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老师。。。马老师!”
“啊!对不起!”他赶忙欠身为自己的走神而道歉。
“来一个慢板。”
“知道了。”
流水般的琴声,巴赫的圣母颂。他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在眼前的琴键上,不感有一丝一毫分心在那男孩身上。曲毕,他听到纸张的“唰唰”声,知道考官们在记分数。他再次偷眼瞄去,见那男孩没有象其他应征者一样退到一边,而是直接一屁股盘腿在把杆附近坐下,大咧咧地望着考官们。
交头接耳的嗡嗡声中,马南嘉听见一连串评语飞出:“脚背太平。”“太瘦弱,将来托不起女伴。”“腰节太长,腿太短。”“外开动作不好,胯不够开。”“。。。。。。”
季泰雅懒洋洋地转了一下身子,往中间挪了一点。排练厅里,无数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个大胆的家伙身上来。突然,他的腿一紧,整个身体从盘腿而坐的姿势凌空跳起,飞身跃上把杆,牢牢地一个金鸡独立,很舒缓地放松身体做出优美的迎风展翅(ARABESQUE),然后突然腿又一紧,一个后空翻,若无其事成盘腿坐姿落地,舒服地坐着。
偌大的排练厅如同雪后的松林一般沉寂。多么有力的弹跳,多么柔韧的身体,多么高超的控制感。应征者们脸上露出羡慕、嫉妒的神色。
“玫瑰花精啊。。。”一个考官叹道。
最终,有着无数缺点的季泰雅被入选为舞剧团的舞蹈演员。开始他住在舞剧团的单身男宿舍里,后来因为舍友无法忍耐他非人的刻苦训练习惯带来的精神压力,一致要求他调走。季泰雅选择了和马南嘉同住,睡在他的上铺。
“想到他我就有气!”马南嘉痛苦地翻了个身,拉过枕头压在头上。
季泰雅不分冬夏,老是穿着宽宽松松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天气冷时最多加上一件肥大的棉风衣,行李很少,呆在寝室里的时间也不多。可是每天5点必定起床独自去训练。而他下床时从来没有一次是普普通通地爬下来的,总是“咚”地一下跳下来,震得老旧的地板扬起一阵灰。晚上不到11点不会回来,而上床通常也是一个转身剪交跳,或者别的什么马南嘉说不出来的跳法。不被他惊醒是不可能的。在他对自己的外开动作满意以前,他还会叫醒马南嘉,在他上床以后把他的双腿绑在床的两端,成一个“外开”的姿势,保持过夜。早上5点照例还得叫醒马南嘉帮他解开。吃过午饭和晚饭,他也会休息一会儿。但是那是他通常已经精疲力尽,浑身湿透。无论寝室里马南嘉在写情书、给女孩子打电话,或者和女孩子一起在寝室里发展感情,季泰雅回到寝室就往最近最方便的下铺床上四仰八叉地一躺。马南嘉只能自认倒霉。谁让他菲薄的工资连一个厨房间都买不起呢?
更让马南嘉火大的事情是,作为深受喜爱、颇有功勋的独舞演员,几个星期前舞剧团曾经分配给季泰雅一套房子。对于没有结婚的30岁以下的演员,几乎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但是他居然放弃了,理由是房子太远,天天回家对练功不方便。还是寝室好。
他居然宁可挤在这破破烂烂的寝室里!
那天他们吵了一场。马南嘉攻击说:你以为你是谁,快要30岁了还老是跳跳跳,你想跳到什么时候?跳死你!季泰雅反击道:你这懒虫,每天都是我练功回来给你买早饭,星期天不给把你的被子扒下来拉出去晒你就不起床,不到30岁就长小油肚子。30岁怎么了?反正我总比你晚一年满30岁。看你30岁时成个什么样子。
那天吵完以后,季泰雅照例去练功。马南嘉一个人对着镜子往身上摸了半天,仍旧气愤不已:“什么嘛!哪里有小油肚子!”后来他特意大睡懒觉。季泰雅买来的包子、豆奶和茶叶蛋也多半被扔进了垃圾桶。
他们的关系在昨晚达到了最低点。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兰终于答应让马南嘉到她家去见她的父母。他特意穿上唯一的一套西服好好打扮一番。虽然兰说了很多马南嘉的好话,但是兰的母亲问及结婚后夫妇住在哪里时,他结巴了。他解释了一通近郊的房价和他积蓄之见的比例关系,以及购房贷款方面的问题,试图证明他们两可以负担一套经济型的商品房。但连他自己也不能信服自己的解释。最后兰的父亲客气而冷淡地送他出门。他在楼下仰望时,看到兰低头啜泣的身影映在窗纱上,心如刀绞。
回到寝室的时候,他一进门就看到窗开着,季泰雅只穿汗衫和练功裤,汗流浃背四仰八叉地躺在他的床上,脚上的舞鞋没有脱,就直接搁在床旁马南嘉平时坐的凳子上。“不许睡在我床上!你自己有床!”他吼道。季泰雅动也不动。他接着吼道:“这是我的地方!”没睁眼睛,左边眉毛一挑,努了努嘴唇,继续睡。如果在平时,他可能无奈地摇摇头,关上窗,拉下被子给他盖上。可是看到自己连这一点容身之所都不能保有,马南嘉的怒火顿时迎风而起。他顺手操起茶杯里往季泰雅身上泼。冷水激得季泰雅一阵发抖,几乎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你干什么啊!发毛病啦!”“讨厌鬼!为什么老抢我的地方!害得我连坐的地方都没有。。。。。。”马南嘉操起大本的莫扎特奏鸣曲集往季泰雅头上、脸上、身上抽去。“你。。。神经病啊!干什么啊。。。”季泰雅伸出双臂抵抗着,趁机抱住他的腰,一下把他甩在地下。
他跪下身,膝盖抵住马南嘉的胸口,一手抓着马南嘉的头发,一手提起拳头狠狠地瞪着他。马南嘉以为他会痛揍自己一顿,以他的臂力,这顿揍可是够受的,他的西装也会完蛋。但是他已经无所谓了。所以他反过来同样恶狠狠地盯着季泰雅。
突然,季泰雅丢下他,反手拉过毛巾和水杯,头也不回地走了。夜里,马南嘉一直听到楼下排练厅里反复的跳起、落下、再跳起、再落下。好象1个月前听他说,需要更多的时间热身才能达到所需要的柔韧度,弹跳没有以前利落了,一段排练完老是气喘吁吁的。
笨蛋!你也有点年纪了么!为什么不知死活一定要争那个叫“苏武”的舞剧里一个蒙古骑兵的无足轻重又特别吃力的独舞角色呢?即使不能演出,对你已经光辉灿烂的一生有什么影响呢?跳跳跳!就知道跳!不跳活不了吗?那就跳死你!
昨夜马南嘉就这样咒着,昏昏沉沉地睡去。本想睡个彻彻底底的大懒觉,把烦心的事情好歹忘记一点,可是早早地又被吵醒。为什么就这么倒霉呢?今天。。。就要30岁了。我就注定了要孤独一生吗?他想到这里,觉得鼻子发酸。
木制的楼梯上传来“嗵嗵”的脚步声。这大大咧咧的声音,只可能属于一个人!马南嘉深深地埋首于被子里,紧紧地裹住被子卷,下决心不理睬对方。
门“砰”地一声打开,一股清晨清新的冷气充满了屋子,其中夹杂着一股香味。接着,冲过冷水,还带着肥皂香味的身体重重地倒在马南嘉的身边,身体随即伸展开来,似乎要占据整张床。他伸手摸去,触手可及的,是冰凉光滑而紧绷的肌肤。“懒虫。。。该起床了!”身边的人咕哝了一身,顺手拉过盖在马南嘉身上的被子,整个反掀起来,裹住自己。“你。。。”马南嘉冷得发抖,只好尽可能迅速地穿上衣服。他满腹怨怒地爬过季泰雅沉睡的身体,穿进拖鞋,准备去刷牙洗脸。
这时,他注意到桌上搪瓷碗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盖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洒着碧绿的葱花。香味就是从这里来的。搪瓷碗上还搁着一双筷子。他慢慢在桌边坐下,用筷子拣起一根面条,贪婪地闻着香味,缓缓地吸进嘴里,细细地品味着面条柔韧的咬劲和纯粹朴实的味道。
“啪哒”一滴水珠滴进碗里。他吸着鼻子赶走酸涩的滋味,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不,那不是我的眼泪。”马南嘉这样安慰着自己,大口大口地吃起面条,“不是我的眼泪。。。”
床上,季泰雅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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