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男勾唇一笑,不答不理,径自向里间妆台前走去。
整妆完毕,祈男与玉梭便向院外走去,锦芳从自己屋里出来。站在门口,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来。
祈男并不回头,她知道锦芳担心自己,可也知道,对方头也没梳脸也没洗,亵衣还未换下。她不愿意看见自己的亲娘这付颓丧模样。
“姨娘不必过虑,”走到院门口时,祈男终于还是心软了:“还是先将自己料理好吧!”
锦芳咬了咬牙,没有答话,目送祈男清新典雅的身影慢慢走远。
绕过游廊,这一路祈男倒没遇见别人。她担心自己是不是迟了,不想进得太太院里,玳瑁冲她一笑:“九小姐今儿倒早!”
原来我是头一名?!祈男悬了一路的心放松下来,也就淡淡一笑,回道:“姐姐也早?太太起身了没有?”
玳瑁回头张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小心走到祈男身边,低低地道:“太太早起了,正跟人里头说话呢!”
祈男一惊:“这么早?是谁?”
玳瑁正要再说,金珠打帘子从屋里出来,看见祈男站在院里,眉头不禁一蹙:“玳瑁!叫你看着廊下鹦鹉你就是不听!一会儿太太送客出来,那东西疯得再扇翅子扑得人一头灰,看你怎么回太太!”
玳瑁忙陪笑回道:“知道了!”说话就赶着上来,将两只檀木雕花鸟笼拎了下去。
金珠慢慢踱到祈男面前,眼中直露不屑之光:“九小姐来了?今儿倒早。怎么?不用看着姨娘了?听说姨娘昨儿病了呢!”
祈男雅致温婉地微笑起来,看似亲切可人,可双眸中却透出几分淡淡的漠然:“已经好了,品太医说是热病,一剂药下去便好了大半。早起我出来时,姨娘还跟从屋里出来,叫我多多上覆太太,好叫太太放心呢!”
金珠忍住笑:“是啊,太太是极不放心的,听见九小姐这话,想必心里也好过得多了!”
玉梭明知金珠在揶揄祈男,不觉撇了撇嘴,祈男却若无其事,浅浅一笑,梨涡一双若隐若现地在脸颊上闪动:“姐姐还有话说?若没有我就进去给太太请安了。”
金珠这才发觉,哦,原来自己是挡了祈男上台阶的去路了。本能地就想让开,只是心里又有些不甘,在她心里,祈男不是什么正经排得上号的主子,叫自己给她让位?哼!
“哦我说怎么半天九小姐不动窝呢,原来叫我挡了路!”金珠脸上似笑非笑,眼里闪过阴狠的寒光:“不过九小姐别怪我多嘴说句闲话,既然路被挡了就该想办法去绕,若只管这样杵着呆等,我也罢了,自然要让了,若是碰见个不肯让的,九小姐可怎么样呢?”
怎么样?我就打她到知道让为止!
祈男扫了金珠一眼,本来是略偏着头的,似乎并不放其在自己眼内,这下却正正地看住了对方,唇角大大方方就勾起嘲讽弧度来,本是浓密纤长的睫羽轻轻扬起,张扬着送出眸中那抹冷笑:“我可怎么样呢?没有那样活动的脑筋,少不得就在太太面前迟了。若太太问起来,也少不得照直说出来。太太那里若有客人,也只好叫人家笑话咱家,小姐没有小姐的样儿,”话到这里,直面对方的眼神冷酷如冰锥:“奴才也没个奴才的样儿!”
金珠突然打了个寒战,不为别的,只为眼前那寒柝到噬心彻骨的目光,似乎将自己的心底也冻住了。
没由来的,金珠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地让开了路。
祈男温柔地笑:“多谢姐姐成全!”头也不回,裙袂翻扬,祈男款款莲步,悠然拾级而入。
到了门口,玉梭正要伸手打起湘竹细帘,祈男却冲她摆了摆手,凝神伫足在门口听了片刻,方才轻向屋里唤了一声:“太太,是我!”
里头本自熙熙索索密语着的声音,骤然停顿了下来,半晌才听见太太的声音传出来:“哦,是九丫头来了?进来吧!”
声音里带了些勉强,不太情愿的样子。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不知怎么的,一边抬脚进门,祈男心里一边冒出这句话来。
太太果然陪一人坐在正榻上,祈男进去后只张了一眼,但见满头珠翠印入眼帘,因此便不肯细瞧,眼观鼻鼻观心地一路垂首,走到太太面前。
“给太太请安!” 祈男恭恭敬敬弯下身子去,眼里印出一双精致的绣花鞋来,紫罗色毡质高底鞋,上头用油黄锁出云头来,又嵌了八宝缎子。
看起来是位贵妇。
“你倒来得早!”这是进得太太院来,祈男第三回听见这话了。
“回太太的话,” 祈男才刚刚直起腰来,听见太太开口,忙又躬了下去,“每日只是我迟了,怪不好意思的,因此今儿起得早了些。”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
太太微笑点头:“可见你勤俭了,其实每日也不是最迟,今儿倒赶了个最早!来,”太太招手叫她:“这是你表舅太太,赵夫人。”
表舅太太?赵夫人?什么来路?
祈男脑子转得飞快,是钱家的人?上回听玉梭提起,钱家是望族,旁枝不少,想必这位就是其中之一?
“表舅太太好!” 祈男腰肢似柳,幽妍清倩地冲那人行了个礼,并不抬头,低低浅笑。
妇人忙笑着欲下来搀扶,太太笑着止道:“自家娘们,没有那许多规矩,”话是这样说,可祈男行礼时,她却没叫停下。
祈男微笑候着,手里捏弄着一柄团扇,老老实实的样子。
“你表舅太太昨儿晚间到的,夜里就在我院里歇下了,今儿早起正说话呢,你就到了,”太太接过金珠递上来的茶钟,呷了一口方冲玉梭笑道:“说了半天话,还不快扶你们小姐坐下?”
说话间,祈缨已经到了,进门来先看见祈男,不觉一愣,过会听见太太的话,忙才向前来请安,又问表舅太太好。
“好,好,”表舅太太看见祈缨倒是话比刚才多了些:“上回来时,看你不过才这么高”用手比划着身边花几:“现在倒出落成大姑娘了!”
祈缨脸上微微泛红,娇羞不已地靠向太太身下:“表舅太太又说起前事来!”
☆、第九十二章 表舅太太
太太微笑拍拍她的肩膀,趁势拔开祈缨欲靠近过来的身体:“去坐在你九妹妹下首,她今儿头一个来呢!”
祈缨有些尴尬地走近祈男身后,二人对视一眼,祈男看出其眼里有火,微微一笑,掉转开头去。
才懒得理你!
接着便是祈鸾,祈凌祈娟祈琢也陆续都来了,皆见过表舅太太,各自坐下。
祈鸾坐在祈男正对面,太太右手边,抬头冲祈男微笑道:“九妹妹好早!”
第四遍!祈男心上冒出黑线来。不过抢一回头遭,用得着这样左一遍右一遍地说个不停吗?!
太太见人差不多齐了,便问金珠:“七少爷人呢?昨儿说了叫他也过来的,亲戚上门,他虽年幼,到底也该来见见!”
金珠便看祈凌,原来七少爷祈波跟祈凌同是一母,四姨娘石竹所出,不过七少爷尚在襁褓之中,日常请安,太太便不叫他出来。
祈凌忙起身回道:“回太太的话,昨儿晚上七弟漾了几回奶,又不肯睡,直闹到天亮时才刚刚合眼。四姨娘心里想着。。。”
太太立刻面露不快,脸色微沉。祈缨眼明心厉,顿时替她开口,对着祈凌道:“四姨娘不懂事也罢了,你是小姐,又常在太太跟前,总该知些大礼吧?就睡下了,合着软被裹上抱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太既吩咐了,怎好落空?”
赵夫人倒没什么说的,笑盈盈地只说既然如此,不见也罢。
太太眉头紧锁,不看祈凌,只骂她身后的丫鬟,玉真:“平日里纵坏了你们,一个个地都不知道提点小姐些规矩!一日好生好气,越发养活出这起没有伦理的东西来!平白不知行事,张致起来。叫表舅太太见了笑话!”
说着便叫门外:“拿户律本子来!”这就是要打的节奏了。
满屋子主子下人,没一个敢开口劝和,赵夫人只管低头喝茶,脸上若有似无地带笑。看不见听不着似的。
小姐们更不必说,自顾不暇呢,还管得着他人?祈凌眼里包了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又看看太太,再看看自己,始终嘴里发不出一个字。
唯有祈男,实在看不下去又有人在自己面前挨打,再说玉真有什么错?太太明着看四姨娘不满却在个丫鬟身上撒气。这成个什么道理?!
眼见玉真哭喊着要被拖下去,祈男坐不住了,玉梭挨打的模样出现在她眼前,祈男咬了咬牙,从椅子上抬起身来。
玉梭早在担心。就怕祈男忍不住要出手,如今见祈男裙边一动心中便暗叫不好, 只是太太和金珠目光钉子似的盯住各人,她也不敢轻举妄动,怕愈发带累了祈男,情急之下,只得口中压低了声音。忙忙道:“九小姐不可,万万不可!”
祈男身上沁出汗来,身后是玉梭哀求的声音,面前却是祈凌的急切的盼望,太太目光如炬,眼前就要向自己这里看来。怎么办?
千钧一发之际,翠玉从外头打起帘子来,打破了屋里沉闷到凝滞的空气:“太太,四姨娘带着七少爷来了!”
一屋子人都舒了口气,玉梭趁机将祈男接回椅子上。祈男狂跳的心脏片刻后才慢慢恢复过来。
妈蛋的,心理素质略差些就不用在这大家后院里混了!
“回太太的话,”石竹面带微笑,疾步走进屋里:“适才五小姐走得急了,七哥儿要喂奶,就没赶上一块过来,因此我抱了他来,给表舅舅太太瞧瞧!”
太太先并不理会,低了头向茶碗里吹了吹气,又呷一口茶水,然后捏起银杏叶茶匙,将碗里橄榄捡出来含在口中,沉吟不语。
四姨娘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抱着大红绣花软被的手微微颤抖,众人这才看出来,原来她头上钗环歪插,身上一件水红色路绸对衿袄儿更是皱巴巴不甚整洁,一望便知是急匆匆跑出来的。
祈凌紧咬下嘴唇,脸上半分血色也无。她心里清楚地很,四姨娘此举,明显是为了救自己。
原来出门时祈凌看姨娘正陪着七哥儿睡得香甜,便心存了侥幸,想在太太面前卖个乖,将这事遮掩过去,好叫姨娘睡个囫囵觉。
不想太太是半分也不肯宽恕,若不是四姨娘醒了赶来,自己今日这一场苦就要受下了。
只是自己没事了,姨娘却当着众人尽受了凌辱。这也难怪,若在平里也就罢了, 今儿是太太娘家人上门,太太一向对娘家心有芥蒂,每回有人上门都要当面摆足了谱儿,今儿竟有人敢抹她的面子,她怎会不发作?
太太终于吃喝够了,这才放下茶碗,接过金珠递上来的青金色熟罗帕子,拭了拭嘴,然后眼也不抬地对四姨娘道:“将七哥儿抱上来吧!”
四姨娘如闻佛纶圣音,赶紧陪笑走上前来,金珠冷笑挡在她面前:“我来吧!”不待其有任何反应,伸手就将七少爷抱到了自己手里。
儿子被一把夺走,四姨娘却连大气也不敢多出,随即就避开了,可到底心里放不下,趁人不见,慢慢又挪到了太太身边。
太太笑着接过哥儿,轻轻扒拉开其身上软被,指着向赵夫人道:“你看看,可像二老爷?”
赵夫人凑近细瞧,不觉失笑道:“真真是一个模子转刻出来,照着做也没有这样像呢!”
太太脸上僵住了。她本是一句虚词客套,哪知道赵夫人竟会回自己这样一句。
“嗯,”太太转手就将被包还给了金珠:“所以老爷喜欢得很,说经放在我房里养,我只愁得不行,我都已经有了老大和老三了,怎么管得住那许多?老爷只是不依,所以烦到如今呢!”
四姨娘几次伸手,金珠只是不将哥儿还给她,再听见太太这话,顿时眼眶就红了。
赵夫人笑回:“也是太太您会调教人,不然老爷也不放心让您来看着小辈们了!别的不说,”她手指轻轻一划:“只看屋里这几位小姐,一个个仪容明艳,举止端庄,确实可称大家蝉娟呢!”
太太连称不敢,却笑得咯咯花枝乱颤,连翠玉也上来凑趣:“可不是?若不然,赵夫人也不敢叫赵家公子爷到太太这里来落脚了!”
小姐们都被这骤然而至少的消息惊住,祈男立刻向太太脸上看去,见其微笑颔首,便知这事是真的了。
“连老爷都说,太太幽閒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恥,动静有法,可配妇德!”马屁神祈缨比众人都快,抢着就开口了。
赵夫人笑对太太道:“果然你家的女儿是偏着你的,我看着都眼热!”
太太摇头谦道:“这是赵夫人过誉了,夫人一门六子,个个人材出众,要说羡慕眼热,实乃我苏门之为也!”
赵夫人含笑拉起太太的手来:“苏二夫人何必自谦?我早说了,昆儿到这里来,一应仰仗太太,太太看在娘家与我面上,严苛些对他,务使他不荒废了时光才好!”
听这意思,也是为了来年秋闱,要寄居在苏府?杭州名师颇多,全国学子得机会者,大多会于考前一年左右,移居杭州,求人指点。
原来是这事!祈男在心里点了点头,眼光不经意间偏向祈鸾,见对方将一张俏脸躲在团扇后头,却微微冲自己挤了挤眼睛。
切!祈男马上收回目光来。不就来个公子哥儿吗?还不知长得是正是斜,个子是高是矮呢冲本小姐就挤什么眼睛?这种破事一定本小姐就稀罕?本小姐又不是没见过男人!
想到男人,突然间祈男脑子里冒出一人来。此人与她只有一面之缘,其身影却总时不时在在她心头萦绕。
便是那日荣秉斋门口,会掐指神算的那位公子,别的都罢了,唯其一双清亮亮的双眼,真跟水晶球似的,将别人的心事全照了出来,却唯独看不出他自己的心思。
是个怪人,不过长得还挺帅。这便是祈男对他的全部印象。因了个怪字,便总也忘不干净。
太太吩咐摆饭,众小姐便起身,直到桌上阵列完毕,太太与赵夫人落座之后,方依序入座。
四姨娘抱着哥儿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要坐没处坐,站了半日,身子便有些吃不消,哥儿不知怎么的也醒了,开始哭闹起来。
太太回头,不耐烦地冲四姨娘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呆头傻脑地也不知长个机变!这里不用你伺候,快带了哥儿下去!昨儿才说不好过,今儿又站在这门前叫他吹风!一时不好了,又要兴出多少事来!”
四姨娘忙应了一声,赶紧出来,迈出门口那一瞬间,祈男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串儿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她脸颊滚落到衣襟上。
“叫赵夫人笑话了,我们家姨娘就是这样不知规矩的!”太太回身向赵夫人敬菜,口中笑道。
赵夫人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