷嬷不曾开口。
桂嬷嬷在帘下立了不久,就见桂圆撑着一把油伞提着食盒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上了如意垛,先把滴着水的油伞交给豆儿,又在棕垫上把鞋上的水渍擦干,方迎上了桂嬷嬷,低声道:“娘啊,你同姑娘说了没有?”
桂嬷嬷冷厉地瞪了她一眼,一手接了食盒,一手暗暗使劲掐了她的一把,冷声道:“没有,也不许你提半个字,不然老娘请你吃竹板炒腿筋肉!”
桂圆痛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嚷嚷,不高兴地沉着脸跟桂嬷嬷进了屋,探头看了看里屋,一边与桂嬷嬷一同布置碗筷,一边好奇地低声问:“我刚才遇到荔枝了,她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桂嬷嬷还未开口,就见林谨容走了出来,温和地道:“我让她去请五姑娘来喝茶,我今晚想陪陪舅太太吃顿告别饭。”
桂圆立时又瘪了瘪嘴,跑腿可以拿赏钱的事情,以前可都是她去做的,现在怎么就渐渐成了荔枝?于是委屈之色就浮上了脸,桂嬷嬷忙轻咳了一声:“赶紧热帕子递给姑娘拭手!”说着跨前一步,把桂圆的表情挡住了,不叫林谨容瞧见生厌。
林谨容却早把母女二人的神情举止俱都看在了眼里,只顾埋头吃饭,当做什么都不曾听见看见。除了荔枝,换谁在身边伺候不一样?最起码桂嬷嬷是真心待她,也还知晓分寸。
少倾,荔枝带着一身湿气赶了回来,道:“姑娘,五姑娘收了埙,非常欢喜,答应马上就过来。可奴婢看着她房里的人都在收拾东西,似是要出门的样子,也不知来得及否?”
“问到是什么事了么?”林谨容看了看窗外,秋雨仍然下个不休,这种天气林家的姑娘却要出门,那必是遇到什么不一般的事了。
第26章 古埙(二)
荔枝眨了眨眼,轻声道:“似是大少爷要请陆家兄妹去东郊的平济寺去赏枫叶。奴婢见信儿遮遮掩掩的,便刻意说明,您是为了同舅太太告别的事情。”
林谨容见她如此通透,似是已然看透自己对陆缄无意,心中不由一惊,掩盖似地轻轻捏了她一下,低声嗔道:“尽吓唬我,你都这样说了,五姑娘就一定会来的!”
荔枝打量着她的神色,故作调皮的一笑。心里却暗道可惜了。听说这几日陆缄在平洲拜见了几个有名的文人雅士之后,声名鹊起,被许多人家看好。大房趁着四姑娘、六姑娘、七姑娘尽都被禁足,便卯足了劲一会儿请林玉珍领着陆家兄妹来做客,一会儿又安排一起出去游玩。
今日便又是大少爷出头,请陆缄去观赏枫叶,陆缄去,陆云必然也趁机要去,那五姑娘也顺理成章要去陪表妹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大房的意图谁都看得出来,可是林玉珍、老太太、老太爷都没表示反对,也就没人敢多一句嘴。就算是二太太,也只是敢发作发作下人而已。
分明是四姑娘排行在前,也比五姑娘温柔敦厚,人才更出众的,老太太还是偏心!荔枝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多时,“吧嗒、吧嗒”的木屐敲击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来,林五人未到,声先到:“四姐姐,我来啦!谢谢你的埙啊,我太高兴啦,你在做什么?”
林谨容迎出门去,但见林五凤眼笑得弯如月牙,耳畔两滴泪珠似的珍珠耳坠,外披着件鹅黄色的披风,内穿一身崭新的粉绿织锦襦裙,小腰被一块墨绿色的素锦腰封缠得不盈一握,两缕墨绿色的如意结丝绦系着两块温润洁白的羊脂玉压裙,果然如同春天的绿柳一般清新可爱。
林五一手拦住要上前替她解披风的桂圆,笑吟吟地道:“我早就想来看四姐,也想去和祖父说,不是四姐的错,四姐不该受罚!可是……”她的凤眼弯了弯,带着些讨好和关心地道:“可是母亲说,祖父已经定了的事情不能轻易违逆,我若是再去生出事端,反倒是给你添麻烦!”
林谨容当日虽应了她,却也不曾指望过她会来替自己做什么证,便大方地道:“五妹有心了,大伯母考虑得也真周到,我那日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检讨受罚是应该的。来,这边坐,我已经让人去烧水了。”边说边做了个请的姿势。
林五的眼睛一弯,亲热地扶着林谨容的胳膊,小声道:“姐姐呀,我马上要出门,怕是来不及和你一起喝茶了。你直说吧,要我替你做什么,我立刻就去做。”
林谨容也不和她客气,直截了当地说了自己的要求,林五笑道:“这有何难?我马上就替你去说!”说完就急匆匆地跑了,一副害怕林谨容追问她要去哪里,做什么的样子。
林谨容目送着林五快活奔跳的背影远去,暗忖看样子是双方都有意把林五和陆缄配一对呢,但愿能成且莫似自己那般。
过了片刻,林五院子里一个小丫头过来传话,道是林五已经同大太太提过了,大太太答应在合适的时机和老太太说,让林谨容耐心等候消息。
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林谨容早就打扮妥当,还未曾有人来传唤。桂嬷嬷出去溜达了一圈,得知老太太为陶家母子饯行的宴席已经快要开了,猜着林谨容怕是去不成了,心中难过,却也只得来回话。
桂圆气得跳脚:“白白可惜那只埙了!指不定大太太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就没去说!姑娘呀,您太容易相信人啦!”
“住嘴!”桂嬷嬷担忧地看着林谨容,生气地骂了桂圆一句,桂圆噘着嘴缩到了一旁。
荔枝虽未表示什么,眼里却也全是对林谨容的怜惜。老太太心里怕是怨恨林谨容越过她直接找上林老太爷——林老太爷只要出面,不管怎么管,都会显着老太太管家无方,老太太心中有气,怎不找机会拿捏林谨容一下,晾上一晾?
林谨容默然起身,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沉思。难道说,不该她拥有的东西她果然不该拥有么?不!她不相信,她成功地阻止了父母因林亦之母子而引起的夫妻关系彻底恶化,她成功地把弟弟送到了老太爷的书房里。就算是这一次不行,以后也一定能成,她知道后来发生的好些大事件,只要有心,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这样一想,她紧绷的情绪就松了下来,转而回头对着众人道:“掌灯,摆饭。”
桂嬷嬷见她神色不动,丝毫没有从前那般轻易就爱眼红委屈的样子,心中暗暗纳罕,却也觉着这个安静沉稳的四姑娘更好,当下手脚如飞,不多时就把一切都安置妥当。
少倾,饭毕,林谨容洗手漱口完毕,命荔枝取了剩余那只埙,往窗边榻上坐了,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那埙听着声音不大,穿透力却极强,穿过绵绵秋雨,伴着雨声风声,似能将人心洞穿,再在胸腔里狠狠撞击上几个来回,叫人无端想起伤心事再忧愁起来。
桂圆却是没那么多伤心事的,只一脸的恨铁不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