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浓丽的衣装底下,那憔悴的容色是掩饰不去的,曾经白皙嫩滑如才出蛋壳的皮肤,如今已变作枯黄,如经年的素笺沉淀下了干枯,仔细看还布着几个霉点。
当然淑懿踏进这门庭冷落的延禧宫,也不是为了来看静妃热闹的,这位飞扬跋扈的前皇后,也并未怎样地叫淑懿吃过亏,倒是她自己在处处陷阱的宫廷里横冲直撞,撞到焦头烂额。
静妃听到脚步声,随后就看见一双蜜合色蜀绣挑金丝的绣鞋,款款地走了进来,也没有情绪继续抬眼皮往上看,索性低下头,端起案上的东青釉菊花纹盖碗,拿碗盖拨起茶叶来。
这样的表现本在淑懿意料之中,娜木钟要是不骄傲才怪了呢,淑懿并不理会娜木钟的无礼,只走到殿中,轻轻一欠身,风清月朗的笑道:“静妃娘娘别来无恙啊!”
静妃自顾自的缓缓端起盖碗,喝了口茶,其实茶是什么滋味,她压根没尝出来,昔日痛恨的仇敌如今已是统驭六宫的皇贵妃,而她自己,从天子的嫡妻元后,变成了幽居在清冷宫殿的无宠嫔妃,这样的落差叫她怎么能够甘心?可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呢?
半晌,娜木钟才从盖碗中抬起头来,淡淡地说了句:“坐吧!”
一边伺候她的绣珠知道皇贵妃今日来,一定不会给静妃带什么太坏的消息,有心要对淑懿殷勤一点,可她也十分明白自家娘娘的脾气,若是惹火了她,说不定又要对皇贵妃怎么不敬,人家现在可是不是皇后胜似皇后的身份哪,今非昔比,得罪了她有什么好处?所以绣珠面对这一对诡异的仇敌,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在静妃视线所及之外,趁着奉茶的工夫,悄悄对淑懿打眼色示好。
淑懿当然明白绣珠的意思,看来这么长时间她对延禧宫的接济终究是没有白花心思,静妃心里有数,面上不肯承认,但延禧宫上上下下却都知道他们吃穿用度这样丰足,是从哪里来了。
淑懿的心撂了一撂,静妃是个没有心机的人,她被贬居延禧宫之后,连孝庄都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来看她,所以她的行为,很可能会被周围的宫人左右。
淑懿看了绣珠一眼,笑道:“绣珠还是那样体贴细致,不愧是慈宁宫出来的人,姐姐有她照料着,真是好福气啊!”
静妃冷冷地回了一句,“患难见真情,位高权重时纵然有许多奉承你的人,也多半是追名逐利之徒,哪里有几个真心实意追随你的呢!一旦失势,人心好坏就立刻看出来了,所以说‘登高必跌重’,皇贵妃也要小心哪!”
淑懿听着静妃拐着弯地讥刺她,只作莞尔一笑,想娜木钟虽是嘲讽她的,却也看得出进步来了,不然,往日头大无脑的皇后,怎么能说出这样富有哲理性的话来,真是磨难催人成熟啊!
绣珠对自家娘娘不识时务的行为有些着急,淑懿却毫不在意,笑道:“姐姐说的是,但是世上之人,哪个不是见了权力地位就一拥而上的?就拿姐姐来说吧,若是一朝重新为后,宫中人的眼睛鼻子立刻就会变个模样,姐姐再清心寡欲,也不会喜欢做旁人瞧不起的人吧!”
若依着娜木钟往日的性子,这几句话足以引爆她那火炮一样的脾气了,但如今形势比人强,纵然她还是皇太后嫡亲的侄女,也不可能对眼前这位执掌凤印,拥有皇嗣的皇贵妃随意呼来喝去了。
娜木钟嘴上不会承认,心里却已经认同的淑懿的说法,她想了想,笑道:“‘重新为后’?皇贵妃若是来同我说这些的,只管回去,长春宫里现住着一位皇后,如何‘重新为后’?”
淑懿低眉笑道:“姐姐岂不闻昭献皇后三废三立之事?”
昭献皇后是北宋哲宗元配,曾经两度被废,又两度复立,经历可谓传奇。 娜木钟心里一动,但看到眼前对她说这话的人是皇贵妃,不免又起疑心,冷笑道:“皇贵妃倒是舍己为人啊!你如今执掌凤印,连长春宫那一位都被你挤兑得不敢踏出宫门了,你哪里来得这样的善心,要叫本宫复位的你舒舒服服地做着你的皇贵妃,不是好得很么?”
淑懿唇边勾出一朵嫣然的笑容,道:“妹妹才入宫时也是任性,只看见姐姐做人严厉些,如今见识了那厉害手段,才知道姐姐的光明磊落!”
其实,静妃的行为,说好听点是光明磊落,说难听点就是不知死活,但静妃一向自我感觉良好,对淑懿这栩栩如生的谎言并不很排斥,只是很拽地侧着脸,扬了扬头,似乎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
淑懿笑道:“再说了,妹妹执掌凤印,只是外头看着体面,皇后现在虽然病居长春宫,但终究是皇后,这病再重,总有好的一日。”
娜木钟也不是傻到无可救药了,当下就听出淑懿的意思来,而且毫无遮拦地就表达了她的幸灾乐祸之意,“哦?我说你怎么找到延禧宫来了呢?一定是那位贤良的皇后逼得你如热锅上的蚂蚁啊!我就说嘛,绰尔济贝勒家的格格,个个阴损毒辣,也难怪他们家的男子个个都不成气,感情是叫这些丫头们克的!”
淑懿幽长地叹了口气,道:“说起博尔济吉特一族的子弟,前朝有几件大事,只怕姐姐还不知道吧!”
娜木钟眼风一斜,不屑的看着她,娜木钟十分地想知道前朝出了什么大事,却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她屏居延禧宫中,早就拒绝了一切宫中人事来往,骄傲的娜木钟怎么能忍受一朝由妻变妾的耻辱和宫中人的白眼?可是这样一来,她也就变得消息闭塞,仅有的一点儿消息来源,就是绣珠每每出去走动时,带回来一点点宫里的八卦,还是合宫皆知的那种,有时候还是过了期的,
至于前朝的事,她更是闻所未闻了,淑懿这一句话说出来,娜木钟便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但立时自我安慰道,娘家想必不会出什么大事吧,毕竟后宫里还有太后撑着呢!
淑懿知道娜木钟骄纵任性惯了,轻易不会服软,虽然见她听说前朝有事,脸上神色飞快地变了一变,也担心娘家安危,但马上又恢复了不可一视的姿态,淑懿也不等她来询问,便对她说了顺治在前朝剥夺勋贵权位的事。
顺治整治勋贵,虽然是对柔华不满,整治的多是与绰尔济贝勒有牵连的人,可娜木钟与柔华同属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一族,打断骨头连着筋,那些挨整的勋贵里头,多有吴克善一家的亲友,淑懿说的时候,选择性地只对娜木钟讲了那些最能刺激到她的事,娜木钟还没听完,就忍不住拍案道:“皇上真是好狠的心肠!哼,才处置了多尔衮,就要对外祖家下手了,也不想想若没有博尔济吉特氏,他怎么能坐在这个皇位上的?真是忘恩负义!”
淑懿扶额,看来延禧宫的孤凄生活还是没有改变娜木钟的本性,这些话若是叫前朝的御史言官听了去,只怕立时就会有不怕得罪权贵的愣头青,上表指斥外戚专权的,她的父兄们只怕要叫她连累得在朝廷无立足之地,她只怕连静妃的位子都难保。
不过这样,淑懿倒越是放心了!
淑懿苦了脸,叹道:“只可惜如今的皇后只知自保,看着母家这样,便只是不闻不问的!若能有静妃姐姐这样的魄力,只怕还撑得住场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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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百八十六章 借力打力
静妃抚了抚青丝挽成的回仙髻上;簪着的一支错金盘凤嵌绿松石的步摇;那长长的流苏是以白晶缀成,垂在耳边,摇曳出一片灼灼耀目的白芒。
她明媚笑道:“哼!说的好听,你不就是斗不了长春宫那个女人;才想来求助于本宫的吗?”静妃看看她修长的赤金镂花嵌翡翠粒的护甲,蔑然道,“也难怪啦!这后宫是蒙古女人的天下,紫禁城的皇后;只能姓博尔济吉特,你一个董鄂府的格格吃她的亏,也在意料之中!”
这话说的相当不客气;连云珠都有些忍不住了,心想都落架的凤凰了,还要充大头鬼,但她一个奴婢不好说什么,只能恨恨地咬着唇,淑懿冷然一笑,道:“姐姐此言差矣!若说妹妹吃她的亏是因为没投对胎,那么姐姐为何又叫她算计了去呢?论身份,姐姐可是太后的嫡亲侄女,如今的皇后再尊贵,也越不过姐姐去?”
娜木钟听到有人提起她太后嫡亲侄女的身份,还是有些小小得意的,不禁撇嘴道:“本宫哪有叫她算计?不过是不如你会邀皇上的宠爱,皇上看我不顺眼罢了!”
淑懿也不再装仙女,言语间越发凌厉起来,晒笑道:“妹妹原以为姐姐幽居延禧宫多时,该将前尘往事都想明白了,却想不到还是这般的不通!”
娜木钟忽的一下站起来,指着淑懿道:“你说谁?”
绣珠忙上来劝和道:“娘娘别急,先坐下喝口茶!”
淑懿和悦地笑道:“姐姐且稍安勿躁,坐下听妹妹说!唉……也难怪姐姐生气,想必是还不知道前头的事,故而才会糊里糊涂地只会骂妹妹!”
实践证明,娜木钟的耐性修养不是住几天延禧宫就可以改变的,这时又坐不住了,厉声道:“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淑懿微笑道:“姐姐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被废的?不就是当初处置翠娘时,吓着了巴福晋,致使母子俱亡么?可姐姐怎么不想想,当时我和康妃都是有孕在身的,怎么我们不过是受了点惊吓,巴福晋就一尸两命呢?”
娜木钟再蠢笨,涉及到她切身利益的事,她还是有点分析判断能力的,这时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对着那薄胎的碗沿愣了半日,终于咬牙切齿道:“是她!”
淑懿悠闲地端起盖碗,撇了撇茶叶,喝了一口,笑道:“说起来做个皇后也真真不易,嫔妃临盆生子时,作为嫡母总是要守着婴儿出生的,又不是自己的孩子,却要如伺候自己孩子那般照顾饮食汤药!”
“当啷”一响,娜木钟手里的东青釉菊纹盖碗粉身碎骨,淑懿来时已有心理准备,此时并不怎么心惊,绣珠素日伺候娜木钟,对这种声音早已经耳熟能详了,也是见怪不怪,只有云珠,没料到一个贬居侧宫的失宠嫔妃,火气指数爆棚,当时就惊得心肝儿直颤,只是她到底是慈宁宫出来的,涵养耐力与娜木钟可不是一个层次上的,脸色只是白了一白,到底也没出声儿。
娜木钟眼里头快渗出血来了,粉拳捏得紧紧的,一下一下出死力凿着桌子,骂道:“这个贱人!这个天杀的贱人!”
淑懿走过来,轻轻搭在娜木钟的手腕上,劝道:“姐姐就是在这屋里骂上三天三夜,也无人理会,姐姐若真想报仇,就要想法子重获皇上欢心,再居后位,只要皇上对姐姐有赞许之意了,就凭姐姐是太后嫡亲侄女这一点,合宫里谁又敢把姐姐小瞧了去?姐姐还愁有报不了的仇么?”
娜木钟通红的眼睛看了看淑懿,恨声道:“我可不似你,会打叠起千娇百媚来哄着皇上开怀,皇上已经对我恨之入骨,我又怎么才能……”
其实娜木钟这时已经被说动了,她恨不得立刻就复位复仇,只恨心有余而力不足,淑懿见火候差不多了,柔缓了声音道:“姐姐只要有这个心,妹妹愿助姐姐一臂之力,只是事后姐姐若再居后位,不要为难于妹妹就行了!说到底,妹妹入宫,不过是为了过上安稳富足的日子,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淑懿和娜木钟心里都有数,淑懿这话也不过是权宜之言,嫔妃之间,哪有真正的信任?哪里会真正和平相处?但是既然利益把她们连在一起,就是姑且联手也使得,娜木钟再笨,也知道想要解脱困境,不找个助力是不行的,而她的姑母——孝庄太后自从她被废之后,就没有再来看过她,娜木钟知道,她的过失叫家族颜面尽失,姑母看着她,只能产生无尽的挫败感。
出了延禧宫,云珠就急不可耐地问淑懿:“娘娘觉得与静妃联手可靠吗?”
春意渐渐地浓了,树上零零星星地已见了些青葱翠绿,浅草才发,花蕊初绽,静日静夜里,吹面不寒的和风中,总夹着一丝儿花叶的清芬。
淑懿望着桃树枝头新绽的一粒寒蕊,沉声道:“没有什么可靠与不可靠之说,最重要的是,只有皇后去害静妃,太后才会对皇后痛下杀手,而皇后是个心机多么深沉的人,静妃不出招,她怎么会对幽居延禧宫的一个废后动手呢?”
“所以娘娘才会不惜一切去叫醒静妃这头老虎?可静妃虽然无谋,到底是太后的亲侄女,若是她复位,实力不可小觑啊!”
淑懿低头看看淡到几乎看不见的草色,笑道:“静妃不是老虎,就算长出个老虎的样子来,也是只纸糊的,她的姑母救不了她,若是太后能救得了她,她此时此刻又怎么会在延禧宫呢?”
云珠想想淑懿说的似是有理,只能愁容不减地说道:“那娘娘想出什么逼皇后出手的办法来了么?”
淑懿眼波如水,笑道:“想办法的事倒也还不着急,只要娜木钟有了重得后位的心,就凭她这要命的身份,不愁不能逼皇后出手!眼前头到是有一件要紧事,需要你赶紧去办,尚寝局的尤老尚寝已经上表,请求出宫养老去了,眼下尚寝局几位司级女官中,最有资历的就是沈司设和刘司舆,她二人各有千秋,不相上下,你立即代本宫拟一道旨意,令沈司设居尚寝之位。”
云珠一愣,怎么好好的说着静妃,突然又要叫她去办差了?淑懿见云珠面含不解,拿葱管般的指甲戳戳云珠额头,笑道:“你这丫头,宫里的事千头万绪,从来都是互有关联,牵丝扯蔓的,你只想着咱们怎么去利用静妃再防着静妃,就不想想百川归一的道理,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只要最后达到了目的,不就成了吗?”
云珠本是个机敏的,听淑懿一说,当即恍然,大大的眼睛里扑闪扑闪地全是光彩:“奴婢想起来了,沈司设是绣珠的表姐!”
二人还走在长街上,幸而前后无人,淑懿竖起纤白的手指,“嘘”了一声,示意云珠,云珠一双明眸在道旁的花红柳绿间划了几划,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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