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亦蹙眉锁面,只是依旧垂首,不发一言,默默进去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似的,先伏地请安。
祈男跪在老夫人身后,心里紧张好奇,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各色戏鞋。
上头无人应对,倒是有个老渔翁模样的人跳到宋老夫人身边,嘴里唱着一出渔家乐,直到终了,方才大笑着道:“宋老夫人,觉得本宫唱得如何?”
祈男大吃一惊,原来这老渔翁竟乃皇后妆扮!
老夫人却不惊不慌,平静自若地道:“老身知道什么好坏?不过皇后娘娘出身翰墨诗书之族,又一向才高八斗,做什么事,有个不成的?想来这戏,也是演得极好了。”
皇后哈哈大笑,不再说话,也不请老夫人安坐,一个转身,将众陪同玩乐之人散了去,自管自去内室更衣梳洗去了。
老夫人一动不动,祈男也只得有样学样,安心静气地跪伏着,等候。
大约一柱香时间,皇后总算从内室出来了,凤冠龙髻,鹤佩霞裳,端庄凝重,丝毫不露刚才嬉笑游戏之态,四个宫女搀扶着,坐于正面上位。
老夫人这才再度高呼:“皇后娘娘千岁!”
祈男跟着应声不迭。
皇后这才满意了,口中对内官娇嗔道:“怎么也不知道赏宋老夫人个座儿?叫太后知道了,必又说我无礼。”
☆、第二百七十一章 晕倒宫中
宋老夫人明明听见这话,脸上却是风轻云淡般,一付浑然不觉。
宫女们搬来一张紫檀鼓腿彭牙方凳,宋老夫人慢慢起身,却先不落座,眼光若有似无地,从祈男身上打了个转。
宫里的太监个个都是猴精,看见这一幕,其中一个便尖起嗓子来,陪笑对皇后道:“看看这老夫人,心里疼着自家人呢!这新进门的孙媳妇不坐,老人家自己也不肯坐呢!”
皇后听见这话,方才头一回,将目光投注到祈男身上。其实祈男个大活人,跟着老夫人进宫来,她岂有不知道的?却是由始至终,就是不肯看过来一眼。
“你这傻子,天下哪有不疼自家人的呢?”皇后说着,细细看了祈男一眼:“看身形,老夫人别怪本宫说句实话,不像是个好生养的。”
不就是说我长得瘦么?!
祈男心里哼了一声,外头只做出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
老夫人微微一笑:“瘦是瘦的点,不过也好,吃得少,好养活。”
祈男险得没笑出声来。
皇后也笑了:“宋老夫人跟本宫说笑话呢!堂堂本朝一品中书令,竟会于吃食上计较?选孙媳妇,就看吃得多少么?”
老夫人亦笑而回道:“不看吃得多少,也就不看身形好坏,选媳妇当以贤为上,别的事都可以慢谋,唯一贤字,不可不认真论之。婚择佳士。妇选淑姿。一般骨血,莫较庶嫡。这道理,千古常存。”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凶光。只一瞬便又平伏了下去:“老夫人果然通文达意,应变随机,说出话来,本宫竟无一字可以应对。也罢,既然老夫人如此怜惜自家孙媳妇,本宫就看老夫人面上,赐她一座吧。”
宫女们很快又搬来花梨方杌一座。老夫人向祈男使个眼色,祈男先向上磕头称谢。然后方小心落座。
皇后再度细细打量祈男:见其身着朱红五色纹样镶边粉蓝底子五彩纹样绸面出风毛对襟夹棉下摆垂珠珞褙子,石榴红暗花缎面竖领长袄,胭脂色底子金色花卉纹样刺绣马面裙,越显得冰肌玉肤。眉如远黛,目会秋波。
祈男见看,便忙又起身,默默垂首敛袖,恭敬站着。
“好一位美人,仪容明艳,举止端庄,”皇后微微颔首,对老夫人道:“本宫倒要恭喜宋家。娶得一门好亲,听说还是太后亲自降下懿旨配婚,就更是无上的荣光了。”
宋老夫人忙亦起身。正要回时,不料皇后的话还没说完:
“只是这位妹妹,看着有些眼熟,”皇后顾左右而轻问:“本宫竟好似觉得,今日不是头回见她一般?”
宫女们笑了起来,其中一位便上前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原来娘娘竟不知道?这位宋小夫人,原是咱们宛贵人的亲妹妹。乃当朝户部员外郎,苏二老爷家里的九小姐呢!”
皇后做恍然大悟状:“哦!我说呢!就觉得眼眉间像一个人,只是总也想不起来。”
刚才那尖着嗓子说话的太监,此时又谄媚着开了口:“这也难怪,宛贵人如今被打入冷宫,一向也出不来,也就不能日日如别的妃嫔娘娘们似的,来这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旨问安,哪里怨得娘娘想不起来?”
皇后娘娘也就笑了,只是依旧看着祈男,等她来回应。
一屋子目光,包括宋老夫人,都看向祈男,老夫人情知这是皇后有意为难,头回见面给个下马威的意思,因此也不便开口,替祈男抵挡回应。
回不回得上话,回得能不能让皇后娘娘满意,只看你这丫头,自己的本事,和造化吧!
祈男缓缓抬眸,迎上皇后尖刻的目光,她的睫羽纤长浓密,仿佛蝴蝶的翅膀,扑闪间露出两只幽黑明亮的眼睛,如那深山里的潭水一般清冽幽深:
“皇后娘娘好记性,我自己都快想不起宛贵人来了,皇后娘娘竟能一眼看出,果然如宫外众人所说,皇后娘娘聪慧贤淑,天下之大,竟无一事可以瞒得过她。我与宛贵人虽是姐妹,却自小便被人说长得不像,只眼眉间略有些自家人的影子,皇后娘娘目光之犀利,也就可想而知了。”
祈男淡淡几句话,说得皇后心花怒放,嘴角含笑,嗔道:“你们听听她这张小嘴,真真是哄死人不偿命的!怎么外头有这样说本宫的么?其实流言蜚语,哪里信得过?你只不要去听,更不可信!”
宋老夫人若有所思,目光似无意间,从一位宫娥裙边飘过。
那宫女便笑着开了口:“皇后娘娘说得是,只没想到,宛贵人是那付尖酸模样,她的妹妹,反这般温文俊雅,婉而有致。”
祈男何样人物?早看出来,这宫女乃老夫人授意开口,于是便忙再陪笑向上道:“这位姐姐说得是,自小我与宛贵人便常被人说,长得不像,心性更是两样。不过如今她离家甚久远,我竟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如何了。”
皇后方才遂心如意地点了点头:“正是这话,我且念不及她,更何况是你。人一走,茶便凉,这也是世间常有的道理。不过宛贵人得意时,你苏家可获利不少,两位老爷更可说是春风得意,如今却是怎么样了?我也有日子,不曾听闻两位老爷的消息了。”
祈男听了这话,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怎么好好的,话题又绕到老爷们身上去了?
“皇后娘娘恕罪,老身有一事欲替孙媳妇奏明。”好在宋老夫人及时开口,替她解围:“这丫头本就是个呆性子,一向于深闺中只静不动,外头的事她哪里知道?再者进了我宋家大门,就更不理会苏家的事了。要问老爷,老身且答不上来自己儿子的事,就更别提她一个做女儿的,能管上父亲的事了。”
皇后娘娘眯了眯眼睛,隐去眼底的一道幽冷锐光,方才慵懒地笑道:“这倒是正理,咱们做女人的,放着霓裳胭红不去理会,管那些子无聊的事做什么?国家大事自有爷们去料理,咱们只管高乐咱们的,是不是?”
老夫人呵呵笑了出来:“正是这话!”
祈男知道,自己大约是过关了,忙就跟着,温柔如水地笑了。
说着话儿,便有宫女呈上茶来,祈男忙接过手来,那茶极难得的,水气上蒸,似云雾般地隐隐不散,至于入口之后,茶叶的甘芳,气息的芬馥,自不消说得了。
“此乃徽州的云雾茶,今年新进上的贡品,本宫也是头回试用,你二人觉得如何?”皇后呷了一口,问道。
老夫人不答,示意祈男接话。
祈男忙放下茶碗,起身恭敬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这茶自然是极好的了,臣妾一向身于江南,也用过不少上好茶水,却从没见过这般既可赏,又可品的妙物。想来皇后娘娘的贡品,又岂是一般人可得一见一试?今日且算臣妾三生有幸,得皇后娘娘如此垂青,并赐自己用茶,于臣妾品鉴。”
宋老夫人边听祈男的话,边在心里点头。开始自己还怕这丫头年轻不知应付,出门时更替她,和自己捏了把子冷汗。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多虑了。
说起年轻,自己家那两个丫头也与祈男一般大小,却比她差得实在太远。那样的见识举止心计,还总痴心妄想要进宫来,欲攀附上皇帝,做个妃子?!
简直是痴人说梦!且不说皇后,就现成的妃嫔只怕她二人就应付不了,到时只怕攀附不上,反成祸害,更会连累宋家!
因此自己才会坚决反对梅儿薇儿入宫。
只是她们的母亲眼皮子太浅,总以为自己与皇后交情不浅,女儿入宫,有所依靠更不必愁。殊不知上头坐着的那个,最是个心狠手辣,吃人不吐骨头,凡进宫来的,无一不是跟她争男人的争子嗣,放远了说,更是争将来身份的,她能饶得过谁?!
她又凭什么要给面子?!
交情?交情在现实利益面前,又值当什么?!放个屁还能听见声响,交情?交情是连个屁也比不上的。
喝过茶后,皇后便撑起头来:“早起闹得头昏,本宫也乏了。”
宋老夫人知趣起身告退,祈男并列其后。
皇后因是初回见着祈男,便赏了一对白玉如意,又赐老夫人黄金百两,寿绢百匹。
二人磕头谢过,领了下去。
出得坤宁宫大门,走进夹道里时,宋老夫人心里方才略有些松快,长长地吐了口气出去,回头看着祈男笑道:“今儿得亏你机灵。你倒会捧得人欢心。。。”
不料她的话才说到这里,突然就变了口气:“丫头,你怎么样?”
原来祈男才从里间出来,宫里自然是暖意融融,外头却是寒风凛凛,更加上刚才紧张,身上微微有些发汗,如今冷热变化,夹道里风又大又猛,祈男本就腹中空空,骤然间又被风扑了头,顿时就头昏眼花,虽硬咬了牙撑住,到底脸色还是惨如灰纸,叫老夫人看了出来。
☆、第二百七十二章 再度相逢
“我,还好,”祈男只说得出这三个字,再多一个她就觉得要吐出来了,牙关不敢开启,只咬得咯咯做响。
“丫头,你且撑住,”老夫人上前来扶住她,“这里可吐不得!再多走几步,前头就是安车所在,你跟在车后挡住风,慢慢走到宫门外,到外头随你怎么污糟去,都不妨事的!”
祈男此时只有点头而已了。
带来的下人都在宫外,老夫人和祈男唯有跟着领路的小太监,走到安车前,后者还嫌弃她们走得慢,几个白眼送上来之后,老夫人放出去一枚银弹,方才换回些好脸色来。
好容易上得安车,那起抬车的又不知做什么鬼,一个个有气无力,比来时慢了几倍不止,老夫人身在车上,心系车后,不知祈男怎么样了,还挨得住么?
祈男此时已是天昏地暗,嗓子眼里一阵阵向上冒着酸汁,她几乎将牙关咬断了,方才竭力忍了下去。
只是宫途漫漫,总也不见尽头,祈男闭了眼,脚下如有千斤重,每抬一步都十分艰难,临到最后,她终于支持不住了。。。
“唉哟,这是怎么说?!”
听见外头突然一阵乱吵乱响,老夫人心知不妙,暗叫不好,知道一定是祈男出事了。
心急获燎地赶下车来,老夫人本以为定会看见祈男倒地,没想到,看见的却是叫她出乎意料的。另一幕。
一个身穿紫色宫袍,头带四品官帽的男子,一手稳稳地托住了。已然是昏过去的祈男的脖颈,另一只手,则准准地按在了她的脉息上。
“品太医!”老夫人一见是他,心中由惊转喜:“你怎么在这儿?是从太后那头过来的吧?”
品太医颔首,却不语,只因他的全付注意力,都在手里。怀里,那个女人身上了。
“贵孙媳身体有些微恙。”粗探过脉息之后,品太医一向镇定自如的声音起了变化:“只怕这样出去,宫门口风大,愈发对她无益。附近拐过一个弯。便是颖嫔所在,启祥宫,颖嫔为人忠厚善良,不如请老夫人随我,带了,”品太医咬紧牙关,再度让出那三个让他心碎不已的字来:“贵孙媳去,待其养息过来,再出宫去可好?”
宋老夫人此时。自然以品太医的话为尊,于是安车也不坐了,反正那起人也抬得有气无力的。打发了他们,老夫人前头领路,品太医则一把将祈男轻轻托起,捧于双手间,行走在两道厚厚的宫墙间。
自杭州匆匆一别,不知她过得可好?
品太医觉得手里的娇躯。简直比翠鸟的金缕绡羽还要轻些。
怎么比从前还瘦?难道一切,竟不能如意么?
听闻这宋家公子。也是费了不少心力手雄姿英发甚至可称计谋,方才如愿娶得她过门,如此拼命得手,难道对她还不能全心全意么?!
竟害她病成这样,倒于宫中!
品太医不觉握紧了手里一裘云碧霞裳,隔着衣服,便是他朝思暮想的佳人,只是她已浑然,失去了知觉。
她是自愿的么?
品太医念及于此,心便跳得慌张凌乱起来,如同脚下的石子小道,咯吱咯吱,发出不中听不入耳的碎声来。
她中意这位夫君么?
品太医的脚步越来越沉,不因手里的负担,相反,他恨不能终其一生,只捧她在手心,只因担心挂念,不知如何,才是对她最好。
她喜欢自己的丈夫么?这门亲事,是她自愿的么?
胸腔里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要冲出品太医的喉咙,嫉妒与怜爱两股相反相生的力量,几乎烧毁了他的所有控制力,他一向自诩是很有自控能力的,如今心中的那座旁人遥不可及的坚山,却让祈男于无声无息间占领了去,自控?对不起,心爱的女人面前,这二个字几无效力。
“品太医,前头该到了吧?”老夫人走得有些气喘,依前言所说,拐过弯去果然看见一座小小的宫殿,看不清门匾,此处又偏僻得很,自己也从未到过这里,便回头去问身后那人。
不料回头却看见,品太医满是心事,凝望在祈男身上的目光。
宋老夫人微微一怔,不说话了。
品太医立刻反应过来,扬首轻言:“正是此地,请宋老夫人就去叩门,只说我求见颖嫔。”
此时宋老夫人亦来不及多想,叩门之后,果然听见里头有人应答:“是品太医么?来了来了!”
只听得吱啦一声过后,厚厚的宫门,被人向里,拉开了。
“这可真是天下掉稀客。。。”开门的宫女明显是认得宋老夫人的,本来有些优郁的脸色立刻转阴为睛,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