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听过,不过老实讲,当时我以为你是开玩笑。”
“拿这种事开玩笑!啊!达达尼昂!”
“怎么不?连死都可以拿来开玩笑呢!”
“那本来就不对,达达尼昂,因为死是通向永罚或永生的门户。”
“就算是这样吧。不过,对不起,我们不要再谈下去了。今天再谈下去,我看你也该烦了。我吗,拉丁文本来没学会几个词,也差不多全忘光啦。再说,我对你说实话,从今天早上十点钟起,我就没吃过任何东西,现在这肚子里饿得鬼喊鬼叫啦。”
“咱们一会儿就吃晚饭,亲爱的朋友。不过,你想必记得,今天是星期五。在这样的日子,肉我是既不能看,也不能吃的。如果你愿意将就和我一块吃晚饭,只有煮蔬菜和水果吃。”
“煮蔬菜是些什么东西?”达达尼昂不放心地问。
“就是菠菜。”阿拉米斯说道,“不过,我再增加一些鸡蛋给你吃。这是严重违反规矩的,因为鸡蛋也是肉,因为鸡蛋能孵出小鸡。”
“你这筵席实在没啥可吃的,但为了和你待在一起,不要紧的,我甘愿忍受。”
“感谢你做出这种牺牲。”阿拉米斯说道,“这样的饭菜也许对你的身体没有益处,但对你的灵魂会大有益处的,请相信吧。”
“看来,你是决心要入教门啦,阿拉米斯。我们的朋友会怎么说?特雷维尔先生会怎么说?他们准会说你是逃兵,我事先提醒你。”
“我不是入教门,而是返回教门。过去我逃离了教会,追随世俗。你知道,我是强迫自己披上火枪手队服的。”
“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修道院的?”
“完全不知道。”
“那我就对你讲讲我的故事吧。《圣经》也教诲我们:‘你们相互忏悔吧。’那么,现在我就向你忏悔。达达尼昂。”
“那么我事先宽恕你。你看,我可是好心人。”
“不要拿圣事开玩笑。朋友。”
“那么,请讲吧,我洗耳恭听。”
“我九岁就进了修道院,在我差三天就满二十岁的时候,我就要成为教士了,一切都讲妥了的。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去一户人家。我很喜欢去这户人家,年轻人意志薄弱嘛,有什么办法!一位军官看见我经常给女主人念《圣徒传》,产生了嫉妒。那天晚上他没有通报就闯了进来。恰好那天晚上,我译了《犹滴传》①中的一个情节,拿了译诗朗诵给女主人听。她对我说了许多赞扬的话,俯在我肩头,和我一同重读译诗。说实话,我们的姿势未免有点放任,这刺坊了那位军官,不过他当场并没说什么。等到我出来时,他紧随我后面也出来了,赶上我问道:
“‘教上先生,您喜欢挨手杖吗?’
……………………
①该书叙述犹太侠烈女子犹滴乐死敌将,拯救同胞的事迹。
“‘不好说,先生,’我答道,‘因为还没有人敢拿手杖打我。’
“‘那么,您听着,教士先生,我今晚在这一家碰见您,如果您再来,我就敢用手杖揍您。’
“我想我当时吓坏了,脸刷的变得煞白,两条腿直发软,想回答他却找不到词儿,结果哑口无言。
“军官等着我回答,见我迟迟不吭声,他笑起来,转身进屋去了。我回到修道院。
“我是堂堂绅士,血气方刚,正如你看到的一样,亲爱的达达尼昂。这次侮辱是严重的,虽然没有人知道,但我感到它时时存在,在我的心底翻腾。我对上司们说,我还没有充分准备好接受圣职。这样,在我的请求下,圣职授任仪式推迟一年举行。
“我找到巴黎最优秀的武术教师,与他谈妥条件,向他学习剑术。每天一课,从不中断,学了一年。等到我受侮辱那天的周年日,我将道袍往钉子上一挂,换了一身骑士服,去参加我的一位女朋友举办的舞会;我知道那个军官也会出席。那是在佛尔斯堡附近的诚实市民街。
“那个军官果然在那里。当他含情脉脉看着一个女人唱爱情小调时,我走到他身边,不等他唱完第二节,就打断他说道:“‘先生,您是不是仍然不乐意我去贝叶纳街某户人家?如果我心血来潮不服从您的禁令,您是不是还要打我的手杖?’
“军官惊愕地打量我一眼,说道:
“‘您找我有什么事,先生?我不认识您。’
“我答道:‘我就是朗诵《圣徒传》和把《犹滴传》译成诗歌的那个小教士。’
“‘哦!哦!我想起来了,’军官嘲笑地说,‘您找我干什么?’
“‘我希望您能有闲工夫和我到外面转一圈。’
“‘明天早上好吗?我非常乐意奉陪。’
“‘不,对不起,不要等到明天早上,马上就去。’
“‘如果您要求非马上不可的话……’
“‘是的,我要求。’
“‘那么,咱们出去吧。’军官说,‘女士们,请各位不要动,我只出去一会儿,宰了这位先生就回来为你们唱最后一节。’
“我们到了外面。
“我把他带到贝叶纳街一年前也是这个时刻他侮辱我的那个地方。那次侮辱我刚才已经对你讲了。月华如练。我们都拔剑在手。交手的头一个回合,他就吃了我一剑,直挺挺倒在地上死了。”
“喔唷!”达达尼昂惊叫一声。
“当时,”阿拉米斯继续说道,“那些女士不见她们的歌手回去,而有人在贝叶纳街发现了他的尸体,身上狠狠地挨了一剑。于是,大家都认为是我收拾了他。事情闹大了,我被迫暂时脱下了道袍。在那个时期,我结识了阿托斯,而波托斯在我的剑术课之外又教了我勇猛的几招。他们俩劝我申请加入火枪队。我父亲是在围困阿拉斯的战役中阵亡的,国王很看重他,所以我的申请获得了批准。现在你该明了,今天是我回到教会怀抱的时候了。”
“为什么一定是今天,而不是昨天或明天?今天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给你出了这个坏主意?”
“这个伤口,亲爱的达达尼昂,是上天对我的警告。”
“这个伤口?唔!它不是快好了吗?我可以肯定,今天最使你感到痛苦的,绝不是这个伤口。”
“那是什么伤口?”阿拉米斯脸一红问道。
“是你心灵上的一个伤口,阿拉米斯,一个更疼痛难忍、更血淋淋的伤口,一个由女人造成的伤口。”
阿拉米斯的眼睛不由得一亮。
“啊!”他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掩饰住内心的激动,“不要谈这些事。我会想这种事!我会为爱情而苦恼!VanitasvaniCtatum!①照你的看法,我会为这种事伤脑筋,为什么人呢?为一个粗俗的女人,为一个女佣人?这种女人我在兵营里就可以追求,呸!”
……………………
①拉丁文,意为:“没有虚荣心啦!”
“对不起,阿拉米斯,我还以为你的目标更高呢。”
“更高?我是什么人,会抱着如此的奢望?我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火枪手,一个穷得叮当响,默默无闻的火枪手,一个痛恨种种束缚,在世界上到处奔波的火枪手!”
“阿拉米斯!阿拉米斯!”达达尼昂叫道,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朋友。
“尘埃,我要返归尘埃。人生充满屈辱和痛苦。”阿拉米斯继续说道,情绪变得挺抑郁,“所有把人生和幸福连在一起的线,尤其是金线,一根根都有人手里断掉了。啊!亲爱的达达尼昂,”阿拉米斯用有点悲伤的语气接着说,“相信我吧,等你有了伤口时,一定要把它藏起来。沉默是不幸者最后的快乐。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痛苦的痕迹,好奇的人会吸吮我们的眼泪,就像苍蝇吸吮受伤的鹿的鲜血一样。”
“唉!亲爱的阿拉米斯。”达达尼昂地深深地一口气说道,“你说的正是我自己遇到的事。”
“怎么?”
“是的,一个我钟爱,我倾倒的女人,刚刚被人用暴力绑架走了。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她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她也许成了囚犯,也许已经死了。”
“可是,你至少可以自我安慰说,她不是心甘情愿离开你的,你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那是因为她与你之间的通信被彻底禁止。而我……”
“而你……”
“没什么,”阿拉米斯接着说,“没什么。”
“所以你要永远弃绝世俗。你已经拿定了主意,下定了决心吗?”
“永远弃绝。今天你是我的朋友;明天,对我来讲,你只不过是个影子罢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你不再存在。至于世界嘛,它是一座坟墓,而不是别的东西。”
“见鬼!你对我说的这些话好凄凉。”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天职吸引着我,激励着我。”
达达尼昂微微一笑,根本不回答,阿拉米斯继续说道:“不过,趁我还在尘世间,我想和你谈谈您,谈谈我们的朋友。”
“我呢,”达达尼昂说道,“本来想和你谈谈你自己,可是我见你对一切漠不关心。爱情吗,你说‘呸’;朋友们吗,你说是影子;世界吗,你说是座坟墓。”
“唉!这一切你自己会看到的。”阿拉米斯叹息道。
“不要再谈啦,”达达尼昂说道,“咱们把这封信烧掉吧。它也许是向你报告你那个粗俗女人和那个女佣人对你不忠的消息。”
“什么信?”阿拉米斯急忙问道。
“你不在期间送到你家里的一封信,有人交给我转给你的。”
“这封信是谁写来的?”
“啊!是某个眼泪汪汪的侍女,某个处于绝望的轻佻女工写来的吧。也许是谢弗勒斯夫人的贴身女仆,她不得不跟她的女主人返回图尔,为了显示出迷人的魅力,她用洒过香水的信笺,并且用一个公爵夫人的勋徽作封印,盖在信封上。”
“你尽说些什么呀?”
“糟了,这封信我可能丢了。”达达尼昂一边装作寻找,一边别有用心地说道,“幸好世界是座坟墓,男人还有女人都是影子。爱情是一种你嗤之以鼻的感情!”
“啊!达达尼昂,达达尼昂!”阿拉米斯叫起来,“你真要命!”
“啊,总算找到啦!”达达尼昂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信。
阿拉米斯跳起来抓过信,不是一般地而是贪婪地读着,渐渐变得容光焕发。
“看来这位侍女文笔很动人啊。”那位送信人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
“谢谢你,达达尼昂!”阿拉米斯几乎是梦呓般说道,“她不得不返回了图尔。她并没有对我不忠实,她一直爱着我。来,朋友,来让我拥抱你,我都幸福得透不过气来啦。”
两位朋友围绕着令人肃然起敬的《圣克里索斯托文集》跳起舞来,也不在乎践踏着在地板上飞旋的论文手稿。
这时,巴赞端着煮菠菜和炒鸡蛋进来了。
“滚开,倒霉鬼!”阿拉米斯喊道,摘下头上的教士小圆帽扔在巴着脸上,“这些讨厌的蔬菜和可怕的甜食,什么地方端来的,就端回什么地方去!去要一盘煎野兔肉,一盘肥阉鸡,一盘大蒜煨羊腿和四瓶勃艮第陈年葡萄酒!”
巴赞望着主人,面对这种变化,简直不知所措,满肚子的不高兴,手里的炒鸡蛋落到了煮菠菜上,而菠菜全掉到了地板上。
“现在可是把你的一生献给天主的时刻啊,”达达尼昂说道,“如果你想对天主表示一下礼貌的话:Noninutiledesideriuminoblatione①”
……………………
①此处达达尼昂是故意学阿拉米斯的话:“带点眷恋之情事奉天主不是不相宜的。”但他的拉丁文蹩脚,说漏了“est”一词。
“带着你的拉丁文见鬼去吧!亲爱的达达尼昂,喝酒吧,该死的!趁新鲜喝,放开量喝,一边喝一边给我讲讲那边的情况。”
第二十七章 阿托斯的妻子
达达尼昂把他们离开以来京城发生的情况,向阿拉米斯作了介绍。这顿丰盛的晚餐,使他们一个忘记了论文,另一个忘记了劳累。达达尼昂见阿拉米斯很快活,便对他说:
“现在就差阿托斯的情况还不清楚了。”
“你认为他会遇到什么不幸吗?”阿拉米斯问道,“阿托斯可非常沉着,又非常勇敢,而且剑术非常娴熟。”
“是的,说得对。阿托斯的勇敢和机灵,我比谁都了解。不过我呢,宁愿以剑对长矛,而不愿意以剑对棍棒。我担心阿托斯挨了仆人的打,仆人打起人来,又狠又不肯轻易住手|Qī|shu|ωang|。所以,老实讲吧,我想尽快动身。”
“我尽量陪你去,”阿拉米斯说,“虽然我觉得自己还不大能骑马。昨天,我用墙上你看见的那根苦鞭抽自己,可是这种虔诚的练习实在太疼,坚持不下去。”
“亲爱的朋友,从来没有见过用鞭笞治枪伤的。你是因为身体不好,身体不好脑子也就不够清醒,所以我原谅你这种作法。”
“那么你几时走?”
“明天天亮就动身。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天你要是行,我们就一起走。”
“那么明天见,”阿拉米斯说,“你就是铁打的,也需要休息了。”
第二天早晨,达达尼昂去阿拉米斯房里时,看见他伫立在窗口。
“你在那里看什么?”达达尼昂问。
“老实说,我是在观看马夫牵着的那三匹骏马。骑着这样的马旅行,那真是享受王公般的快乐。”
“那好啊,亲爱的阿拉米斯,你就去享受这种快乐吧,那三匹马之中有一匹是你的。”
“啊!真的吗?哪一匹?”
“三匹中任你挑一匹。我骑哪一匹都一样。”
“马背上华丽的马铠也归我吗?”
“当然。”
“你莫不是开玩笑,达达尼昂?”
“自从你会讲话以来,我就没开过玩笑。”
“那两边描金的革囊、天鹅绒鞍褥和销银钉的鞍子全归我?”
“整个儿归你,就像踢蹬前蹄那匹归我,转圈子那匹归阿托斯一样。”
“喔唷!这可是三匹少有的好马。”
“你喜欢它们,我很高兴。”
“这是国王赏赐给你的吗?”
“肯定不是红衣主教所赐。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你就不必操心啦,你只想三匹之中有一匹归你所有就成了。”
“我要黄头发的马夫牵着的那一匹。”
“好极了!”
“天主万岁!”阿拉米斯喊道,“这一下我的伤口一点也不疼啦。就是身中三十颗子弹,我也要骑上去。啊!乖乖,多漂亮的马镫!喂!巴赞,过来,马上过来。”
巴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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