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习性使然,他没有骤然打开那扇纸门,而是透过门边的细缝先往里面张望。厢房内有两个人,一名背对着门口,华服贵冠,手上还不停地煽弄着一柄雕工昂贵的象牙扇子,另一人则面向着门口,但显然全心全意都放在那名贵公子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外的独孤九。
“金勇,那家伙还没有来吗?我还得等多久?”贵公子语气傲慢地收起扇子,敲打着桌子说。
“大少爷若是不想等,那就由小的来等,我会把您交代的事分毫不差地办妥,绝不会有误。”
“笨蛋!”一声怒斥外加一记扇子敲在那名毕恭毕敬的家伙头上。“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可以交给你这奴才来办!你们要是能办事,今天我还用得着找上这些低贱的江湖流氓吗?哼,养着你们这些饭桶,在重要关头一点都派不上用场。给我滚出去外面等,再不然就去给我问清楚,看看那个什么怪盗的,到底什么时候要来!”
“是,小的这就去。”
喔──喔!江湖流氓?这可不算友善的口气,独孤九在门外耸耸肩,这也不是他头一回听到人家以难听的字眼咒骂他,这种话也伤不了他“纤细”的心灵。不过,他生平最讨厌仗势欺人、趾高气昂的草包,遇上这种人,自己心中的劣根性就不由得浮现。
挂上有备而来的微笑,当厢门被拉开,他与那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奴才四目相接。
“啊……”金勇根本没想到门外会有人,着实被吓了一跳。他的吃惊当然不止于此,眼前的年轻人虽不算高大,但一双出色的漂亮黑眼,却有着骇人的锐利气魄,要不是“他”唇边挂着友善的笑意,自己定会倒退三步。
“请问阁下是谁?”金勇不由得用了最客气的口吻问道。
年轻人舞高一眉。“你们不是在等人吗?还是我弄错了,这儿没有活儿给我干,那我就走人了。”
贵公子也转过头来,很不客气地以细长的眯眯眼打量了他全身。“你就是传说中那个只要给银子,不管什么东西都可以帮人偷到手的怪盗“独孤九”吗?”
“这就得看对方出的价码了,我可是很贵的,少爷。你确定自己荷包够满吗?”双手一摊,独孤九故意刁难地说。
贵公子咳了咳,过度细长与缺乏日照而白净的脸,困窘地胀红。“你、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我可是京城首富的万亿银楼的长子──万宝贵!这世上没有比我更有钱的人了!”
斜睨了他一眼。独孤九吹了声口哨。“那可是失礼失礼,那,京城首富的万宝贵万少爷,这么有钱何必还要偷别人的东西呢?有钱可以到手的东西,你应该都可以自己弄到手吧?”
“废话!只要我看上的东西,没有我弄不到手的!”万宝贵拔尖嗓音叫道。
“越说我越糊涂了,你这“无所欠缺”的大少爷找上我这“无所不偷”的小民做什么?”他笑嘻嘻地嘲弄说。
万宝贵气得脸色发青,让他一张原本就苍白平凡至极的脸,更加没有特色。从小到大还没有人当着他的面如此羞辱过他,每个人一听到他家的背景、名号,无不争相巴结,但是一个小小卑贱、靠偷为生的平民百姓,竟然也敢这样子公然取笑他。要不是、要不是那群饭桶不能把事情妥当地办好,自己也不用遭受这种耻辱!
越想越气的他,抬腿踹向金勇。“还不滚出去把风!不许让人靠近,谁要听到我们等会儿要谈的事,我就宰了你炖汤。”
“是……”哭丧着脸,抚着脚,金勇一跛跛地走到门外。
独孤九见状暗暗在心中摇头,可怜的家伙,侍候这种人的日子一定很难熬。
“言归正传。”万宝贵发泄了自己心中的鸟气后,重振旗鼓。“只要你能帮我把“他”弄到手,价码随便你开!不必担心,像你这种人的“狮子大开口”也不过是小意思。”
“它是什么东西?”纯粹出于好奇心,倒底这个不可一世的败家子,为了什么宝物,愿意不惜代价,也要弄到手。
“东晓楼的伶人──曹四郎。”万宝贵止不住兴奋激动地说︰“我一定要把他弄到手!”
“啊?”独孤九怀疑地掏掏耳朵。“我有没有听错?你要我去偷一个“戏子”?”
“四郎不是那种路上随处可见的便宜戏子,不要把他和那些人相提并论,那会玷污了他。这世上没有比他更接近仙人存在的人了,你若听过他引喉一曲就知道,他的仙肌玉骨根本就不该混在红尘俗世,尤其是平康里那种龙蛇杂处的地方,更不是他的居处。我为他打造好了足以衬托他美丽风华的玉殿华院,就等他住进来而已。”
恶,这家伙说真的假的?!瞧他一脸忍不住要流口水的样子,恐怕是说真的。独孤九当然晓得东晓楼的曹四郎,风闻他有着迷倒万人的清脆嗓子,无数诗词人为了他创造新词新诗,以自己的诗词能被他吟唱为最高荣誉,也有无数的人捧着上百金子,只求他唱一曲。但是说倒底,那毕竟是个货真价实男儿身,比起温柔多情又婉约的女人,有什么值得这样神魂颠倒的?
独孤九实在不明白这世上有一半的女人可以玩乐。干么找上又臭又硬的男人?
但这些都是题外话了。他咳了一声,点醒妄想中的万宝贵说:“大少爷你搞错了,我是偷东西,不偷人的。别寻我开心了,我也很忙的,没功夫听你说笑。”
“为什么?你不是号称无所不偷,这世上没有你偷不到的东西吗?还是你对自己身手没有信心。”
“人是人,东西是东西。”独孤九摇摇手。“再说,你想要曹四郎,就该捧着成堆的金子替他去买身呀,不过就是梨园中的伶人,说什么偷不偷的。”
“哼,如果我用金子可以换到他,何必多此一举找你。”
“原来如此,人家不甩你,不要你替他赎身是吗?”
被说中痛处的万宝贵咬着牙,想他多少次苦口婆心地劝诱四郎,但他理都不理,甚至到后来还拒绝见他,把他拒于东晓楼的门外。这还不打紧,当自己试图绑架他,这才发现四郎周遭有几名不好惹的保镳,就算想要动武强抢也不能得到他,反而引得四郎对自己戒心四起,别说“见”上一面,就连接近东晓楼一步,都难如登天。所以最后逼不得已出这“偷人”的下策。
不论如何他都要得到曹四郎,而且不能再失败了。
“多少?你开价,只要能把曹四郎弄到手,我可以给你京城内的一栋豪宅,还附上最棒的舞姬、美女、关外的名马……条件随你开!”
呵,看来这家伙玩真的。
偷活生生的东西也不是头一遭,他曾经帮某大官偷过一匹贵重的马,以及帮一名女伶偷过一只有趣会说人话的鸟儿,但是偷“人”……说是挑战,也的确是个高难度的挑战。
“你如果拒绝我,我就到处去宣传你“无所不偷”的传言根本是狗屁,你能力不足、你害怕被捉、你根本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
“大少爷!”一脚踹上桌子,独孤九邪眼冷笑着说︰“你在威胁我吗?”
他黑眸中的杀气马上就让万宝贵住口。
“看在你这么“渴望”把他弄到手的份上,我接下这工作也可以。但,可不是因为中了你威胁,而是这活儿听来挺有趣的。如果想要我帮你,就乖乖把嘴闭上,别再说那些惹老子生气的蠢话。”
“好、好,只要你愿意接下这工作,什么都听你的。”点头如捣蒜,万宝贵掏出怀中所有的银票说:“这些就算是订金,你收下吧。”
不客气地把那一张张上万两的银票收进怀中,独孤九拍拍他的脸颊说:“回家去等我消息,等我确定要动手,就会通知你等着收货了,明白吗?在那之前,少跟我啰唆,也不许吵我。”
吞下一口口水,万宝贵不敢再张气焰,他从这个男人眼中看到的杀气,足以教他安分守己。反正,他已经答应接下这份差事,这才是最要紧的。他现在已经可以想像四郎在自己爱的小窝中的模样。
没错,只要四郎到手,他就不用和这种可怕的家伙打交道了。
“行,我就等你的好消息。”
独孤九没有理会他充满期待的口气,大步离去。
※ ※ ※
远离京城外,一处炊烟袅袅、平和安详的农庄,隐隐约约在午后的和风吹送里,夹带着稚嫩的童音正齐声咏唱着︰“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一手搭在竹篱上,正想推栏而入的人儿不由得停下脚步,唇边泛着一丝微笑倾听着这首竹支词。天真浪漫的语调,听在他耳中比什么靡靡之音都要来得动听悦耳,郁积在心中的烦闷也跟着一扫而净,出现万里晴空。
来这儿果然是正确的选择。他悄悄地走入庄内以简单的竹子与稻草搭建的凉亭,站在入口笑看着专心上课中的孩子们。
约莫十数名年龄大小不一的孩子,围坐在凉亭中心,个个都一心不乱地看着正当中一名十八岁的娉婷少女。少女有着与众不同的外貌,温暖阳光照射下的一头银发刺目得闪烁着白金色的光芒,因为专心教导而微蹙起的柳眉底下,是一双无法直视阳光非常脆弱的红眼,犹如红色宝石的瞳眸中心呈现透明的水泽,这个缺陷让少女在白天几近全盲,只有夜晚温和的光线才能视物。即便有这样的缺陷,依然无损少女纤细的容貌呈现的温柔气质,也许老天爷为了弥补她,而特意赐给她纯净高雅的低柔嗓音,每当她开口说话就给人如沐春风的舒服感受。
只有听过她轻唱的人,才会知道她那魅惑感性的声音,竟也能摇“声”一变,变成性感、动人的催眠魔音。
现在那声音以神圣教导的口吻,轻轻地说:“大家都记住这词儿了吗?接着我要演奏一遍,大家也要默记好曲调,这样唱起来就不会忘记了。”
“好……”孩子们异口同声地拉长语尾说。
少女赞许地微笑着,双手扶在木琴边上,试弹了两下,调整好琴弦的音律,低头从那双白皙透明的纤纤小手下,弹奏出铮铮音符,起初沉重缓慢的音调渐入快板,急切浓稠的紧凑节奏中,又演化出如同盛开繁花的华丽桥段,音音相叩,环环相接,直教听者入迷、激昂,随着这浪漫多情的节奏心醉。
在孩子们的屏息以待声中,一曲奏毕。
他忍不住鼓掌,惊动凉亭中的每张小脸,但他开心地无法去在意,一迳笑着说︰“小音,你的琴艺又更上层楼了。再这样下去,当初教你弹琴的我,恐怕都要封琴退隐,将这世上第一琴手的宝座拱手让给你了。”
少女惊愕的脸化为喜色,花瓣般的红唇绽放笑意。“四……四郎哥!”
“好久不见,小音。”
三步并两步,曹四郎横过孩子们的包围,将自己投入少女展开的双臂中,还给她一个强力温柔的拥抱。
※ ※ ※
趁着孩子们自己练习的空档,他们回到草屋──少女的家中叙旧。
“怎么回事?也不说一声就跑来,一点也不像四郎哥的为人。该不会是遇上什么讨厌的事了吧?”云紫音以惊人的灵敏度在屋子里走动,忙着为四郎倒茶、准备茶点。若不是熟知的人,绝对看不出来,其实她此刻根本看不到五指内外的任何东西。
“嗯,也不是非常大不了的事,就是有些气闷烦躁,想来这儿听你说说话,也顺便散心。我就晓得只要一见到小音,就算有天大的烦恼也会烟消云散。”坐在屋中仅有的两张木椅的其中一张上,四郎接过她递来的茶杯,笑着说。
紫音歪了歪头,“能让四郎哥觉得烦闷的事,怎么会是小事呢?如果能帮上四郎哥的忙,不管多小的事;四郎哥都可以告诉我。”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碰上了个死缠烂打的家伙,不管我怎么拒绝他,就是不肯死心想要帮我赎身。还想绑架我,结果大郎、二郎他们也跟着紧张起来,左一句不许我一个人出门,右一句要我随时都要注意四周的人,不管我走到那里都有大郎他们在,弄得我成天精神紧绷,像个犯人。”四郎大大地叹口气。“偏偏我也晓得哥哥们是为了我好,也不能发他们脾气呀。”
“那当然,大郎哥、二郎哥与三郎哥都把四郎哥当成手掌心的宝,谁要威胁到四郎哥的安全,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很清楚那三名彪形大汉,如何疼爱他们的弟弟,紫音不需靠想像力,就知道四郎轻描淡写的抱怨,比起实际上的状况一定还要轻上百倍。
“都说了我已经不是三岁孩子,也不像小时候那么娇柔脆弱,我承认没练武前,我自己身体既不好、天天看大夫,连下床也不能,所以造成三个哥哥婆婆妈妈的溺爱习性,但我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就算真有人想对我不利,我自己也可以应付吧?为什么我得像个犯人,处处被跟监。”
紫音浅浅一笑。“理由,四郎哥最清楚不是吗?因为你舍不得让担心你的人伤心,所以不管三个哥哥们如何限制你的行动,四郎哥还是会照做。”
说得没错。其实今天他虽然偷溜到小音这儿,但还是不忘记留下一只交代去向的信,免得三个哥哥找不到他,陷入一片恐慌。
“知我者,小音也。抱歉,跑来向你吐苦水。”
紫音摇摇头。“不,我能体会四郎哥此刻的心情而已。说到让人担心,我才是老前辈,我这不中用的身子,常常受人照顾、让人担心,无时不刻都像大家的包袱……若没有四郎哥和师父……没有“影蝶门”上下大家伙儿照顾,我早就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说什么傻话,小音怎么会是我们的包袱。”四郎断然地握住她的手。“你这样的想法,才真教人伤心。我把小音当成比妹妹还亲的人,谁会把“妹妹”当成包袱看呢?”
“但我自己的亲生父母还不都因为我的不争气,而丢下我不要了。”紫音苦笑着,一双红宝石的眼中泛着泪光。“就算这样,我也感谢他们,毕竟他们没有在一出生时,看到我反常的模样就把我当成怪物杀了。”
这句话让四郎不能反驳,即使是亲生的父母,一见到刚生出的