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吓了一跳,缓和了语气说道:“你虽然与诺言不亲近,但他到底是你的孙子,你也不想让别人说他不孝,让你紧跟着林二老爷一家故去。”她自知这话略带牵强,但她实在想不到其他理由激起他的生存意志。
“啊啊啊!”林元庆双目圆睁,嘴巴歪斜。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口水不断顺着他的嘴角淌下。
“你想对我说什么?”何欢侧目。按照林曦言的记忆,除了刚中风那会儿,林元庆很少这么激动。不过大房的人每次过来请安,林谷青一家一定都在。有了心爱的小儿子一家,他又有什么可激动的呢?
想到这,何欢不免愤愤,沉声说:“你放心,等雨停了,自然有人通知姨母和表弟。他们这会儿正在表姐夫的庄子——”
“啊啊啊!”林元庆突然间扯着嗓子大叫。两行烛泪顺着眼角滑下。他的手指艰难地挪动,嘴里叫个不停。
“我知道,你心疼二叔父一家,在你心中,他们是最好的。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若他真是你的好儿子,梅清怎么会杀了他们之后再自杀?”
何欢自知失言,可是一想到林元庆压根说不出话,而他也不见得会相信,她就是林曦言,她索性像倒豆子一般,一口气说出了积压在心中多年的委屈:“十年前,父亲还在海上。二叔父就悄悄说,若是诺言生出来是男孩,他就是家里的长房嫡孙。他的儿子什么都不是。这话是我亲耳听到的,可是你不相信我。”
何欢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当年的事,就是大韩氏也不知道。想着十年前的那一幕,她悲愤地说:“父亲死不见尸,你伤心,难道我就不伤心吗?我只是请你庇护诺言。可是你竟然打了我一巴掌,说父亲尸骨未寒。我却只知道争家产。那一天,我在风雪中走了一整晚。才请来了舅父。那时候我对你只有恨,恨你的偏心。”
何欢重重擦去眼角的泪水,不让眼泪落下,抬着头说:“你说,林家得靠二叔父才能生存下去,你都看到了,二叔父把家里的生意经营成什么样子。三年前,若不是我嫁给沈大爷,林家都连祖宅都保不住!”
何欢上前一步,低头俯视林长青,一字一句说:“你没有资格寻死觅活,因为保住林家的人不是二叔父,是我!在我为了林家坐上花轿那刻,你就欠了我。如今父亲死了,二叔父一家也没了,但母亲还在,诺言正在长大,你得好好活着,让所有人知道,诺言把你照顾得很好,他是懂事孝顺的孩子。十年来,你从没有照顾过我们姐弟,尽过祖父的责任,现在这是你唯一能为我们做的事!”
林元庆不再嚎叫,他默然听着何欢的控诉,眼泪一滴又一滴滚落。
何欢说完这番话,反而觉得轻松了。她不是圣人,她一直怨恨林元庆,可是他在床上躺了十年,对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她有再多的恨,又有什么意义呢?
何欢惨笑着后退一步,看着窗外说:“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我现在没时间解释,以后我会慢慢说给你听。待会儿我命人熬些粥过来,你好生喝了,等着母亲和诺言回家。其他的事,等丧事办完再说。”话毕,她举步往外走。
“啊啊啊!”林元庆复又大叫。
何欢止住脚步,站在门口远远看着林元庆,摇头道:“我都说了,以后我会慢慢向你解释。”
“啊啊啊!”林元庆艰难地撇过头,斜着眼睛看何欢,口水沿着他的嘴角滴落在他肩膀上。
何欢到底还是不忍心,她走近林元庆,拿起帕子替他擦干净嘴角,又替他掖了掖被子。
林元庆的手指轻轻敲击床单,他试图抓住何欢的衣服却徒劳无功,急得脸红脖子粗,偏偏又说不出一个字。
何欢只当他震惊于她说出的话,扬声说:“我让下人进来伺候你,你要什么,对他们说吧。”
“呜呜呜。”林元庆含泪摇头,动作缓慢又急切。
“你有话对我说?”何欢试探着问。
林元庆艰难地点头。
何欢微微蹙眉,叹了一口气说道:“人都已经死了,你伤心又有何用?”
林元庆摇头。
何欢不解,试探着问:“你不是为二叔父一家伤心?”
林元庆点头。
……
如此反复多次,因林元庆嘴不能言,身不能动,何欢怎么都摸不着头脑,恍惚中听到有人唤了一声“谢三爷”,她急忙替祖父擦去眼泪,压低声音说:“你想对我说什么,来日方长。只要你活着,我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听到这话,林元庆脸上扯起一抹难看的笑容,眼泪盈满眼眶。
何欢的心莫名一抽。她直起腰,就见林元庆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挪到床边,手指轻敲床单。
“阿欢!”谢三在外面敲门,“街道上的水退得差不多了,你不是说,想要出城一趟吗?”
何欢慌忙打开房门,低声咕哝:“大庭广众的,你不要这么称呼我。”
谢三见她眼眶红红的,并不理会她的话,问道:“你怎么又哭了?这回又为了什么?”
“没事。”何欢慌忙掩饰情绪,转而道:“林老太爷好像有话对我说,你若是有事,先回衙门吧。”
谢三一屁股坐下,说道:“我等你就是。”他已然想明白了,与其让她一个人去沈经纶的庄子,还不如趁着最后一点时间,由他陪着她去。再说,也的确应该把大韩氏和林诺言接回来,他有话问他们。
何欢心知自己赶不走谢三,只得取了墨汁,又在林元庆的中指下垫了白纸,希望他能写给自己看。
可惜,林元庆中风十年,手抖得厉害,墨汁在纸上糊成一团,压根看不清他写的什么。
何欢记挂沈念曦,试了两次就想放弃。可是每当她想离开,林元庆就嗷嗷乱叫,怎么都不让她走。
谢三冷眼旁观,总觉得林元庆这是不希望何欢去找沈经纶。想到林家灭门案的疑点,他站起身急问:“你写的是‘沈’字,杀死林谷青一家的人与沈经纶有关?”
“不可能!”
何欢话音未落,就见林元庆张大嘴巴默默流泪,喉咙中发出愤怒的呜咽,就连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她呆住了。她的确对沈经纶起了疑点,但沈经纶怎么可能算计林家,他那么爱林曦言。“一定是弄错了。”她用力摇头,“表姐夫没理由这么做。”
林元庆双目盯着何欢,仿佛在乞求她的信任。
谢三想到何柏海早就被人控制,他上前一步,问道:“林谷青也被人控制了,是不是?”
“也?”何欢震惊地朝他看去,却听到林元庆的嚎叫声更加惨烈,他一边咳嗽一边点头,双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到底怎么回事?”何欢质问谢三。
谢三没有隐瞒,直言道:“你三叔父说,你家分家的时候,有人教他如何夺家产。还有冯骥阳一案牵扯出的那几人,他们几乎与蓟州城的每一家富户都有关系……”
“他们不是被灭口了吗?”
谢三不能告诉何欢,是林捕头以为事情结束了,将他们都杀了。不过他也怀疑,若是林捕头没有杀人,那几人同样会死。
当下,谢三只是避重就轻地说:“你先不要急,问清楚再说。”他转头看着林元庆,问道:“虽然梅清买了老鼠药,但她只是受人利用,是不是?”
眼见林元庆再次点头,何欢脱口而出:“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留你活着,让你有机会指证他?你中风了十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冷静点!”谢三抓住何欢的肩膀,“林老太爷活着,因为他是林大小姐的祖父。沈经纶或许的确爱她,才会独留林家大房。”
“不是的。”何欢断然摇头,“他早就想娶表姐,才有那桩婚事。若是他一早决定对付林家,他怎么会迎娶表姐?”(未完待续)
正文 第272章 崩溃
何欢说完这话,自己都呆住了。沈经纶深爱林曦言,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她忽然意识到,沈经纶对她态度改变,是在她说出,她就是林曦言之后。他曾经深夜独站他的病床前,他甚至主动开口纳她为妾,把她软禁在庄子上……
怀疑就像春风下的野草不断在何欢心中疯长。她不想继续往下想,可是她不得不想。
若沈经纶早在几年前就设局对付林家,那么林曦言的人生只有两条路,要么一辈子被沈经纶欺骗,要么在得悉真相前死亡。
何欢双手的掌跟紧摁太阳穴,不断往后退。她不想知道真相,可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她脑海中。
产房内,她原本好端端的,喝了稳婆递上的参茶才会力竭;她告诉沈经纶,她是林曦言之后没几天,稳婆被黑巾人一刀割喉。她至今仍旧记得,稳婆睁大眼睛躺在地上的画面。稳婆在临死的时候说,是报应,一切都是报应……
“你怎么了?”谢三眼见何欢几乎摔倒,慌忙搀扶她。
“是他杀了我,是他杀了我。”何欢失神地朝谢三嚷嚷。这一刻,她的眼神已经失了焦距,只是茫然看着他。
谢三轻蹙眉头,不解地问:“你在说什么!什么‘是他杀了你’?”
“是沈经纶,是他……我一直觉得奇怪,怎么会难产,明明一切都很好……”
“阿欢!”谢三使劲晃了晃何欢的肩膀。
何欢摇头,再摇头,嘴里喃喃:“我真是太傻了,我怎么会那么相信他。我怎么会没想到……我一直在内疚,他那么爱我,我怎么能不爱他……”
“阿欢!”谢三有些急了,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是何欢。你不是林曦言,听到了吗?”
“我是何欢,我不是林曦言?”她无助地看着谢三,许久才回过神,突然伸手抱住他,就像是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块浮木。她不断重复:“我是何欢。不是林曦言,我不是林曦言。”
谢三只当何欢因为自己的表姐,一时迷了心智。他心疼万分,一边搂着她,一边轻拍她的背。嘴里轻声哄着:“你不要胡思乱想,事实总会浮出水面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他转头朝林元庆看去,心中又多了另一层疑惑。
沈经纶在京城的时候虽是名噪一时的青年才俊,但他不过是赵翼的伴读,他若是想造反,名不正言不顺,不会有太多的人相应。根据以往的种种迹象。他和赵翼早就反目,他敛财应该不是助他谋反才是。难道他们一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往的相互针对只是做戏?
谢三低头在何欢耳边说:“好了好了。不管什么事,问清楚就是,别哭了。”
何欢听到了他的话,只是点头,说不出一个字。她希望自己猜错了,又觉得自己是对的。许久。她推开谢三,擦干脸上的泪痕。走到林元庆床边问:“你怎么知道梅清被人利用了?”
林元庆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嘴里嗷嗷叫,就是说不话。
谢三叹一口气,站在她身后询问林元庆:“你知道梅清被利用,因为你看到了真正的凶手?”
林元庆重重点头。
“是谁?谁才是真凶?”何欢急切地追问,林元庆却无法回答她。
“其实我从林老太爷活着,推测是沈经纶为了林曦言故意放过林家大房,似乎稍嫌牵强。”谢三如实陈述,停顿片刻又道:“甚至,真正的凶手可能只是在误导林老太爷。”
“啊啊啊!”林元庆激动地摇头。
何欢看了他一眼,她心知肚明,他们怀疑沈经纶是因为他们早就起了疑心。或许早在她是林曦言的时候,她潜意识无法信任他,所以无论她怎么努力,沈经纶都只是她的丈夫,而不是爱人。
她抬头注视谢三,就见谢三同样看着她。四目相接的瞬间,她垂下眼睑,低声说:“刚才是我太激动了,我一直觉得表姐难产一事十分蹊跷,所以……”
“所以我直接去找沈经纶问清楚吧。”谢三接口。他就连漕运总督都敢挟持,不在乎多加一个沈经纶。不过以沈钟山等人的武功,他想控制沈经纶,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早前谢三进屋的时候,他满心想着,这会儿马车肯定出不了城,何欢看着就是不会骑马的人,她一心去郊外探望沈念曦,他可以光明正大与她共乘一骑。
原本他很期待这样的“福利”,可这会儿,面对何欢的坚持,他犹豫了,摇头道:“我快去快回,你等我消息就是。你跟着我一起去,耽搁时间不说,万一……”
何欢摇头打断了他,说道:“我得把姨母和表姐接回来。”她轻咬嘴唇。万一她的猜测是对的,她和沈经纶的儿子怎么办?
谢三见何欢态度坚决,只得叫来周副将,安排几名手下与他们同行。他早就不像三个多月前,以为自己的武功天下无敌,再说有何欢同行,他不顾自己的安危,也得顾着她。
本来安排手下只是一句话的事,结果谢三却从周副将口中得知,自他请求周副将保护何欢,周副将就发现,沈钟山等人早就不在何家附近了。他本以为台风天,风大雨急,他们找地方躲雨去了,可直至大风止了,大雨停了,也没见沈钟山或者其手下出现。
谢三无暇细思沈经纶为何突然撤走手下,只是扶着何欢坐上马鞍,自己坐在她身后。
何欢一心记挂儿子与母亲,没有扭捏。可是当她的后背传来谢三的体温,路人纷纷向他们行注目礼,她难免觉得不自在,只能一味催促谢三加速。
谢三见何欢坐都坐不稳,哪里敢快马加鞭,更不敢心猿意马,只怕发生意外。
两人正襟危坐走过几条街,何欢的心渐渐安定,这才看到蓟州城一片狼藉。树枝倒在路上,堵了交通不说,地上更是垃圾成片。
林捕头带伤领着衙差们清理道路,百姓们有的正帮助衙差干活,但更多的人拥堵在米铺粮油店前面。
郊外的情况比城内更糟,路上泥泞不堪,树枝横七竖八,稻田更是如水漫金山一般。农民们扛着锄头排涝,可到处都是水,稻田的积水又能排去哪里?
谢三注意到,他们一路行来都不见马蹄印,他奇怪地问:“你不是说沈经纶已经骑马去庄子上了吗?难道去庄子上还有第二条路?”
#有第二更的#(未完待续)
正文 第273章 失踪
“去庄子上只有这条路。”何欢顺着谢三的目光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